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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这一天,部队的训练终于停了下来。A师各单位起床出操吃过早饭之后就开始大扫除,干劲十足地迎接着农历新年,到处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今年A师的这栋家属楼住的人比以往都要多得多,用刘向东家属楚瑶的话说就是跟赶集似的,都凑一块儿了。
严真戴好围巾,跟楚瑶一起去师部的食堂包饺子。因为今年的军嫂多,所以师里就组织家属跟官兵一起过年。走在路上,总有几个士兵会向严真行注目礼,弄得严真的步伐也乱了。想起那晚发生的事情,她还是忍不住会觉得尴尬,快走几步,进了食堂。
楚瑶也对那晚的事有所耳闻,不过这事也传得玄乎,只道是参谋长夫人醉酒跟参谋长吵了一架,估计还挺激烈,嘴上那伤口不明摆着呢吗?至于怎么来的,大家都心照不宣。
楚瑶想着,一边揉面一边问道:“小真,你这是第一次来部队过年吧?”
严真正在包饺子,她捏住饺子皮的两边,双手向中间一挤,一个漂亮饱满的饺子就出来了。听到楚瑶的问话,她笑着说:“不是。”
严真是十一岁的时候离开的部队,自从六岁来到部队以后,每逢大年三十她都会跟父亲一起到营里的食堂跟士兵们一起过年。那种热闹的氛围她永远都不会忘,因为每到这时父亲脸上的笑容总是最灿烂的。
楚瑶感叹:“你父亲也是军人呀?你跟军队可真有缘分。我家小伟今年就要高考了,铁了心报军校,我说什么都拉不回这头犟驴。你说,他爸一辈子都奉献给部队了,这要再送进去一个我怎么受得了。”
“他愿意报就让他报吧,年轻人有点理想总是好的。”
说完,还未待楚瑶开口,旁边一直拿面捏着玩儿的顾小朋友就嚷嚷了:“阿姨,我长大了也要当兵!我爷爷说,这是代代相传的好品质!”
两个大人都不由自主地笑开了,严真忍不住捏了捏小家伙的脸:“人小鬼大。”
饺子刚下锅还没煮熟,师长刘向东和政委高翔就走了进来,这些领导习惯了每年过年的时候下基层跟士兵们一起过,这样热闹。
顾淮越也紧随其后走了进来,视线落在严真身上,微微一笑。严真低下头,背后楚瑶推了她一把,她才红了一张脸走到他身边。
“冷吗?”说着他握了握她的手。严真摇了摇头,倒是他的手凉得要命,她下意识地握紧。
刘向东弯下腰逗珈铭玩儿,这小朋友他是越看越喜欢,他端详着小朋友手里揉捏的面团:“珈铭,你这捏的是什么啊?伯伯看着怎么像咱这库里停的小汽车呀?”
他这是逗他的,那面团已经被他揉捏得没型了!可小朋友当真了,手一顿嘴巴一撅:“伯伯,我这是坦克,不是小汽车!”
刘向东盯着那玩意儿看了半天,末了开怀一笑,看着顾淮越:“你家这小家伙可不好逗。”
顾珈铭小朋友嘟嘴蹭到顾首长面前,一双锐利的大眼睛在面前两个大人之间扫来扫去。顾珈铭小朋友在席少锋家住了一晚上就回来了,他觉得没劲,因为钟奶奶家那两个小朋友压根儿跟他不是一水平线上的,整天磨磨唧唧地只知道看童话故事。小朋友被遣送回家的时候就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他背着小书包站在门口,指着给他开门的他爸的嘴唇问:“首长,你怎么负伤了?”
顾淮越眯眼瞧了他一眼,无奈那晚没睡好没太大威慑力,屈指弹了弹他的大脑壳,拎着他的后衣领子把他提溜了进来。等到顾淮越吃过早饭出门去机关大楼之后,严真一个人马上开始面对组织上严峻的考问。彼时严真尚处在混沌当中,顶着一双哭肿的核桃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朋友看她吞吞吐吐的模样,瘪嘴了:这两个人肯定有猫腻!
