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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表情僵住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眨眼间,吕不韦就调整出了应该有的表情来。他脸上闪过惊疑之色,随后便是受到污蔑和质疑的愤怒,“嫪毐这等小人,竟如此污蔑于我!还请王上为我正个清白!”
你还哪来的清白?围屏后的徐福将吕不韦演戏的模样尽收眼底,不得不佩服起吕相的急智与厚黑。
嬴政早就预料到吕不韦会来个死不认账。将嫪毐送到赵太后床上的事,实在太上不了台面,那是秦王室中的奇耻大辱,嬴政当然也无法利用此事来扳倒吕不韦。嫪毐一事,本就只是个借口罢了,嬴政只是想将吕不韦摁在与嫪毐谋反的柱子上,再也不让他有下来的机会。
嬴政露出了沉痛受伤的表情,“寡人是信吕相的,奈何人证据在,吕相如此强辩,实叫寡人心痛不已。”
吕不韦心中一沉。嬴政如此态度,那便说明嬴政是非要拿下他不可了,嬴政不在朝堂之上发作,偏偏将他叫到宫中来,而后才发作,难道嬴政是打算让他今日就在此伏诛?不,不,嬴政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少年了,他应当没有如此愚蠢。他吕不韦好友遍天下,若真是死于王宫之中,那嬴政还不知要应付多少杀招。
不管如何,先应付过这一局再说。
“王上可是不信我?”吕不韦也对着嬴政演起戏来,脸上的表情表现得比嬴政更为受伤。
嬴政突然高声叫道:“赵高。”
赵高应声入门而来,手中捧着一只盒子,并且递到了吕不韦的面前。
吕不韦登时提高了警惕,盒子里装的会是什么东西?
嬴政仿佛精分般,脸上的神色恢复了平静冷淡,“寡人便再给吕相一次机会,吕相带着它回去吧。”
徐福躲在围屏后,忍不住开始思考起来。
那盒子里装的会是什么?是秦始皇准备用来恐吓吕不韦的吗?吕不韦的神经那么坚韧,会轻易被恐吓到?难道里面装的是嫪毐的那物,让吕不韦见一眼就会觉得蛋疼?
徐福越想越不太好了。
吕不韦此刻心中也是忐忑不已,他已经完全摸不透嬴政的想法了。
谁知道下一步,嬴政会做出什么事来?
赵高冲吕不韦笑了笑,“吕相,请。”
吕不韦不得不接过了盒子,那盒子本身便不轻,托在手中之后,也无从感知里头究竟放着什么玩意儿。嬴政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等他再抬头看向嬴政时,嬴政已经闭上眼,不再看他,口中不冷不热地说道:“吕相回去吧。”
原本已经心脏高悬,以为会与嬴政争个不死不休的吕不韦怔住了,他抓着手中的盒子,表情有些不是滋味。吕不韦犹豫一会儿,被赵高请了出去。
吕不韦转身往外走,徐福却是从围屏后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他提高声音,问道:“吕相能否让我算一卦?”
吕不韦转过脸来,脸色不虞地看向徐福,沉声道:“不必了。”说完,他便大步朝外走了。
徐福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满意地收回了目光。
等吕不韦的身影彻底从视线中消失,嬴政才睁开了双眼,他将头偏转过去,因为徐福是站在他身侧的,所以他的视线刚好顿在了徐福的腰线上。
“你刚才想做什么?”嬴政开口,声音不自觉地哑了哑,他发觉到自己的怪异,连忙将视线收了回去。
徐福脸上浮现了一点笑意,“帮他瞧一瞧祸福。”
嬴政叹了一声,“可惜他不愿意配合你。”
徐福摇了摇头,“不需要他的配合。”多瞧上几眼就能看出来的信息,又何必大动干戈请吕不韦来配合呢?他之所以开口叫住吕不韦,不过是让他回个头来,再最后确认一下罢了。
所谓相面,熟练到某个地步,不就是如此便可解决吗?
嬴政来了兴趣,问道:“那你如何瞧出祸福来?”
