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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路边准备打车去火车站的时候,在马路的对面看到了吴越。这时候已经中午快一点了,我的火车将在一个小时后出发,而我还在打车。因为时间紧张,我在马路向对面的吴越喊了一声,他转头看到我,我朝他打个呼哨,算是寒暄。
然后我指指自己的行李箱,意思是我要远行。
吴越在马路对面朝我挥挥手,脸上的笑容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模一样。
这天天气十分晴朗,所谓万里无云的日子就是这种。这种冬日里的好天气很容易让人心情也变得很好,所以即便像我这样时间急迫的人,也会不自觉地有点懒悠悠的情绪缓缓地融上心头。街上人很多,好像受到了这种晴朗天气的感召,都出门来晒晒温湿的身体----冬日的阳光和夏天不同,似乎伴有重量一样,压在身上有种毛毛的快感。
我打上一辆出租车,转头再看吴越的时候,吴越已经走远,这时我才看到他旁边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手牵着一个男孩跟他并肩在一起走。这是个我不认识的女人,但是他们的亲昵表现让我不难猜想她的身份。我想了想,他结婚的时候我当时在外地,接到了通知却没有出席,所以我只能猜这个女人和孩子也许是他的家人。看看这个孩子的年龄,再想想他的结婚日期,我觉得基本可以肯定了。
说起来,我的生活上一次与吴越交集,就是那次他的婚礼邀请,而在此之前与之后似乎也没有什么联系。虽然这样的偶遇使我们看上去依然像多年的老友,但是这种接触却让我有一种微微的,经不起推敲的惶恐感。我看着出租车的后视镜,他们已经渐渐淹没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了,在这小小的镜子中再难寻找踪迹。
我能在马路上一眼就看到吴越,是因为吴越确实是一个长得很有特点的人。吴越个子挺高,有一米八五以上的样子。但是很瘦,也很黑,头也很小,身材显得有点不协调。吴越的眼睛很圆很小,鼻子很塌很小,嘴巴也很薄很小,只有耳朵比较大。我印象中吴越一直特别喜欢戴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所以吴越摘下帽子的时候头发经常都是贴着头皮的,因为静电的缘故。
曾经的吴越个子特别矮,中学那几年里,他的个子始终保持在一米四几,毕业也没有突破一米五大关。有段时间电视里放广告,有个著名的矮个笑星代言了一款增高鞋,号称穿上会比他高,所以没过几天吴越的父亲就给他买了一双。穿了增高鞋的吴越据他自己说确实高了一点,但是这都无济于事,对于我们这些正常甚至过早发育的家伙而言,很难体会吴越当时的心境。
吴越长到一米八的事发生在大学时代,有一年我接到电话,吴越说要在假期请我们吃饭,于是大家兴高采烈地聚集在了一起。说起来,那顿饭无非是他借口炫耀自己成功增高的个子----但是当时他给我的感觉就像现在看到一个韩国美女的第一印象便是她是不是整容了一样,我当时甚至怀疑他大概因为个子一直无法长高而发疯去做了某种增高手术。
吴越中学的时候学习很好,是班里的前几名,尤其擅长理科类。我们考试前偷了试卷,想不走漏风声还能得到标准答案的时候,就要找吴越帮忙。因为吴越学习好,所以每次逃课或者做了什么别的坏事被班主任抓住的时候,往往大家挨完骂之后就会被赶走,而他都要经常被留下来接受“再教育”,我猜想无非是劝他离开我们这个团伙之类的说教,但也是毫无作用,吴越的学习没有因为我们之间的交往而落后,当然原因可能也是因为他逃课的次数比起我们来要少得多。班主任偶然看到他和我们混在一起时的眼神经常流露出很复杂的感情,感觉就像在说“啧啧啧,其实你能更好”一样。因为吴越的脑筋好,学习又好,所以有时候我的父母质疑我交了“坏孩子”做朋友的时候,我就搬出吴越做挡箭牌来说道:“吴越是我们班学习最好的同学之一,能是坏孩子吗?”