小朋友继续嘟嘟嘴,抬头看着两个大人:“你最近都不跟我玩儿了,你,你以大欺小;你,你无视我!”
严真被他这慷慨激昂的指控说得低下了头,嘴角却是弯出了一抹笑。顾淮越俯下身,弹了弹他的脑瓜,捏着小朋友鼓起的包子脸说:“谁能无视你,明亮亮的五十瓦呢。”
小朋友立刻怒视他,在场的人听着这爷俩插科打诨,也都笑得不亦乐乎,严真则偏过头去脸红了。
一会儿饺子端了上来,刘向东他们也该走了,得去师部各单位的食堂转一圈。走之前严真拽住了顾淮越,嘱咐他:“少喝点。”
“知道了。”顾淮越淡笑着捏了捏她的手,“等我回家。”
严真脸色微红地嗯了一声,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小朋友拽拽她的衣角,她才回过神来,陪他一起吃饺子。
吃过年夜饭严真拖着顾珈铭小朋友给顾园和奶奶打电话,不管拨给哪一家都是热热闹闹的,倒显得他们两个人孤单寂寞了。奶奶在电话那头嘱咐她:“这是过新年了,都得高高兴兴的。”
老人家听她说顾淮越年三十晚上也不在家,以为她不高兴,正打算开导她呢。严真微哂,她哪有那么脆弱。不过这话要说起来又是没完没了,她唯有乖乖地应一声:“我知道啦。”
除夕夜按说是要守岁的,可小朋友没到十点就开始打哈欠了:“困。”
小家伙可怜兮兮地看着严真。严真捏着他的包子脸,笑了:“不是说要等爸爸吗?”
小家伙眼泪汪汪:“困!”
得,被他这么一看,严真深觉自己不让他睡就太罪大恶极了。反正也是个小家伙,不一定非要守岁的。
小家伙许是困极了,一钻进暖暖的被窝里,打个小哈欠就睡着了。小家伙睡得很香,睡梦中也不忘咂巴咂巴嘴,估计是梦到好吃的了。
严真就这么坐在床前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顺了顺他的小短毛,给他盖好被子便关灯离去了。走到客厅的时候,严真就听见门外有动静。她驻足,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便听出来那是窸窸窣窣的钥匙声。
该是某人回来了吧?她浅浅一笑。可是半天了也没见他打开门,该是喝多了吧?严真踱步过去,打开门一探究竟。
果然,某人正低头拿着一把钥匙寻思哪个能打开他家的门呢。忽然洒出来的暖色灯光让他怔了一下,抬头,看见站在自己对面的娇俏女人,淡淡笑了下。
顾淮越酒量不小,可是这是在部队,轮到过年的时候,谁还记得你军衔多大,就一个字——喝!即便是顾淮越,也被灌了不少酒。想到这儿,顾参谋长低斥一声:“这群浑小子。”
严真抬眸凝视了他半天,不由自主地笑了,赶紧把他拉了进来,不让这人在那儿干杵着了。
进屋之后她去厨房调了一杯蜂蜜水,温度正好的时候端给他喝。顾淮越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严真递给他蜂蜜水,他接了过来,尝了一口,就低头把玩着水杯。严真在他身边坐下,催促他快喝。
他笑了笑,偏过头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只是刚刚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我记得去年有一次,我跟淮宁一块儿去赴一个酒场,淮宁喝了不少,我开车送他回家,我扶他进门之后梁和立马就冲了一杯蜂蜜水。你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他凝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在想,有老婆真好。”
严真愣了下,讷讷地问:“你就没让和和给你冲一杯啊,就这么自己开车回来的?”
“有司机送。”他笑答。
“这不是重点!”
