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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这场秋雨没完没了。
不但安河,就连平原镇这边也被淋成烂泥淖。
“天王,天王,小心受了风寒。”陶子思高举着蓑衣追了上来,在地上留下一长串深深的脚印。
一大早,李成就全身披挂出来巡营。
雨水扑打在他的面上和身上的铠甲上,汇成小溪向下流去。
大营之中,一队接一队的士兵来回穿梭,肃穆无声。
李成一把推开陶子思,笑道:“不用,俺自起兵以来,什么风刀霜剑没遇到过,区区一点小雨还淋不坏我。”他指着巡营的士卒,道:“别人可以淋雨,俺李成就淋不得吗?”
“可是,天王你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身份,俺就是个战场厮杀汉,又有什么身份。又不是天皇贵胄。对了,我现在是大宋的捉杀使,嘿嘿,说穿了也是个军汉。出来巡营,难不成还要摆出个大排场。叫士卒看了,成什么话?人家是人,我就不是人?”李成哈哈笑着,一边对着立在旁边的士卒拱手,一边道:“如果大排场能够帮我们打胜,俺也不妨摆一摆,问题是,这有用吗?”
“这个……这个……”陶子思一窒。
李成:“陶先生若是冷,可回帐中烤火。”
陶子思无奈:“属下不冷。”心中却是暗暗叫苦,他是一文士,这一路走来,浑身都沁透了冷得厉害。而且,浑身上下都溅满了泥点子,脏得实在厉害。
这跟着李天王巡营可真是个苦差事啊!
走了半天,总算把军中各处都走完,李成总算安了心。这才和陶子思一到回到行辕,屋中木地板上全是泥脚印,二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一屁股坐在炉子前,让炉火烤得满身都是热气氤氲。
李成见陶子思苍白的脸上总算恢复红润,关切地说:“陶先生,以后这种巡营的活你就别跟我一起了。俺身子壮,不打紧的,你一个书生却经受不起。”
陶子思苦笑:“既然连天王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呆屋里也不象话。所谓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天王视士卒为己,将士感念你的恩义,自然杀身以报。天王带兵,大有吴起、孙武之风呀!属下敬佩。”
李成哈哈一笑:“俺没读过多少书,也认不得吴起、孙武是谁。某是个粗人出身,心中只有个义字。军中虽说上下等级森严,虽说要令行禁止,可大家都是袍泽。什么叫袍泽,那就是战友,是兄弟。兄弟淋着、饿着、冷着,你也得陪着。”
这一笑,当真是豪气干云。
笑毕,李成又道:“兰若那边打了个漂亮的大胜仗,这个兰若。不不不,这个王道思啊,直娘贼当真是无双国士!”
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喜不自胜地地有用手在自己身上一阵乱抓:“张德远门下,何多才邪!不愧是出身名门的宰执。他调教出来的这个王道思,先是以两百乌合之众,大破一万贼军,如今又领三百骑直接砍下李昱的脑袋。至此,整个淮西已经牢牢地控制在官军手中。不但那刘光世,就连建康城中的官家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个功劳大了。”
陶子思微笑道:“王道思立下如此功勋,还不是有天王你英勇善战的骑兵军。这一战,朝廷和天下人可是晓得天王的力量了。怕就怕……”他拖长了声音。
李成皱眉:“怕什么?”
陶子思:“怕就怕天王这个淮北大捉杀使再不能做了,说不好要加个什么头衔,再过得两年,开牙建府,宣抚一方当不在话下。”
“哈哈!”李成得意地大笑起来,也不谦虚:“官家若有用得着某的地方,为国效力,当仁不让。只是,只是……”
“天王还有什么顾虑?”
