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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山公主失踪后,沧冥接连下了整整五日五夜的暴雨,大有水漫王都之象。
城郊,不少农户的房屋庄田被洪涝毁坏,巫王宫采绿湖的湖水亦漫出玉栏,四处流溢,湖边栽植的绿牡丹皆被毁于水中。
年迈的太祝令甚至不顾礼法,披发跣足闯到朝堂之上,痛呼:“天降异象,必有妖孽出于水,乃国之不祥。”
巫王于深夜召见戍卫营的怀墨、狄申、徐暮及独孤信四员大将,询问含山公主一事的最新进展。
四名将军皆俯首请罪,自求惩处。
巫王紧紧捏掌,道:“各处都搜查过了么?”
徐暮与独孤信负责内廷,道:“除了王后及诸位妃嫔的居处,宫内各处均已反复查过,并无公主行踪。”
怀墨与狄申对视一眼,奏禀道:“所有城门均已戒严,除了官邸、官员府宅,南北西三市及朱雀大道正在进行第三轮搜查。”
巫王听罢,道:“从明日起,所有地方均要彻查,不准漏过一草一木。”
四人不约而同的面露难色。
由于平日里,独孤信领着侍卫统领的头衔,离王驾最近,其余三人便都给他使眼色,推他去说。
独孤信气得先在心里将他们臭骂了一通,才咬了咬牙,斗着胆子开口道:“王上,尊卑有别,恕卑职直言,若臣等贸然搜查各位娘娘及王侯重臣的住处,恐怕多有唐突,亦于理不合。”
巫王负手望着殿外连绵骤雨,侧容冷峻无温,道:“孤会分别赐你们黑白玉令,若遇拦阻,可先行羁押,再做论处。”
四人暗暗松了口气,齐声道:“谨遵王命。”
连日大雨,巫后的病一直不见起色。
在巫王的授意下,杏林馆每日均会按时送各式各样的药膳至章台宫,为巫后调养身体。
纵使病中虚弱,巫后仍坚持卯时起身,精心打理妆容后,如常掌管后宫一应事务,接受众妃嫔的朝拜。
出乎大多数人的预料,爱女的离奇失踪,非但没有将这位性情刚烈的王后打垮,反而让她迸发出些许年轻时的风采。
隐梅素知她的心性,劝了几次未果,便也作罢。
这一日,巫后正召了内廷司造询问采绿湖修缮事宜。
隐梅捧着一盆绿牡丹挑帘而入,面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司造官双目立刻放光,凑上前将那株牡丹反复看了数遍,连连颔首道:“此花名「绿衣」,乃是绝品,当年王后娘娘在采绿湖中栽植的那十株,本是源自云国。云灭后,此花亦干枯绝种。此番暴雨,下臣最痛心的便是被毁掉的那片绿衣,没想到,竟能再次见到它。”
巫后盯着已经绽开的三朵盈盈绿颜,失神片刻,含笑启唇:“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心之忧矣,曷维其亡?……既然得来不易,寻几个可靠的人,好好培植罢。”
说这话时,她略带苍白的病容之上忽然焕发出一点明亮色彩,恰恰驱散弥漫在室内的晦暗光线。
隐梅笑意凝住,暗自轻叹。
司造官第一次在这位以端肃著称的巫王宫女主人面上看到如此明柔颜色,愣了一愣,才躬身领命。
司造带着绿衣离去后,巫后恢复往常神态,问道:“何处得来的?”
隐梅遣了四周宫人出去,才低声道:“是楚世子托人送来的。”
巫后并无异色,唯独清冷的眸间生出丝丝讽刺的笑意:“他终究还是来了。”
隐梅端过来杏林馆新送的药膳,尝了尝温度,道:“那株绿衣,碧华灼灼,奴婢见了尚爱之不已,公主为何要假手他人去栽植呢?”
巫后添了几分懒色,道:“你觉得,他送来绿衣,是何用意?”
隐梅轻轻摇首:“奴婢不敢妄加猜测。按理来说,现在风、楚两国争求巫国公主,楚世子此举,自然是示好之意。可他明明知道,公主不可能放弃风国的,又为何要多此一举?”