顾淮越闭目靠向沙发靠枕,声音有些疲惫:“其实这人啊,一旦被架上去了就下不来了。不是别人那儿说不过去,自己这儿就说不过去。”换句话说,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在弟妹那里露怯。
听他这么一说,严真蓦地就感觉心里微微有些细针扎上去的疼痛感。
他这样一个男人,也许只有在喝了酒神志模糊的时候,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丝脆弱,想那些之前不敢想的事。回来闷头睡一觉,再睁开眼,又是一个刀枪不入百炼成钢的人。她甚至有些佩服自己,之前自己无心的一句话,会让他那样失控。可饶是如此,她还是有些心疼:“以后不许这样了。”
严真低声嗔怪他一句,没想到首长很配合,握紧她的手,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又轻声慨叹了句:“反正我也是个有老婆的人了。”
严真忽然发现,他喝醉了挺好,喝醉了就不会像架起来那样了,对什么都淡淡的,还能发现她的好了,不错不错!她兀自乐着,没注意到他一双深邃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瞧,待她发现时,那双眼睛已经盈满了笑意。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发现你头发上有个东西。”说着他捏下来一小片鸭绒递给她。严真伸手去接,没想到登时天翻地覆一般,她被腾空抱进了他的怀抱,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他的吻已经压了下来。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吻她了,可第一次的吻与这一次截然不同。有一种炽热和窒息的感觉覆盖全身,这让她几乎有些招架不来,惊慌失措中揽住了他的脖子。
顾淮越拨开她的长发,淡淡的馨香让他不由自主地加深这个吻,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吻她,只是吻一下就好,可是这一吻就停不了了。他的理智所剩无几,直到她的眼底覆上蒙蒙一层水汽他才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平复着气息。她还有些紧张,他感觉出来了。
“去休息吧。”
严真登时抬头看着他,只是微微喘着气,说不出话来。他微微一笑,不过却是苦笑。
“你喝多了。”许久,严真闷头来一句。
“嗯,我知道。”他说,所以才会这么冲动,这么难以遏制。
“可是我没醉。”她迅速地说,“所以我很清楚。”
“嗯?”他挑眉看着她。
严真几乎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我是说,可以的,淮越。”
顾淮越起初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可怀中女人脸上越来越可疑的酡红却让他喜不自胜,当下抱紧她,向卧室走去。严真把头埋在他的怀中,尽享这一刻的安谧与缱绻。
部队庆祝春节的方式有很多。
各连队龙虎斗不说,上面文工团还时不时地派个文艺小分队下来演出,领导有时也爱凑个热闹,下基层慰问广大官兵。总之怎么热闹怎么来。
早晨,严真就是被号声惊醒的。
号声吹响没多久,就有鼎沸的人声从操场上传来,严真一边穿衣服一边猜着估计又是哪个连队在操场举行活动了。
房门忽然被推开,顾珈铭小朋友背着手从客厅走了进来,神情非常严肃:“严老师,你怎么又睡懒觉!你太不上进了你!”
对于她近段时间天天晚起的行为,顾小司令很是不满。而严真却是脸色一红,很聪明地转移了话题:“珈铭,外面怎么这么吵?”
小朋友一边摸出一个苹果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听我爸说是前面那栋楼在举行活动,要不是得等您吃饭,我早去看热闹了!”说着皱出一张包子脸。
严真颇有些心虚了,赶紧下床做饭,不能误了小司令的大事。顾淮越不在家,她拖着步子走到餐桌前,只看见顾淮越留下的一张纸条。薄薄的一张纸衬着他苍劲有力的一行字:今天值班,你和珈铭起床记得吃点早饭。
她默默地读完,嘴角微弯。
严真将早已捏好的饺子煮了煮,招呼小朋友吃早饭:“珈铭,以前在部队过年有意思吗?”
顾珈铭塞了一嘴的虾饺:“没劲!”
“为什么呀?”
“爸爸都没空跟我玩儿。”小朋友怨念,“唯一的外出活动还是去扫墓,太没劲了!”
“扫墓?”
