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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阳侯府,柔福长公主已经张罗好晚膳,彭氏今日恰巧在佛室布斋用饭,因此,季宣与长公主便携手坐在院中,一边赏夜,一边等着季礼他们回来。
只是,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向来性情豪爽的老侯爷回府后,黑着脸说了句:“你们自己吃罢!”,就闷着头回房去了。
季剑亦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简单与父母见过礼后,便一股脑儿的跑去练武场练习枪法。
柔福长公主悄悄与季宣使了个眼色,便轻步向侯府后院的练武场行去。
月下,一身白袍的少年恣意挥舞着手中银枪,遍体寒光缭绕,飘星坠雪,刺如白蛇吐信,转如蛟龙出水。
一套枪法舞罢,季剑蓦地嘶吼一声,振臂将手中银枪刺入前方碗口粗的柳树粗干之中,颓然坐于地上,抱头不语。
柔福长公主缓缓走过去,将手搭在儿子的肩上,满是心疼道:“剑儿,你有什么心事,不如跟娘亲讲讲。”
季剑将头埋进双臂,喘了好一会儿,闷声道:“娘亲,如果有一天,你最信赖的人突然告诉你,以前你们一起出生入死的日子他全部忘记了,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是假的,都是骗你的,你会怎么办?”
柔福长公主掩住诸般复杂情绪,尽量柔声道:“也许,你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可以同你出生入死,却不一定适合做你的朋友和兄弟。”
“不!不是这样的!”季剑高声反驳,痛苦吼道:“他亲口说的,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我们都约好了,要一起建功立业,饮马边河,要让九州之地都洒上我们的热血!他明明说过,他最喜欢自由自在、纵马长歌的日子,他怎么可以这么快就忘记以前的一切?!我不信!”
柔福长公主眼睛有些湿润,她轻轻揽住面前无助的少年,心中暗言:“对不起,剑儿,为了季氏一族的荣耀和未来,娘亲不能容许侯府和那个女人有半分牵涉。所以,原谅娘亲,不能说出真相。”
巫王车驾停于垂文殿前时,巫后正由隐梅扶着候在阶下。
晏婴打开车门,侍候巫王下车,巫后盈盈拜道:“臣妾恭迎王上回宫。”
巫王伸手扶起巫后,温言道:“夜里天凉,你怎么立在外面?”
巫后满是忧色:“听说,北市出了乱子,那些奴才们又打探不出准信儿,若不亲眼看着王上平安归来,臣妾岂能放心?”
巫王笑着握紧她的素手,在她耳边道:“都是孤的错,害你虚惊一场,今夜,孤定好好陪你。”
巫后含羞垂首,道:“王上莫要戏弄臣妾了。”
周围宫人闻言,俱是掩面偷笑,连晏婴与隐梅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九辰上前几步,跪到巫后跟前行礼:“儿臣叩见母后。”
巫后打量着面前的少年,明显一怔,道:“你的脸怎么回事?”说完,她自己仿佛明白过来,柔声斥道:“是不是又惹你父王生气了?都十六岁了,还整日莽莽撞撞,没有一点规矩。”
九辰有些不自在的笑了笑,然后便开始盯着地面,没有说话。
巫后转头,轻施一礼,道:“王上,都是臣妾教导不周,这孩子脾气倔,您可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日后,臣妾一定严加管教。”
巫王挽住她,无奈道:“你呀,总喜欢把所有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世子长大了,已经可以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了,何须你这个亲娘——堂堂一国王后站出来替他扛着?孤整日忙于国事,无暇他顾,论起教养之功,还得重赏于你。”
隐梅在一旁道:“王上,王后,奴婢已经命人在章台宫备好了晚膳,现在可要移驾?”
巫王显然心情大好,道:“转了一天,孤倒真是饿了,立刻摆驾过去。”说到此处,他忽然向身侧的女子道:“孤倒是很久没有和王后、世子一同用膳了。”
巫后莞尔笑道:“有五年了。”
三人难得聚在一起,席间,巫后又一直不停的给巫王和九辰夹菜添汤,毫不掩饰心中喜悦。这一顿晚膳,倒是十分的和谐融融。
膳后,巫后正要吩咐隐梅准备汤浴,巫王便止住她,道:“孤先去垂文殿跟世子说些事情,晚些过来,你先歇着。”
巫后笑着应下,道:“臣妾等着王上。”语罢,又吩咐九辰:“提醒你父王注意身体,不要说得太晚了。”
巫王复与巫后耳语了几句,才大笑着离开了章台宫。
由于晏婴提前吩咐过,垂文殿内倒是烛火通明。
九辰进殿后,便沉默的撩袍跪落。
巫王负手立在殿中,踱了数步,才开口道:“北市的事,你知道多少?”
九辰道:“父王所知道的,便是儿臣知道的。”
巫王回身,盯着他,道:“你母后知道的呢?”