其实吴越也少不了背地里干些坏事情。
我们学校操场的东北角,是一个大型的锅炉房,锅炉房的后面是一片半封闭的空地。这片空地约莫有七八个平方,后来逐渐地就成为了我们几个的聚会场所。本来这个地方是一些憋尿能力差的学生会临时方便的地方,后来被我们占据之后便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禁地,天气不好的时候,因为潮湿这里会散发出时有时无的尿骚气,但是我们也不在乎,有时候搬几块板砖一坐就是一节课。杨翔家里做着批发香烟的生意,所以每次都带来各种高价香烟在这里供我们挥霍。我从那时候就开始了解了软壳中华与硬壳中华的区别,铁盒小熊猫和软装苏烟的价格差异。其实当时我们根本抽不出香烟的好坏,甚至都没有人会把烟吸进肺管,只是在那重复着做着吸烟,吐烟的机械动作,但却人人都有一种“我是大人了”的神情。这个时候,个子矮小的吴越也蹲在地上,抽一口烟嘿嘿嘿地与我们说着笑话,现在想想感觉他的样子就像非洲的童子兵一样。
抽完烟之后,我们经常会站在操场边上观察操场上嬉闹的人群,然后对着学校里各式各样的男孩子一番品头论足。很快这场品评活动就会变成一种恶劣的“找碴”行为,看到极不顺眼或者有过节的男孩子,我们就会派出吴越过去冲撞对方。由于吴越身材矮小,这样的挑衅几乎每次都会使得对方火大,进而便要动手,这个时候我们则一哄而上,大打出手。
这个时期应该是我们生活地最嚣张的阶段了。
吴越长得一点都不算帅,但是因为学习成绩好的原因,在班里也属于有人缘的一类。当时班级里流行一些玩笑式地“配对”活动,比如一男一女谁和谁同桌,谁和谁两家住得近经常一起上学,谁和谁上课下课说得话多,就会被进行这种“配对”。于是吴越和另一个坐在前排的女孩子就经常被拿来开玩笑,时间一长,似乎吴越对此也不再有强烈的异议,有时候甚至对那女孩子主动献殷勤,无非是上课老师提问帮人家通答案,下课帮人家拎书包之类。
但是不久之后吴越便传出了绯闻。
绯闻的女主角是另一个女孩子,低我们一级。
这个女孩子我们都认识,有一段时间放学的时候,我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偶尔会与她结伴而行,因为这个女孩子家的方向与我们路线相同,性格又很开朗,久而久之便混在一起说笑着骑行。这个女孩子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在我的印象中,她的长相也说不上好看,有点微胖,皮肤挺黑,扎着两条麻花辫,说话声音很有特点,奶声奶气地,倒挺是可爱。
绯闻是从女孩子的班级里传出的,而后便到了我们的耳朵里,我们一度以此嘲笑吴越,说他是继曹鸣之后唯一能传出绯闻的哥们,实在是出息得很。我们从来没觉得吴越会因此而惹上不大不小的麻烦,总认为这是件比较荒诞的事情,因为对于此事我们十分清楚明白,而眼看着吴越各种担心自己与前排姑娘那忽冷忽热的关系,我们总十分恶劣地以开这种玩笑而要挟他。
然后有一天就有人上门来点名找吴越的麻烦。
找上来的是个男孩,干瘦的模样,圆圆的脑袋,顶着一头稀松蓬乱的偏黄的头发,额角留着一撮长发,垂下来遮住了一边的眼睛。露在外面的另一只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这位“长毛”点名与吴越去操场单挑,以此决定最后的胜者才能拥有追求他那同班女孩的权利。我们在一旁看着吴越哭笑不得,都一阵贼笑。吴越解释了几句,大意是自己根本不是他所想象的立场,然后希望此事就此拉倒。
我猜想长毛之前就对吴越踩过点,所以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前来挑战。因为吴越不论是从样貌还是口碑,都不会给人造成有威胁的感觉,甚至可能在他心目中连一个垫脚石都不算。与其说“长毛”是前来与吴越单挑,不如说是为了在心上人面前显示自己强健的体魄。这种行为的幼稚性和原始性如此显而易见,可是这男孩却这样热衷,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因为这场闹剧而聚集在周围的同班同学们,在曹鸣和杨翔的起哄下,几乎所有人都在配合着表演一场活剧----大家一致谴责吴越敢做不敢当,没有勇气去追求爱情,“鼓励”他接受挑战,向自己心爱的姑娘表达捍卫爱情的决心之类。而当吴越的前排姑娘也加入这一场闹剧笑着为他加油鼓劲的时候,吴越的心理底线瞬间崩溃了。于是吴越和“长毛”互相拉扯着衣领从教室一直向操场上走去。
我们的教室在学校的三楼,而从三楼的教室到操场大概有三百米。就这样的一段距离中,吴越和“长毛”两人始终不肯松开对方的衣领,这样走起来的样子显得步调十分不一致而且很滑稽。但是在下楼梯的时候,两个人的手却都明显放松了力道,松松垮垮地近乎搀扶着走了下去。
他们拉扯的同时周围也簇拥着无数的同学,像一场盛大的狂欢节一样,两人的身后尾随着几十人走过每个班级门外的走廊。路上遇见别的班级的同学,本班的人也会招呼着他们:“走呀,去操场看打架呀,我们班的吴越要和人家单挑啦!”