小朋友也意识到说漏嘴了,赶紧捂住嘴巴,就这还不忘嚼几下嘴里的饺子,她被他逗得笑了:“行了,赶紧吃吧。”
小朋友就听话地又夹了一个饺子,只是严真望着盘子里玲珑的饺子,开始发呆。
对于林珂,她不介意完全是件不可能的事。只是她更知道,要求他忘记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那是竖立在他心里的一座碑,即便那不是爱,也有亏欠,也有遗憾。
她不会,也不可能要求他做那样的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再那么念念不忘。心态不平和就容易嫉妒,而她不想嫉妒一个死去的人,她想幸福。这样想着,严真终于露出一个微笑。
在部队,休闲时光总是奢侈且短暂的。
春节过后没几天,随着总参关于新一年度军事训练的有关指示的发布,A师又恢复了日常的训练。这种“平时即战时”的忙碌连严真都有深切的感触,时常在睡梦中她就听见响起的紧急集合的哨声和装甲车、坦克车碾过的声音,还有就是他起床穿衣洗漱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不仅是因为她浅眠,更是因为他一走,这大半边都不暖和了。
楚瑶是老军属了,对这帮男人们的忙碌已是见怪不怪:“我跟你说,每次我来,老刘跟我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凑不够一天!”
严真一边给她撑着毛线一边好奇:“老刘他都不回家休息吗?”
“回,睡得跟死猪一样,说十句话能听见他一声哼就不错了!”
话毕,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大笑声,接着是老刘特有的大嗓门:“我说,这是合起来批斗我呢?我这不干革命事业呢嘛。”
楚瑶瞪他一眼:“今天回来早了?”
老刘笑:“再不回来你不得先革了我的命啊。”
见两个人好不容易有时间说说话,严真起身告辞,还没走到楼道口,就看见迎面而来的顾淮越。顾淮越穿着一身作训服,浑身上下都仿似透着一股硝烟的气息,仿佛他刚刚是从战场上回来的,而不是训练场。他一边走一边摘下帽子拨弄头发,神情有些漫不经心。抬头两人视线相遇时,都怔了一下。
到头还是严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着训练的开始,她见着他的时间就少了起来,今天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没想到某人拿这副尊容出镜。顾淮越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不许笑了。”
“是!”她眨眨眼,倒是笑得更欢了,顾淮越只好无奈地眯了眯眼,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回到家时,小朋友正趴在桌子上抄成语。不用问,准是犯错了。不过不同的是,这回罚他的是向来护短的严老师。
今天上午严真带他去给席少锋和钟黎英拜年,正巧那两个小朋友也在。严真便让珈铭去跟他们俩玩儿,结果没一会儿,就把人家给招惹哭了,问原因,说是人家小朋友看上他的枪了,想拿过来玩玩儿,顾小司令则死活不给!
“我爸说了,不能保管好自己武器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连士兵都当不好我怎么做将军呀!”
话一落,在客厅看报的席少锋哈哈笑了出来,直夸这小朋友有志气。钟黎英和两位小朋友的妈都表示没事,可是顾珈铭毕竟把人家小朋友给欺负了,严真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当场就说回去罚他抄成语。没想到,一进家门,小朋友扭着屁股就趴到桌子上真就开始抄了!
顾淮越斜睨着他,听了缘由后,说:“该罚。”
小朋友对首长这种“姑息纵容”严老师的行为很是愤怒,回过头,在纸上使劲地划拉出下一个成语——“狼狈为奸”。
沾了一身土气,顾淮越在晚饭做好前洗了个澡。
今天训练之前刘向东给军里拨了一个电话,听军里贾政委的意思,这回军里在抽调哪个师参加年后演习这一问题上还是颇有分歧的,毕竟军里想在演习场上崭露头角的可不止他一人,有能力的也不止他一个师。刘向东自然也懂,挂了电话忧虑万分。
顾淮越安慰他,就是不为演习作准备,部队的训练还是不能落下的,而且他们心里都清楚沈孟川打的什么主意。
“你就真想得这么开?”刘向东调侃他,“淮越,说实话我是没什么指望了,我一大老粗,祖坟上的青烟也就保佑我到这一步了。可是你不同,你还年轻,副师级参谋长,你就不想再往前进一步?”
