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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了开花时节
蜜蜂不必心伤
既然是情缘已尽
我何必枉自断肠
——罗桑仁钦·仓央嘉措
人是无法欺骗自己的。纵然仓央嘉措一再奉劝自己不要留恋那个无情无义的人,可是心里真实的感受却无法割舍这份恋情,就算成日酗酒也麻木不了相思苦恋的心痛。
斩断情丝三十六个昼夜之后的第三十七天的早晨,他终于认输了。当他从一夜宿醉中醒来,玛吉阿米的脸庞第一个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碎裂的心房牵引着四肢百骸,跳动一下疼痛一下,像一种人间酷刑一刻不间断地折磨着他。
他记得一个月前自己发誓再也不下山、再也不去雪城、再也不走进那个伤心的小巷、踏进那个酒馆,而今,对玛吉阿米的思念让他这样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双手投降。他想起了那顶帽子,也许这是去她那儿最后的借口,尽管理由牵强,可他也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高兴。
他来到小酒馆的附近,藏在一棵老榆树的后面往里面看,希望像上次一样能够碰到玛吉阿米单独外出,可是现实情况让他失望了,院门紧闭,死气沉沉,酒客宁可绕远路也不去敲门,往昔热闹的氛围恍如隔世。
仓央嘉措看见隔壁的大婶挎着篮子出门买菜,经过玛吉阿米家时那种慨叹的神色,总让人感觉这段时间里好像发生过什么。
他追上大婶,冒失地问道:“大婶,你为何不叫上玛吉阿米一起去赶集呢?”
大婶仰头盯着他的脸,虽然看他不像个坏人,嘴唇还是在发颤:“玛吉阿米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令仓央嘉措感到茫然:“不在这里了是何意?她不是要嫁给她的阿哥么?”
大婶叹道:“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人家养育了她十几年,该到她报答人家的时候,她却被亲爹亲娘认回去了,坑了她的养父养母不说,还坑了她的阿哥……真是忘恩负义呀。”
没想到情况骤变,仓央嘉措实在无从接受,玛吉阿米不用和她阿哥成亲了,却又离开了这里,这到底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他预感到自己和玛吉阿米的缘分还没有尽,若是这么说来,这就是个好消息。
仓央嘉措紧着问:“也就是说,玛吉阿米远在琼结地方的父母过来找她啦?”
大婶上下打量着他:“你是她什么人?”
仓央嘉措顿了顿:“是朋友。”
大婶是知道玛吉阿米九岁就被藏王府选去当丫头的,玛吉阿米在王府里干了十来年,认识的达官贵人也多了,不曾有谁找上门来,想必她与这个少爷的关系有点不清不楚,想想她那忘恩负义的所作所为,自然不可能冤枉了她。
大婶轻蔑地笑了笑,对仓央嘉措道:“她那生父生母也是有钱人,用高*马车把她接走的,将来不乏你这样的少爷与她作鸳鸯,你可别去找人家麻烦。”
这话显然是希望仓央嘉措去找她麻烦,让她不能顺顺利利地嫁出去,看来玛吉阿米忘恩负义的名声算是脱不开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仓央嘉措依然认定她是善良的,也许她有不得已的苦衷,就像那日在小树林里,她自己明明也很伤心,甚至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硬不下心肠,他能感觉得到她的心灵是纯洁的,当时他认为,她是不想辜负对自己有恩的父母和哥哥。
这位大婶的见闻,以仓央嘉措的分析,其中必有隐情。记得玛吉阿米说自己被亲生父母丢在深山里打算喂老鹰,大抵是因为重男轻女,家里又太穷养不起,不可能是富贵到拥有高*马车的人家。还有,玛吉阿米表示过自己怨恨他们,怎么肯轻易跟他们回去,前后的态度相差也太大了。再者,她又不是没见过布达拉宫里堆积如山的珍宝和锦衣玉食的生活,如果她是贪图亲生父母的富贵,当初就不会拒绝活佛的求爱。
所以玛吉阿米一定还有别的苦衷。
这就对了,他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姑娘不一般,从她的眼神里、她的诗句里可以感觉得到,她对这个世界的未来并不看好,对爱情的追求并不积极,恰如金刚经的世界观: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可是正因如此,他才深深地爱恋上了她,希望与她化解一切隔阂,与她心灵相通,与她做一对神仙眷侣,诗意般地在人世间双宿双栖。
可这是多么异想天开的愿望啊,仓央嘉措做梦都想不到,就在他和这位大婶搭话时,玛吉阿米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躲在更远的地方看着他。
她来得很早,只为看一眼早出晚归的阿爸那驼背的身影,还有忙里忙外的阿哥,如果运气好,也能看见深居简出的阿妈出来抱柴火,三口人依然把小酒馆经营得红红火火……她的设想是不成立的,自从她被人带走以后,酒馆就黄了,阿妈病了,阿哥到处求医问药,阿爸将圈里的种马卖了,一家人打算搬出拉萨城,最好是搬到离琼结近点的地方,越近越好……
当她知道了这一切,干涩的眼眶里渗出心酸的泪水。他们就算搬到琼结也不会再见到女儿了。玛吉阿米掏出手帕擦擦眼泪,摸了摸自己的脸,不,他们永远都见不到女儿了。
或许,她想,或许再走近一点也可以,因为没人能认出自己现在的样子。她来到了那颗大榆树后面,看见仓央嘉措站在自家的小院外,犹犹豫豫地想要敲门。她心里说,敲吧,你就替我敲开这扇门吧,让我看一眼阿哥或是阿爸,随便看一眼谁都好。
这时,不知为什么,仓央嘉措忽然转过头来向四面八方顾盼,玛吉阿米连忙缩回头去。
听见他道:“玛吉阿米,是你回来了吗?你在这里吗?”