“我曾在奉常寺时,便无意中见过吕相一面,那时我就观过他的面相。观其眉眼,眉浓而杂。”
“哦?这有何讲究?从眉毛便能观得祸福天命吗?”虽然已经见识过徐福的本事,但嬴政还是觉得神奇无比。仿佛徐福随随便便见了什么,再随便一句话,就足以定下人的生死吉凶。
“人从出生开始,面相都是会发生变化的。”
嬴政兴趣更甚,命人拿来垫子放在一旁,再让徐福坐下说话。
“骨骼,嗯,也就是你们的骨头,在长成的过程中是会发生变化的,面容同样也是,生活富足的人,面容自然与生活困窘的人,是全然不同的。这些都能从面相上观出来。脾性凶戾的人,因为常常会露出凶态,所以眉毛弧度会顺着上扬,嘴角的弧度也多是下垂的,额上的纹理也比较重。这样的人,寿命也短。”
“寿命也能看出?”嬴政更觉惊讶。在他看来,这倒是比龟甲占卜还要更为精妙。
“自然。人有七情六欲,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其中怒与恶,都会伤到人体脏器,哦,就是会伤身的意思。身体破损患疾,寿命自然缩短。且人怒极或哀极或喜极或恐极,都容易令人突发急症,一着不慎便意外身亡,也是有可能的。”
“那吕相的眉浓而杂,又透露出了什么信息呢?”
“眉浓,那是生机勃勃之相,浓眉大眼之人,脾性开朗,易广结好友,是难得的好相貌。”
“难道天下眉浓之人都是如此吗?那眉淡之人呢?岂不是与之相反,脾性狭隘?”嬴政觉得徐福所言并不正确,他也没掩藏自己的疑问,直接道了出来。
“若是如此简单,相面岂不人人都会了?”不高兴被打断的徐福斜睨嬴政一眼,那一眼间泄露出的风情,倒是叫嬴政成功地闭了嘴。
“眉有浓疏之分,但也有形状之异啊,同样的,杂乱与否,它上扬还是下垂,与眼的间距如何?位于人的脸上哪个位置?细节稍有不同,自然一个人的命运就不同了,王上见多识广,那可曾见过容貌完全一样,四肢也完全一样,就连声音也完全如一之人?正因为没有全然一样的人,所以每个人的命运才是不同的。”
嬴政倒是认输极快,忙道:“寡人于此道所见不及你。”
徐福满意地轻哼一声,这才继续道:“初见时,吕相眉浓而杂,可观他当时心境,他必然思虑颇多,心中欲.望也与日俱增,在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他会丧失一定的理智,做出某些错误的决定来,导致他的气运已经隐隐走到截然不同的路上。后来我再观他气势凌厉、威严,但眉眼之间却后劲不足,且又有阴云罩顶之相,那便预示着,他原本身居高位,但之后却有可能难复之前的风光,他的地位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方才再见吕相,踏入殿内前,眉间带着喜色,隐有春风得意之迹象。无非便是嫪毐之事,令他觉得自己少却了一个对手,于是心有欢喜,再见王上对他如此礼遇,他便放下心来,又悠然做他的相邦之位。但面带喜色,并不代表他之后也是吉利的。有一词为‘乐极生悲’,意思是人欢喜到极点,便容易生出悲剧来。吕相如今便是如此,短短不过几月过去,吕相的眉更添杂乱,而且尾部上扬,那代表他心有不甘,受欲.望所驱使,日日想要得到梦寐以求的更高的权势。如此大惊大喜的变化过后,吕相的面容当然显得暴躁了一些。
再吕相额间罩有阴云,更甚从前,他的面容透着晦暗之色,足见,如今的喜悦得意,不过是最后的狂欢罢了,就如同人死之前回光返照一般。吕相的福祸,已经奠定住基础了,以后很难再有更改。”
徐福顿了顿。
嬴政紧紧抿着唇,没开口。
徐福满意地继续道:“面相是人情绪最直观的呈现,情绪会影响人的面相,而面相也会影响人的命运,人的情绪则决定着他的命运。若是暴躁易怒之人,必然难当大事,就算有大事降临在头上,他也会受性格所影响、情绪所驱使,而导致此事出纰漏。若是生性狭隘善妒之人,必然会自取灭亡,他整日里见了谁都心境难平和,积压久了,定然会口出恶言,背后恶意搬弄是非,这类人,自然会招来无数仇敌。若是心思细腻行事有度却目光短浅之人,自然也难做领头之人,因为目光短浅,不少事上,自然会有所不足,当不足扩大到一定地步,别人便对他不服,他当然就无法再做领头人……”
徐福信手拈来,侃侃而谈,虽然不如他用龟甲占卜时寥寥数语那样神秘奇妙,晦涩难懂之余令人更心生敬畏。但他此时所言更为易懂,也依据十足,对于较真的嬴政来说,这番话便更具有信服之力了。
思及此,嬴政倒是突地想起,徐福第一次给他算卦时,也是端详他许久,便直接道出了后面一串批语来。
“那如今你观寡人面相呢?可又得出什么?”嬴政脱口而出这句话。问完之后,嬴政发觉自己竟然奇异地觉得有些忐忑,他有些在意自己在徐福眼中,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徐福心中纳闷,难道你不是应该更关心,吕不韦那面相是不是代表着他快死了吗?竟然还有闲心让我再为你看相?