“你错了。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示好?他肯如此,必是算计明白了。”
巫后唇角微扬,所有的情绪皆湮没在那一双冰眸之中。
不多时,便有内侍来报,巫王驾临章台宫。
巫后收起诸般思绪,特地簪上了不久前巫王赐予的金钗,方携一众宫人接驾。
巫王一路大步流星,刚进章台宫,便亲自扶起跪在地上的王后,满是心疼道:“生了病不好好躺着,弄这些虚礼做什么!”
巫后平静道:“臣妾这里不干净,王上不该来的。”
巫王露出几分愧色:“是孤不好。这几日,朝中事多,你病了这么久,孤想来瞧瞧,却一直不得空。”
巫后摇头:“臣妾的夫君,是一国之君,自当以国事为重。若因为臣妾一点小疾而耽误了百姓生计,臣妾万死难赎此罪。”
巫王轻叹一声,紧紧将巫后揽入怀中,道:“能得贤后如此,是巫国百姓之幸,亦是孤之幸。”
说完,他环顾四周,似是想起什么,便问隐梅:“王后病的这段时日,世子可有过来侍奉汤药?”
隐梅踟蹰片刻,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巫王立刻冷了脸,吩咐随侍的晏婴道:“让人去看看,世子这几日都在做什么。他母后卧病不起,他却不见人影,连基本的侍药喂汤都做不到,他的孝道都丢到何处去了?!”
晏婴诺诺应下。
巫后却出言拦住去探信的小内侍,竭力掩住苍白的病容,柔声道:“王上不要生气。子沂年纪尚小,又身负一国世子的重责,臣妾不想拘着他。再说了,章台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臣妾根本用不过来,哪里还需要他一个孩子过来添乱。臣妾只愿,他能多学些东西,多替王上分忧。”
“你呀!”巫王无奈道:“他敢这样胡闹,全是让你给宠出来的。”
巫后也不反驳,片刻后,终于缓缓露出藏着的忧色,道:“其实,臣妾现在最担心的是茵茵。”
巫王深不见底的双眸微微一动,温声道:“孤已经严令戍卫营彻查王都,这两日,便会有结果。”
顿了顿,他直视着巫后,道:“南嘉,你觉得,何人有如此本事,竟能在孤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的劫走茵茵?”
巫后摇首:“王上都想不明白的事情,臣妾如何能知道?”
巫王却依旧盯着她,这样审视而犀利的目光,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穿透。
巫后的神色忽转哀戚,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意:“王上在怀疑臣妾?纵使臣妾是风国人,也不会拿自己女儿的性命与名节开玩笑。”
巫王伸手拭去她目中溢出的水色,勾起一抹弧度恰好的笑,道:“孤信你。”
天色未亮,九辰便穿着连帽披风策马离府,直奔丹青坊。
车娘点灯为号,迎了九辰进去,也不说话,便直接引着他一路行至了墨兰阁。
阁内,南隽正就着烛火,架炉烹酒,清冽甘醇的酒香,满室弥漫。
九辰在他对面坐下,皱眉道:“这是什么酒?味道这么浓。”
南隽笑道:“殿下勿急,再等三刻,才是正品。此酒的酿制方法乃南山寺上的老和尚所创,臣跟他斗了整整六年的棋,才骗来方子,着实不易。”
九辰道:“昨夜,父王召见了怀墨他们,如果我所料不差,明日,真正的搜查便会开始。我府中已经不安全,茵茵必须转移到其他地方。阿隽,只有你能帮我。”
南隽沉吟片刻,道:“此事不难。只是,殿下真的决定了么?”
九辰摇首:“说实话,如果可以选择,我不会让茵茵走上这条绝路。可这是她的人生,我无权决定,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成全。”
说到此处,他看着南隽,道:“阿隽,我选的,是死路。虽有绝路逢生的机会,但如果失败,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所以,你有选择的机会。”
南隽侧眸,洒脱一笑,道:“臣心中,早已认定殿下为主。君辱,臣死,为了多活几日,臣也会倾力为殿下筹划未来之事。臣生来便是野草之命,最擅之事,便是在疾风之下,绝处逢生。殿下敢信臣、用臣,臣又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