“说不想是假的。”顾淮越放下笔,坐在转椅上若有所思,“可是老刘,你也知道我跟沈孟川的关系,只要是在一个地盘上就得针锋相对。”
对此老刘表示理解,牛人扎堆的地方谁能服气谁?
“所以我才觉得这次是个好机会。”
顾淮越微沉吟:“话是没错,但这机会对沈孟川来说可能更重要。我不想以后针尖对麦芒的时候连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都找不到。”
说完这话,老刘是真心对他服气了。别说,这人有时候还真骄傲得要命!
顾淮越洗完战斗澡出来的时候严真已经将饭端了上来,顺便还煎了小朋友最爱吃的溏心鸡蛋。顾小司令饿了一下午,一看见吃的什么深仇大恨都忘记了。这副吃相连他爸都看不过去了,弹了弹他的脑袋瓜。
盛好饭,严真落座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珈铭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而他现在还没有提到要去给林珂扫墓,难道是因为顾及她?
想到这里,严真放下筷子试探地问:“淮越,今年,不去扫墓了吗?”
顾淮越手中的筷子顿了下,有些讶异地看着她。严真努力让自己摆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我听珈铭说的,你们每年都要去给林珂扫墓。今年,不去了?”
“去。”良久,顾淮越说。
严真嗯了一声,低下头吃饭,一顿饭也吃得索然无味。洗碗的时候她就郁闷不已,明明都已经想开了,听到他说去后还纠结来纠结去,也太没出息了!这么想着,她的手中忽然一空,正在洗的碗被人接了过去。严真吓了一跳,扭过头去看见顾淮越,顿时心中一松:“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把碗给摔了。”
他微笑着听着她的嗔怪:“那是你想事想得太认真了。”
被戳中心事的严真默不做声,一时间只能听见哗哗的水声,过了一会儿,顾淮越打破了这沉默:“别想了,咱们一起去。”
“嗯?”这回轮到她诧异了。
他洗干净手,擦干后揽住她的肩膀:“我不想让你有心结,所以咱们一起去。”他不想在他带着珈铭去给林珂扫墓的时候她在家里想东想西,她不喜欢胡思乱想,这样让她感觉不快乐,那他就不让她想,他亲手帮她解开这个结。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懂。
严真微微动容,脸上有了淡淡的微笑:“好。”
周六的时候,顾淮越挪出时间带着严真和小朋友一起去了京山。
林珂的墓就在京山的一座墓园里,因刚刚下过一场大雪,车开到京山山麓,再往上就不好走了。所以顾淮越索性把车停在下面,一路走着上去。
严真从未来过京山,如今看着满山的雪景,除了稍微冷一些之外,内心竟觉得格外平静。
对于林珂,严真了解得很少。
当初证领得那么匆忙,可以说她几乎都没有想起过这个人。婚后或许是因为刻意避讳,顾家的人也从来不在她面前提起林珂。所以别说了解,她连一张照片都未见过。
后来还是小朋友的话提醒了她,提醒她这世界上除了她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跟她身边的男人有过亲密的关系。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看向顾淮越,恰逢他偏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到了。”
寥寥的三排墓碑。林珂,就葬在这里。
严真深吸一口气,跟在顾淮越的身后,缓步向里面走去。
其实在来的路上,严真曾在脑海中设想过林珂的模样。因为顾淮越说她是个被人宠爱的小公主,那么在她想来她就应该是那种阳光灿烂、青春洋溢,纵使笑得骄纵也不会讨人嫌的那种,就像沈孟娇一样。出身好,家世好,注定是众人的宠儿。
可是真看到了,又会觉得不一样。
严真在林珂的墓碑前站定,看着嵌在墓碑上的那张照片,有一瞬间的出乎意料。因为照片上的她有着抹不去的哀愁,太清晰了,她几乎没办法当看不到。可很快她又释然了,其实,纵使老天赋予林珂那么多,她也是个可怜人,因为她最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属于她。