纳闷归纳闷,出于职业道德,徐福还是抬眼看着嬴政,而后细细端详了起来。
嬴政的目光锐利更甚从前,当徐福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徐福,目光甚至还灼热了几分。
徐福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神思顿时难以集中起来,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变得飘忽了,嬴政那张脸明明就在眼前晃动着,他却静不下心来,观出个结果来。
还是俊美的面孔,凌驾于人的气势。
侧脸弧度很迷人。
鼻子高挺。
嘴唇柔软……啊呸!
不是相面吗?他究竟在看什么?徐福怔了怔,心中浮动着些许慌乱。这还是他头一次在相面的时候会心思浮动。真是太可怕了!徐福连忙眨了眨眼,企图借此动作恢复冷静。
“如何?”嬴政追问了一句,低沉的嗓音顿时将徐福的怔忡敲了个粉碎。
徐福轻咳一声,“王上面相并无明显变化。”
“是吗?”嬴政淡淡地反问道,脸上闪过一丝可惜之色,倒也不再追问了。
“那你呢?”
“我?”徐福微怔,脸上的清冷顿时褪去了不少。
“你可观过你自己的面相?”
“观过,但没用。术士皆是如此,卜天算地测旁人,却唯独观不出自己的命运祸福。”他要是观得出来的话,他就知道他会因为给黑.社.会老大算了一卦,不慎落水惨死重生了。他要是观得出来的话,他就知道他会来到秦国,见到秦始皇了,那他一定随身携带,哦不,好好背诵史记,再多多学习制炸药、炼铁、制机关等知识了。若是早有准备,他过来之后,就不会想着做个大秦国师了,他一定会想要干脆做皇帝好了。
“竟是如此,岂不可惜?”嬴政微微皱眉。
“并不可惜啊。天造万物,都有所局限,我们能观到别人的生死祸福,若是再无限制岂不是凌驾万物之上?到时候我们肯定就只有早死的下场了。”若是真有人能厉害到那样的地步,那还做什么道士?算什么命?不如自己当皇帝得了!虽然难保也有人,哪怕手握金手指,也因为智商过于低下,而把自己玩得下场凄惨。
“说得有理。”嬴政脸上神色温和不少,还称赞道:“未曾想到,除却卜卦相命之外,你还能有如此超脱之悟。”
闻言,徐福微微扬了扬下巴,睥睨了一下嬴政,姿态颇有点高高在上、超凡脱俗的味道。
他装仙风道骨装了那么久,难道秦始皇才头一回感受到他超脱俗世的风姿吗?
嬴政并未觉得不悦,脸上的神色反倒越发温和了。
赵高望向徐福的目光也更为钦佩。
被秦始皇盘问了这么久,现在该轮到让秦始皇为他解惑了。徐福果断将话题截断,道:“王上为何轻易将吕相放走?”
“吕相有一错。”
“什么错?”