老榆树后面,玛吉阿米紧紧地捂着嘴,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掉下来。
也许能认出自己的人只有他了。
仓央嘉措四下里望望,又静静地听听,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出现了失误。玛吉阿米不想节外生枝,从榆树后悄悄地离开了。仓央嘉措终是没有敲门,心事重重地回去了。
藏王此时正在一手安排把仁珍翁姆嫁与拉桑汗之事,原因是目前藏方的兵卒还没练好射击,为了争取时间,藏王想方设法和拉桑汗维持着这个名存实亡的和解条约,先施一招美人计麻醉他一段时间,但这个计策毕竟不能起到多大效用,另一手致命的计策就是安排玛吉阿米刺杀拉桑汗。
明妃要下嫁于蒙古汗,这于法王莲座的面子上多有蠲损。藏王特地入宫与仓央嘉措协商把仁珍翁姆赐给拉桑汗一事,并向他摆清形势、陈说利弊。
仓央嘉措的态度是,只要藏王肯派人到琼结寻找玛吉阿米,并让她名正言顺地入宫,明妃的事他可以不加干涉,他明知干涉也是无用的,何况仁珍翁姆本就是蒙古人,现在双方要打仗了,她作为准葛尔部的后人,呆在藏人堆里立场很难自处,还不如干脆嫁到自己的部族中好,她的荣辱宠弃以后都不关藏人的事。
当时,藏王痛快应允。
有一瞬,仓央嘉措怀疑玛吉阿米就是被藏王藏起来了,可面对藏王的誓死忠诚,他从心底里不希望是这样。
如此一来,藏王便从法王莲座的手中得到了一份“将明妃仁珍翁姆赐与蒙古汗拉桑为妃”的印有活佛手印的文告。此文告一出即有不可违逆之效力。这样一封昭告天下的文告,仁珍翁姆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她知道的当晚,藏蒙双方已经在军帐中成交了,只差将她一乘小轿抬进拉桑汗的蒙古包内。
当时正值夏季雨水频多,仁珍翁姆跪在日光殿外哭着要见法王莲座一面。仓央嘉措按着太阳穴坐在书房里心烦意乱,即使见面也语言不通,有何意义。
熬过了一柱香的工夫,仁珍翁姆的哭喊声渐渐远去,一定是被藏王的人弄走了。
几个月来,王妃次仁扎西预感到自己要生男孩儿,索性放纵了性情,说话、行事都变得任性娇纵起来,惹得拉桑汗心里十分地不痛快。当夜仁珍翁姆便被抬进蒙古包内与之洞房,次日一早封为侧妃。不管仁珍翁姆的心里多么委屈,这件事却在快要临盆的次仁扎西心里深深地钉下了钉子。
她知道这件事是藏王桑杰嘉措一手促成,所以对他恨之入骨,立誓一定要报仇雪恨,至于如何对待仁珍翁姆,那就要看这一胎究竟是男是女了。
一个月后,次仁扎西在王府中生下了一名男婴,母子平安。也差不多快风流够了的拉桑汗便将仁珍翁姆丢在荒郊野外的军营里,回到王府庆祝喜得贵子宴请亲朋好友去了。
仁珍翁姆在军营里得了几日的安宁,正好军营里有蒙藏兼通的翻译官,她写了一首诗,让人翻译成藏文秘密送入宫中交给了仓央嘉措。诗云:
六月的雷雨
从不管人带没带斗笠
十月的朔风
也不看燕泥是否粘牢
到了藏北后
反觉雷雨和朔风难得
这首诗是说她到了藏北后的遭遇,比想象中还要悲惨,就连雷雨和朔风都比粗鲁霸道的拉桑汗要懂得体贴温柔。
仓央嘉措回复她一首诗云:
彼此无情的伴侣
是没修完的佛像
半路买来的马匹
不宜急走驰骋
这首诗有两层意思,前两句是说,既然结为终生伴侣,就是前世的缘分,是还没修完的佛像,必须坚持修完,劝她多给自己一点时间,也多给拉桑汗一点时间,毕竟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后两句是说,不要轻信由别人驯养出来的马匹,驾驭它们的时候要多加小心,意思是提醒她,在蒙古王的身边一定有许多耳目,不要轻易把隐秘的心思说给别人听。
仓央嘉措为她设想的这两方面是出于一片真心,至于她能否看得懂就不得而知了。在这种严霜一般的政治气氛下,作为藏人的最高首领,仓央嘉措能给她回复一首诗,也算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