这一刻,严真忽然想起了她自己,幼时的她还骑在父亲的肩头笑得像个小傻瓜,可转眼间就捧着一张裱好的照片,奶奶说,那叫遗照。人过世了,那照片才能称为遗照。
看来,这世间从来都不缺让你的世界天翻地覆的事情,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扛得住。她是一个人扛着,可是这个女人呢?她找了一个最聪明也最笨的人陪她一起。这让她既不是滋味,又有些——羡慕。
顾淮越直立在墓碑前,也默默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她一双眼睛沉静如水,淡淡的笑容,浓浓的哀愁。其实她笑起来才好看,可是对着他,她不常常笑。他知道她经常透过自己看到另一个人,因为她看着他的眼神是空洞且茫远的,仿佛被掏空了,一双眼睛也显不出任何神采。
他其实有些不懂,他的年少时期是在骄傲中度过的,他不懂为什么她会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他的骄傲受到了挑战。直到后来很久他才明白,他们都疼爱她,可是因着人不同,疼爱的意义便也不同。
他跟淮宁确实不同。淮宁对她最大的爱护就是放手走掉,不爱便不给她任何希望。而他爱护她的方式就是跟她结婚,疼她宠她,让她跟以前一样过得幸福,直到有一天她告诉自己那不是爱。这让他啼笑皆非,同时又让他迷茫了。
“爸爸!”小朋友清脆的声音同时唤回了两个人的神志。顾淮越转过身去,摸了摸他的脑袋瓜,接过他手中的百合花。又看了严真一眼,两人相视一笑,他转身弯腰将花放在地上。
起身之后,又是一个标准的军礼。
结束这一切后,他转身看着严真和顾珈铭,说:“走吧。”
严真望着他,淡淡一笑:“好。”
回去的路比来时好走,顾珈铭小朋友欢快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地回过头向他们招手。小孩子的忧愁总是短暂的,离开了那里,脸也就放晴了。顾淮越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说:“严真,我有时候在想,每年带着珈铭来这里,是不是不太好。”
严真听到他这句话,有些意外:“为什么?”
“我一直都很庆幸珈铭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孩子,关于他妈妈的离世,他没有任何印象,所以也不会觉得难过。而我这样总是让他想起,会不会对他不好?”
他偏过头来看着她,征求她的意见。而严真却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顾淮越明白,明白是自己的问题为难她了,所以他也不问了,握住了她藏在口袋里的手,暖热的感觉让他禁不住握紧:“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严真则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得出了答案,拽了拽他的手,说:“其实更民主的方法是来之前征询一下小朋友的意见。”
他轻笑了下:“当时林珂火化之后家里问我葬在哪里,说是已经选好了一块墓地。不过后来我还是带她来到了这里,我想,入土为安,还是不要让她感觉寂寞的好。后来又常常带珈铭过来看她,小家伙很小的时候可没这么听话,哭着闹着不愿意。”说着他走过一块不平整的台阶,在前面伸手等着扶她过来:“现在我明白了,其实不是他的错,而是我的。任何感情,包括思念,都不应该是被强制的。”
这是他刚刚站在墓碑前想清楚的问题。
可能是因为爱情是最大的一个谜,尤其是对他那习惯了直线模式思维的职业军人逻辑,所以,他还在寻找答案。只是他忽然想放松一点,对别人,也是对自己。
严真因为他这一串话愣在了那里,直到看清他伸过来的手和带着平和笑容的面容。一瞬间她仿佛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缓缓地将手递给他,带着释然。
从墓园回来几天了,顾小朋友却一直沉浸在蔫蔫的情绪当中。楚瑶看着他鼓起的小脸蛋,忍不住戳了戳,看他没反应,便笑着问严真:“这小家伙是怎么回事?”
严真正在忙着收拾衣服,抽空看了小家伙一眼,笑了:“这不快开学了嘛,作业没写完,正发愁呢。”
“我看不尽然吧。”楚瑶继续逗着小家伙,“八成是因为快回家了,又得跟爸爸分开了,伤心,是不是?”