“吕不韦友遍天下,他的朋友又太讲义气。”一说到吕不韦,嬴政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讲义气到什么程度呢?若是吕不韦要反,他的朋友自然会自千里外都赶来助他。
徐福觉得自己似乎悟到了点儿什么。
吕不韦是个老狐狸,肯定不会轻易出手,尤其是在这个敏感时期,嬴政刚刚搞死了嫪毐,吕不韦还会凑上来马不停蹄地做第二个嫪毐吗?自然不会。只要他一日不出手,至少现在他依旧是秦王的仲父,他依旧是秦国的相邦,他依旧是著有吕氏春秋,手下门客三千的吕不韦!但若是他接收到了嬴政的威胁,哪怕他能忍,他那些义气的朋友能忍吗?一旦有一个人憋不住动手了。
嬴政就有籍口将吕不韦如同嫪毐一样钉在反叛柱上,好好惩治他。
不过徐福最好奇的还是……
“王上,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吕不韦门下有一舍人,曾助吕不韦修吕氏春秋,颇受吕不韦器重,而如今,这个人在牢狱之中。”嬴政只说了一半话。
徐福脑中便已经自由展开联想了。
难道盒子里装的是那人的手指、脚趾、眼珠子?或者是口供?不对,应当不是口供,那盒子应当是装不下竹简的。
“此人已叛吕不韦。”嬴政又多说了一句,然后便不再言语了。
能说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相当信任徐福了,徐福见好就收,也不再问了。反正如此看来,吕不韦完蛋的日子也近了。
徐福漫不经心低头思考的时候,却没注意到嬴政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不去。
徐福生有一双睡凤眼,垂眸时,大半瞳孔都被眼皮遮盖,清冷之气顿时散去大半,反而显得多了几分温柔缱绻。
也不是谁都能恰好瞥见他如此模样的。
嬴政觉得心头微痒,心头顿时生起了一个想法来,何时他也命人去寻此类古籍来,他也想要瞧瞧,徐福的面相又是如何。
两人正心思各异呢,那头宫人奔进来,跪地道:“王上,那边出事了……”
嬴政二话不说便同那宫人走了。
徐福微微疑惑。哪边出事儿了?
方才与嬴政说了那么久,徐福觉得有些口渴,便让宫女为自己取了水和食物来,没一会儿,扶苏也来了,他坐在徐福的脚边,努力学着徐福的模样姿态,试图也带出一番气质来。
宫女看得好笑不已,连带的也为扶苏多备了一份,扶苏从前跟随郑妃住时,郑妃要求严苛,除去用饭时间,其余时间什么都不能进食的,扶苏的零嘴儿就是数不尽的汤药。如今生活变得滋润不少,扶苏那张故作成熟有礼的小脸上,顿时就浮现起了笑容。
过了会儿,徐福听见扶苏问:“父王是去见胡姬了吗?胡姬真的会为我生个弟弟吗?”
“应该会吧。”
“那父王便会宠他不再宠我了吗?”扶苏又问。
“应该不会吧。”
“若是父王更宠他,徐先生向父王为我说好话,可以吗?”扶苏眨了眨眼,揪住徐福宽大的袖袍,双眼泛着水光,比起初见时,扶苏如今的模样更像是个会撒娇、表情鲜活的孩子了。
“扶苏公子是王上长子,王上怎会不疼你呢?”徐福其实更想说的是,你是他儿子,他若不宠你,那我这个外人去说话更没用了啊。小孩儿的思维真难理解。
扶苏将徐福的袖子抓得更紧,“若是徐先生所言,父王定会听的。”
徐福:“……”
他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扶苏倒也没揪着这个问题喋喋不休下去,他突然指着徐福的额头,心疼道:“徐先生额头怎么了?变色了……”
徐福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
嘶!
疼!
徐福忙叫人取镜子来,但这时的镜子能看出个什么来?那镜子把徐福的脸映得十分扭曲,就跟看鬼片儿似的,徐福只能又去照水面了,所幸这个时候的水十分清澈,恰好能映出他的脸来,比不得玻璃镜子清晰,但总算好上一些。
徐福盯着看了一会儿,再撩起头发,顿时发现自己的额头……肿了!
*
嬴政回来时浑身寒气,已是入夜。洗漱过后,便同徐福一起上床休息。
而徐福也终于脑子里灵光一闪,忆起不对劲之处究竟在哪里了。
就算是君臣相得,抵足而眠,你可见过这一抵足就抵上几个月的?算来算去,他竟然在秦始皇的床上赖了这么久了?每日与秦始皇同睡同起,比公子扶苏还像秦始皇他儿子啊!