九辰摇头:“儿臣不懂父王的意思。”
巫王冷笑一声,道:“孤的王后向来冷静、沉着,最压得住事,今日,她慌成这样,不是因为孤的安危,而是要从孤这里知道这场马乱的结果。”
九辰有些负气道:“父王在怀疑母后对巫国的忠诚么?”
巫王没有回答,忽得道:“将你的麒麟玉佩拿出来,给孤看看。”
九辰沉默片刻,道:“儿臣丢了。”
巫王毫无惊奇之色,反倒温颜道:“何时丢的?”
九辰垂眸:“儿臣推测,应是三日之前。”
“麒麟之佩有何用处?”
“危急之时,可号令百官,代行王命。”
“孤赐你这枚玉佩时,说了什么?”
“宁碎勿失。”
巫王对此回答十分满意,便不紧不慢道:“既然记得,今日之事,你又如何解释?”
“儿臣知错,无话可说。”
九辰抬眸,说得直截了当。
巫王向一旁的晏婴道:“这五十杖,你先替世子记下。”
晏婴心头绞作一团,惶恐应下。
巫王便继续问道:“南市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九辰想了片刻,坦然道:“比父王多一些,但多出来的,儿臣不能说。”
巫王脸色陡沉,冷冷道:“在孤眼皮子底下耍弄这些伎俩的后果,你应该知道。你记住,孤若想拿下怀墨,十个南市也阻止不了。”
语罢,他吩咐晏婴:“这是一百杖,加上去。”
晏婴唇角动了动,终是回道:“是。”
巫王缓缓坐回案后,盯着九辰许久,复道:“朱雀道之事,查出结果了么?”
九辰没有料到巫王突然将话题转到此处,只能道:“尚无线索。”
巫王拿手在案上敲了会儿,道:“这件事,孤先不罚。不过,三日内,孤要看到结果。”
“是。”
巫王将手边奏简捡了一遍,才跟晏婴道:“你带着世子去内廷司刑处,告诉庾庚,用竹杖。过完刑后,让世子来这里批完今日积下的奏简,再去休息。”
晏婴心中五味杂陈,可这里,从来没有他一个奴才说话的余地。因此,他便也只能认真遵从王令,然后殷勤的安排小内侍们侍候巫王去章台宫歇息。
在庾庚眼中,他们这位小世子素来胆魄过人。因此,纵然不合规矩,庾庚依然识趣的听从了他们这位态度堪称强硬冷淡的小殿下的话,将一百五十杖全打到了背上。
相较于重杖,竹杖不会伤筋动骨,要轻上许多。但惧于巫王严令,内廷司刑向来不敢放半分水,因而这个过程中,九辰还是断断续续吐了几口血出来。
杖刑结束之时,晏婴手足有些僵硬冰冷,只眼中泪花儿一直打转儿。九辰拒绝了他的搀扶,坚持自己走回了垂文殿,一路上,任他怎么聒噪,都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案上堆积的奏简并不算多,重要的几份巫王方才已经单独捡了出来。九辰因为双目又开始眩晕发昏的缘故,生生用了将近三个时辰才将所有的奏简处理完毕,结束时,三更已过。
晏婴见他低声咳得不停,担忧之余,又怕惹着他的小殿下,便小心翼翼试探道:“可能是方才路上灌了冷风,要不,老奴让人煮些姜汤去?”
九辰恹恹无采的摇头。
晏婴思衬半晌,又试探道:“或者,熬些热粥,殿下想吃什么味道的?”
九辰没有说话,只是一动不动的盯着殿外看。
晏婴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天空正垂着几颗星子,明亮异常。
晏婴一边给他换了盏热茶,一边笑着问道:“殿下想做什么,就告诉老奴,老奴立刻让人去弄。”
九辰还是盯着外面看,又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轻声道:“我有点想哥哥了,我都很久没见过他了。”
晏婴愣住,疑是听错:“殿下刚刚说什么?”
九辰收回目光,道:“没什么,我现在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
晏婴这才想起来,自从九辰搬到世子府后,他原来所住的沉思殿便荒废掉了。此后,他极少留宿宫中,又消失了五年,巫王也没有再命内廷为世子另辟宫殿。
九辰知他所虑,也懒得计较,道:“就去沉思殿吧,我困了。”
晏婴十分为难,道:“这么多年无人收拾,那里面怎么能住呢?”
九辰扶着案头起身,毫不在意道:“能睡就是了,你怎么满嘴都是道理?”
晏婴向来拗不过他,忙让人取了厚实的披风替他裹上,才亲自提了盏灯,出去引路。
一遇殿外的凉风,九辰又开始咳个不停,晏婴强扶住他,才察觉出异样,变色道:“这是风寒发热的症状,殿下是不是觉得很冷?”
九辰不耐烦道:“我没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