小朋友被戳中了痛处,扁了扁嘴,又趴到一旁去了。严真看着他,淡笑地摇了摇头。
楚瑶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严真收拾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严真,要我说,淮越的条件早够了,你们怎么还这么两地分居啊?虽然咱们这边条件差点,但是B市说起来还是比C市好。而且部队家属的安置政策摆在那里,安置你们也不是问题。”
“我们还没考虑这么多。”
楚瑶失笑:“这小家伙都多大了还不考虑,该想想了!”
严真闻言,淡淡一笑,思绪却渐渐走远了。是啊,该考虑考虑了。不管是随军到B市,还是顾淮越调回去,一家人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想什么呢?”
忽然一只手伸到面前提起了她的行李箱,严真被吓了一跳,回过神瞪了这走路悄无声息的人一眼:“嫂子呢,你怎么上来了?”
“嫂子带珈铭下楼了。”顾淮越瞥了她一眼,眼神含笑,“发呆都发傻了。”
被取笑了,严真脸色微红,抬头又瞪了他一眼,却被他伸手揽住了:“走吧,我跟你一起下楼。”
“嗯。”
今天是他们回C市的日子,前段时间B市一直在下雪,今天的天气却好得出奇,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严真来到楼下,看见小家伙站在楚瑶身边,一副委委屈屈的表情看上去分外可怜。可没办法,哪怕就是决定随军到B市,这一次该回家还是要回的,所以严真故作轻松地笑笑,俯身揉揉小朋友的小脑瓜,说:“没事,咱们明年再来。”
正月十五过后部队的训练就紧锣密鼓起来,不过顾淮越抽出时间亲自开车送他们去机场。上午十一点的飞机,现在才九点,时间还算宽裕,他放慢车速行驶着。
严真坐在副驾上,偶尔用余光打量打量他。今天下午顾淮越还有一个会,是关于部队下一年度战备训练计划的。严真也说过他们可以自己走,让他不必送,可顾淮越在这一点上却是非常坚持。
她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怕他们觉得委屈,只是严真不想也不会抱怨,因为她知道他既是她的丈夫,也是一名军人。她也在习惯成为一个军人的妻子,习惯这样平和的离别场景。
车子稳稳地滑入了停车坪,顾淮越从后备厢里提出所有的行李,转身时看见严真和小祸害两人围戴着一模一样的围巾和手套,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他忽然意识到这次送别与以往都不太一样,因为这是他第一次送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顾淮越沉默了片刻,揉了揉珈铭的头,说:“走吧。”
排队换好了登机牌,三人站在候机大厅。顾淮越低头嘱咐顾小朋友在飞机上要听严真的话,小朋友蔫蔫地点了点脑袋。顾淮越看他这副模样,落在他小脑瓜上的爆栗子力度也变得轻柔了。这小家伙长这么大,最不喜欢的就是离别。他抬头看看严真,将飞机票交给她。
严真接过,低头看了下腕表,对他说:“你忙的话就先走吧,我准带着他安全到家。”
顾淮越笑了笑,扶了扶帽檐:“到家记得打电话。”
“嗯。”
严真点头,努力挤出笑容。
而他只是扶了扶她的肩膀,想说些什么,却又都咽了回去:“那我先走了。”从这里回师部最起码得一个小时,回去吃个饭也就该开会了,他确实忙得很。他抱了抱小朋友,也抱了她一下,力度控制得不够好还很短暂,没等她感觉到这个拥抱的温度,他已经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小朋友忍不住小声嘀咕:“怎么感觉首长今天有点不一样了。”
听完这句话,严真忽然觉得心里头被谁抓了一把,揪着疼。她笑了笑,一手抓着小朋友一手准备检票登机,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向后看,不去追寻他的背影。只是没多久,她就不受控制地转过头去,看见他站在不算远的地方,目送着他们离去。
见她望过去,顾淮越笑了笑,将右手抬起,缓缓地行了一个军礼。那是一个军人能表达出来的最高敬意,他给了她。而严真则迅速地转过头去,瞬间,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