“怎么?”见徐福褪去衣袍后,竟然没如往日一样,迅速钻进被子里去,他站在那里,像是神游天外了一般,只着中衣都不觉得冷。嬴政便立刻察觉到徐福的不对劲了。
徐福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已经在床上睡着的扶苏。
真是对不起啊扶苏公子,我抢了你的待遇啊。但是这个待遇规格太高了,完全不想挪呢。徐福挣扎几秒,回了句“无事”,便又动作熟稔地翻身上床。
嬴政有些疲倦,也未多问,紧跟着也上床休息了。
第二日,嬴政去上朝,徐福却躺在床上,拒绝了宫女的服侍。
“麻烦差人替我到奉常寺请个病假,就说我偶感风寒,头晕不适。”徐福撒谎都不带眨一下眼的。
他额上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冷意轻抚过他额上的伤处,有点疼有点爽。
徐福不太高兴,伤口鼓了个小包起来,而他这几日竟然就是顶着这么一个小包出入的,他那张脸被毁得多么彻底!多么可怕!他的形象岂不是崩塌于这些人的心中?他如何还能伪装世外高人?
你见过头上顶包的世外高人吗?
徐福决定在早退之后,跟着翘班。
他与扶苏缩在嬴政的寝殿之内,享受着火盆带来的融融暖意,再享用着温暖可口的水和食物。徐福没再翻出古籍来看,他开始随便扯点上辈子的灵异故事讲给扶苏听。
“相传苗疆有一族,他们世世代代都流传着一门技艺,名为——赶尸。即在人死后,赶着无数的尸体在山林间穿越行走……”
扶苏一派天真之色,开头听完连个哆嗦都不带打的,讲了半天,徐福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了,再低头一看扶苏,还仰着头,继续一派天真呢。
徐福:……
果然不愧是秦始皇的种吗?
“徐先生,后来呢?”扶苏接着问。
“后来想不起来了。”徐福坏心眼儿地讲了一半打住了。
如果忽略掉扶苏脸上失落的神色,和徐福口中说的话,乍一看这画面,还是挺和乐融融的。至少在刚刚跨进殿门来的嬴政眼中是如此,原本心中憋着的一腔火气,也只能压得更深了。
那些怒火,自然是不能带到寝殿内来撒的。
徐福听见脚步声,立刻便朝嬴政看了过去,虽然嬴政已经极力克制了,但徐福本来就是个专业相面的,嬴政脸上有什么细微的变化,他能不注意到?嬴政的嘴角抿得很紧,眉梢上扬,双眸中含着冰寒之色。谁惹怒他了?而且是将他惹怒到了极点。
“王上。”徐福起身主动迎上。
为上司排忧解难,那是他职责所在。
“将扶苏带下去。”嬴政吩咐一旁的宫人。
宫人忙将扶苏请走了。
寝殿内很快便只剩下远远站着的几名宫人,以及嬴政和徐福。
嬴政终于憋不住了,他狠狠咬牙,厉声道:“寡人万没有想到,底下竟然有人故意欺瞒,接到寡人指令却不按指令行之,如今出了事,便百般推脱!”
“出了事?”能出什么事?徐福惊讶不已,他近期并未发觉有什么祸事啊。
嬴政脸色愈发冰冷,“寡人自你处得知卦象后,便命人早早准备下去,待到入冬后,避免因降霜雪,而给秦国百姓带来灾祸。谁知,寡人已经严令下去,却仍旧有人不以为意!寡人刚得到急报,南山、铜川两地,多有百姓冻死!还有不少百姓弃家向南而行!”
秦国百姓一直生活富足,所以历任秦王都将民心抓得极稳,这或许也是后来秦国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征战六国的基础。
如今秦国内有百姓冻死,还是在嬴政早在徐福提醒下,准备充足的时候发生了。
嬴政如何能不怒?