李成突然一脸的抑郁:“只是,某却舍不得那王道思。”
看到李成惋惜的模样,陶子思心中突然涌起了强烈的嫉妒,强笑道:“若天王要用王慎,等到朝廷封赏下来,可去张相那里讨要,不过是区区一个门人罢了,不打紧。”
李成:“以前王慎籍籍无名,如同一把藏在匣中宝剑,那个时候去要,或许就成了。现如今,王道思一战震动整个淮西,那宝剑已然出鞘,光华夺目了,张浚肯放人吗?罢,给兰若去信,备上一份厚礼答谢人家。命骑兵营抓紧休整,某也该带上主力出击了,子思你马上拿个章程出来,好生想想下一步棋怎么走。”
陶子思这才如释重负:“应该的,应该的。”
李成又道:“李昱的人头现在大概也送到刘光世那边了,倒是忘记在刘平叔那里替王道思请功。”
陶子思:“天王放心,这一战的情形属下已在信中写得详细,刘光世如果眼睛不瞎,自然看得出王慎当居首功。”
李成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就伸出手去在裤腿上使劲地搓着。
他的裤腿上全是泥点子,被火一烤,都已经干了,直搓得沙沙落下。
陶子思是个文人,喜欢干净,再也忍不住了,高声道:“来人,替天王更衣。还有,这里也要打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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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无边丝雨细纷纷扬扬落下,笼罩着整个淮西大地。
和便地血污,满地稀泥的安河与平原镇不同,天长县中,街上的青石板路、房顶的碧瓦被雨水一洗,叫人禁不住眼睛一亮。
庭院里的花木还都绿着,空气是如此清新。
那连天烽火、惨烈的叫喊,籍枕的尸体仿佛属于另外一个世界。
花厅中,有乐师轻敲牙扳,坐在旁边的那个女子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拨慢拈,长长的过门之后,突张檀口,清脆的歌声穿云裂石。直如晴空中的那只风筝,悠悠升起,直上白云之外,偏偏又被一根丝线羁绊,欲断还连,将人的魂耳都勾去了。
此刻,江东宣抚使淮系军的统帅刘光世和郦琼目光中都是异彩闪动。
二人身上都穿着武官的袍服,头戴高冠,头发和胡须打理得整齐。
花厅一水的紫檀家具,茶汤已经煮好,细瓷茶具闪闪发亮,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香味。
刘光世没想到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甚至年纪有些大的女子歌喉竟然好成这样。她那修剪得漂亮的指甲当真是掐到人心中最柔软的部位。
眼前风月,一刹间让小刘太尉回当宣和年的东京。那个时候父亲尚在,道君皇帝所建的艮岳尚存。每月初一十五父亲休沐的日子,家里都会请几个歌妓。也和今天这样在花厅里,轩窗大敞,外面的景色尽收眼底,艮岳上用炉甘石制造的云雾冉冉而起。
那个年头真好呀。
回不去了。
……
回不去就回不去了呗,已是初秋,微雨江淮,花草树木都还绿着,却是和北地不同的风物,终老于此,却是一桩美事。
除了遍地的乱匪,还有虎视眈眈就要南下的女真。
不过,且珍惜今日美好吧!
……
这个歌妓毕竟是东京流落于此的,歌艺极佳,自从郦琼手中讨要到手之后,刘光世就彻底沉迷了。国手技艺,即便是在太平年月,也不是能够经常见到的。刘光世前番本做了一阙《菩萨蛮》想找人唱来听听,见识到此女的歌技之后,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超卓的歌喉自然要唱最好的词作,也只有小晏的作品才配得上。
柔柔的歌声中,刘光世和郦琼彻底放松下来,就连侍侯在旁边的公事和侍卫们也都懒洋洋的,似是被这连续几日的细雨和风淋软了身子。
自从济南贼李昱在山东呆不下去,南下江淮就食,淮西军已经好久没有过过这种安闲日子了。特别是在知道李昱绕道洪泽湖抄袭淮西军大后方天长之后,全军上下都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
天长若失,扬州门户洞开,那可是直接威胁到官家的行在,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
于是,大伙儿就日赶夜赶,赶了过来。谁知,更恶劣的消息传来,平原镇这个战略要点竟然被李成给抢了,这可是个比李昱更凶恶的敌人。一想到即将和这个凶人沙场对决,大家就脚肚子抽筋。在以前,谁没有在他手下吃过亏。
好在,李成受了朝廷招安,这真真叫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在淮西军中,有一个小道消息传开来。张浚张德远相公门下有个叫王道思的门客单骑过江,说降了恶名召著的李成李天王,这才促成了此番招安,为淮西军去了一个大敌。
如今,他又说服李成,领三百骑兵直扑李昱老营,愿为刘太尉马前卒。
十万济南贼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想来王道思是会败的。
但是,既然有他在前面挡着,无论是输是赢,死的也是李成的人马,同咱们也没有任何关系。至少,俺们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
李成若败,换我淮西军再上也不迟。
士卒如此,花厅中的两大统帅亦是如此。得过且过,只要官家的怒火不倾泻到我头上就好,乃是整个淮西军上上下下的念头。
一曲终了,刘光世笑道:“今日却不尽兴,国宝,你再点个曲牌。”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就是乱糟糟的脚步。
刘光世眉头一皱,郦琼就站起身来,喝问:“怎么回事,缘何如此之乱?”
话音未落,一个健壮的将领大步走进花厅:“太尉,郦琼将军,丢人啊!”
来的人正是淮西军第一猛将王德王夜叉,他手中抱着一个大木匣子,黝黑的面庞上又是羞愧,又是激动。在他身后则跟着一群宣抚司的公事们。
刘光世:“怎么了?”
王德大声道:“李成紧急军报,王慎领三百轻骑突袭李昱老营,已然大获全胜。如今,李贼授首,济南军已然大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