这样一来其他班认识或者不认识吴越的人也一起汇聚了过来。等去到了操场,已经有一百多人围观这场空前的斗殴行为了。
吴越和“长毛”因为一直走在前方,所以并不知道他们的身后已经聚集了如此人数可观的队伍,因此到了操场之后大吃一惊,更吃惊的是“长毛”,他以为自己被包围了,所以立刻露出了怯意,问围在前排的杨翔道:“大哥,怎么个意思啊?”
杨翔笑着说,没事,你们谈你们的,我们就是看看热闹。
然后我从“长毛”的脸上见识到了到今天为止都可称得上最快的一次表情变化。长毛在与杨翔对话的时候表情近乎谄媚,但是回脸再看吴越的时候立刻变得十分狰狞,并且很快想起了自己来到操场上的使命----他用力地推了吴越一把,并且从嘴里熟练地吐出了各种脏话。
谁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么快的变故,所以等到吴越开始还手,和长毛缠斗在一起的时候,周围开始一阵骚动,就像一场大戏正式开演一般,气氛陡然变得十分热烈起来。
吴越不论身高,气力,还是打架的技巧都不是长毛的对手,所以一开始便被长毛按倒了。这时候我和曹鸣他们冲了上去,准备像往日的“找碴”活动一般,把长毛胖揍一顿。吴越这时候也看出了我们的想法,愤怒地冲着我们喊“你们别管!”
吴越很愤怒,当然不止是因为他正在与人打斗。
我这时候觉得,也许这场围观活动可能深深地伤害了吴越的自尊心。而长毛不断以他身高为借口的辱骂更是雪上加霜,于是吴越变得越来越激动,越来越疯狂,微黑的脸因为充血变成了暗紫色,布满血丝的眼睛因为狂躁显得越发凸出。
当吴越捡起身边的板砖打到“长毛”后脑勺的时候,围观的学生终于一哄而散。其实在开打没没多久很多人就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一场“乐子”了,于是这些嗅觉敏感的学生立刻离开了现场。但是还是有相当的一部分学生坚持认为要从头至尾地见证这场“情敌”之间的较量,以便以后增加谈资和嘲笑吴越的素材,所以一直在场围观而没有离开。而此时看到这种斗殴程度超过了自己原先的预期,所以为了避免在接下来可能失控的情况下殃及池鱼,便也悻悻离开了,只剩下曹鸣、杨翔、何亮和我这些与当事者关系非常的人留在当场。
“长毛”显然也后悔了,这场架打得难看不说,疯狂起来的吴越还非常难缠。于是他在被吴越的板砖打到的时候干脆倒在地上不再起来。开始我们以为他被打昏了过去,于是很紧张地上前查看,结果发现他不过在装昏,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眼珠来来回回滴溜溜地看我们。摸摸他被打到的后脑勺,鼓鼓地起了一个大包,倒是没有流一滴血出来。
于是这场闹剧便这样戛然而止。
第二天“长毛”的母亲便来到学校大闹,要求学校处分殴打他宝贝儿子的吴越,结果在大量学生证人和校长强硬的表态下,最终不了了之。校长有句话传到了我们耳朵里,他说:“学习好的孩子都不会打架,即使打了,肯定也是被打的。”我拍着吴越的肩膀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关键时刻看来真是可以保命的。
遗憾的是从此我们在回家路上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引发事件的女孩,彷佛她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吴越几年后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学了医学专业,毕业以后当了医生。听去他那看过病的同学说,吴越医德高尚,妙手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