原本以为秦国大权已被他牢牢掌握于手中,如今却令嬴政感觉到失去掌控,心中免不了积着火气。这个时候的嬴政毕竟还不是多年后那个统一六国,身边齐聚能人贤士的秦始皇。
徐福听完后也说不出话来了。
他常对人说,你有一祸,但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机会。
只是如今人命没了,又何从补救?什么机会都没了。徐福不自觉地叹了一声。
向徐福说出来之后,嬴政的情绪倒也慢慢平静了不少,“寡人已经又令人前往处理了,之前负责的官员,寡人定让他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嬴政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不过与他相处多日,徐福差不多已经猜到背后阳奉阴违的人,会死得多么凄惨了。
秦国的刑罚可是出了名的严酷啊。
或许是白日思虑太过,入了夜,嬴政便再难入梦一见那少年了,寝殿外没了跪地求情的人,徐福夜晚也不会再陡然惊醒。扶苏身体渐有气色,夜晚睡得极熟。三人皆无梦扰,醒来便是白天,若是天气不如此寒冷,也没有那么多烦忧之事,那便更好了。
之后连续几日,吕不韦称病不上朝,徐福在咸阳宫中烤着火盆,他担心自己也给冻死了。而奉常寺中很快也听闻了有百姓冻死的消息。
听到消息之后,王柳就愣住了,他的唇嚅动两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表情也近乎呆滞,这在王柳的身上太难见到了。
向他说起此事的人,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王柳又动了动唇,却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内心之中掀起了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他卜对了!
……徐福卜对了!
他言国泰民安,百姓富足,生活无忧,乃是福,并无祸。
徐福却仿佛与他作对般,偏言,百姓有祸事。他初时全然不信,那卦象未显,再观秦国如今的模样,也绝不可能有什么祸事发生,他内心嗤笑对之,觉得徐福甚为可笑。
却不曾想到,原来可笑之人竟是自己!
祸事……真的应验了!
徐福……又胜一局。
王柳彻底地陷入了呆滞之中。徐福究竟是何出身?他真的有如此之大的本事吗?那第三卦,他是不是也卜对了?王柳暗自心惊不已,甚至脑子里还隐隐涌现了对徐福本能的畏惧和抵抗。
他输了……他真的输了……原来他输得如此彻底……
“……徐太卜呢?”良久之后,旁人才听见王柳出声问。
“徐太卜近日也未来,还在抱病中呢。”
王柳神色恍惚了一阵,脑子里又涌现了徐福冷淡平静的姿态,比他更有占卜风姿,他……比不上徐福。王柳恨恨咬牙,多年倨傲,终于毁去……
*
转眼蜡祭在即,徐福也已数日未去奉常寺,百姓冻死之事渐渐平息,吕不韦称病的日子也到头了。
吕不韦都去上朝了,他也该去奉常寺报道了。徐福叹息一声,这日晨起,费了极大的劲儿,才脱离了被子。嬴政也刚起不久,他立在床畔,宫人跪在地上,将剑束在他的腰间,嬴政气势陡然变得肃杀不少。徐福只瞥了一眼的背影,就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
徐福敏锐地感觉到,今日或有大事要发生了。
不过朝堂之事终究与他无关,嬴政匆匆而去,徐福用过早膳之后,也坐进马车,一边烫手一边欲罢不能地抓着手炉,深吸一口寒气,寒冷与暖意并重,他瞬间清醒了不少。
下了马车,进了大厅,他的位置旁已经摆好火盆,燃得不会过旺,恰好足够取暖,等坐下之后,碰一碰桌上的杯盏,内有热水,还氤氲着热气。
今天是有灰姑娘给他提前准备好了一个舒适的环境吗?
别说徐福自己觉得惊讶不已了,就是厅中众人也惊讶不已,他们连连打量徐福,又连连打量王柳。
王柳脾气有多傲,他们早就有所体会,王柳此人,哪怕某天因他的脾气而死,那也一定傲着死的。谁会想到,突然有一天他转了性子了,弯下他那不可一世的腰了?
徐福真乃神人也!
这是众人望向徐福时,眼底透出的信息。
徐福不明所以,冲苏邑招了招手,“他们怎么了?”徐福只觉得这些人怪异,倒没觉得身边的火盆和手边的热水有什么怪异之处。如此贴心的,不就只有苏邑了吗?
苏邑低声道:“你可知这些都是谁备的?”
“不是你吗?”
“是王柳。”
徐福这下是真惊讶了。他是毫不客气地折辱了王柳,但他可不觉得王柳是随便就能折辱的人,王柳比邱机和刘奉常都要难搞多了。王柳目中无人,自视甚高,要他弯下膝盖,比要他死还难吧?不然的话,怎么连与他比试到王上面前去,都不退分毫呢?
这样一个好面子,太自傲的人,竟然自发地做起仆人了?
“他脑子冻坏了?”徐福忍不住问。
苏邑很认真地回答了徐福这句话,“若是能冻坏,他早该冻坏了。”
“倒也是,那不然就是受什么刺激了。”徐福随口说了一句,便也没放在心上,他端起杯盏送至唇边,抿一口,暖暖的,还是不错的。徐福全然忘记了,自己与王柳比试时,曾言百姓有祸,如今得到应验,给王柳造成了多么大的心灵打击。就像是信仰数年的神祗,有朝一日被揭露,他妈全是骗人的。
尊严被事实击垮,摧枯拉朽的滋味,可不好受。
那头王柳还在忧伤惆怅。这头徐福已经在查阅卷宗,准备安排事宜了。
蜡祭即将到来,奉常寺又要开始忙活起来了。
*
与徐福这头的惬意全然不同,此刻秦国的朝堂之上,噤若寒蝉,众人连呼吸都不敢放松来。
“嫪毐谋反一事,现已查明,嫪毐党羽皆已伏诛,唯余一人……”嬴政顿了顿,“吕相,可还有话要说?”
嬴政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怒意,在场的人却无一不是觉得,浑身直冒寒气。
“我实在不明王上所言。”吕不韦垂下脸,跪于地上,依旧死不承认。
“带上来。”嬴政垂下眼眸,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边的竹简。
其余人见嬴政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皆是惊了惊,如今的秦王已经让他们看不透分毫了,连秦王出手动吕不韦,他们也没料到会在此时发作。
等有人被带上殿来之后,吕不韦只看了一眼,便脸色灰白,不得不匍匐于地,嘴唇嚅动,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那人乃是他在赵国的好友,又在赵国与王室极为亲密,听闻嫪毐身死之后,便写信给他,要动身到秦国来助他,等听说吕不韦被秦王所猜忌后,那人更是愤愤不平,主张吕不韦学嫪毐,直接造反将秦王政从位置上撂下来。吕不韦终究心有担忧,未敢答应。但此时,这人被带上殿来,吕不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嬴政许久都不出手处置他,不是忌惮他,更不是心软放过了他,只是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一击必中。
而如今,这个时机已经到了……
嬴政这才一改慵懒之态,手中竹简重重一摔,先人以心理威慑,其后厉声道:“你门下舍人与此人合谋,更与嫪毐多有联系,企图谋害寡人,祸乱秦国朝政!吕相,你可敢说,这与你无关?”
他的声音在殿中隐有回响,震耳发聩,其余朝臣半天都难以回过神来。
吕不韦身旁友人突然暴起,手持利刃,要朝嬴政而去,口中大骂:“赵政小人!吕相乃你仲父,如今你如此污蔑于他,竟是也要将他杀死吗?”
侍从一拥而上,将那人压倒在地,拔剑而刺,鲜血溅了吕不韦一身。
吕不韦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那人惨叫一声,便气绝身亡。
嬴政冰冷的目光移到吕不韦的身上,他又问了一句:“吕相,还有何话说?”
吕不韦心底叫糟。
他吕不韦谋算一世,从一个商贾,走到如今的位置,在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没想到,被自己重金结交的友人所害。友人死前一番对嬴政的斥责,不正是表明,他吕不韦对秦王早有不满,意图谋反吗?
吕不韦闭了闭眼,他小心翼翼这么久,却还是一切都完了。
“……我,我……领罪。”吕不韦再开口时,声音已嘶哑至极,身体顿时佝偻无比,整个人都像是老了数十岁一般,周身的精神气顿时也焉了下去。
终于等到这一天!
嬴政心中掀起喜悦,但他面上仍旧是淡淡的。
他抬了抬下巴,享受着将这位曾经手掌秦国三分之一大权的吕相生死把握住的滋味。
“吕相侍奉先王,留有功劳,寡人不忍杀之,便撤其相邦之位,令吕不韦及族中上下,速速迁往蜀地,再不得踏入咸阳。”嬴政慢慢的,一字一句地吐出自己的命令。
吕不韦强撑着跪伏于地,而不是直接瘫软在地上。
蜀地!
蜀地是什么地方?穷苦荒凉崎岖之地!他一旦举家迁往蜀地,再也无回咸阳之日,他往日花费心思与财帛结交的宾客,还有他门下以重金引来的门客们……还有谁再会记得他吕不韦?他著有吕氏春秋又如何?企图与四公子争个上下又如何?他不再是秦国吕相,不再是秦王仲父,他将失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