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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雨下愈大,落在草木的枝枝叶叶上,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天色黑压压的,好像就压在人的顶头上,一抬手就能碰得到似的。
密密的雨落在长情与叶柏舟身上,打湿了他们的肩,也打湿了他们的发。
不过,他们谁也没有多走几步找个地方来避雨,就这么定在雨里,任雨水将自己的脸膛以及身子打湿。
叶柏舟背对着长情定在原地良久,久到他与长情身上的外袍以及头发被这秋雨淋透,他才慢慢转过身,面对长情,他看起来很冷静,但面色却很苍白,霜雪一般的白,没有丝毫的血色,只听他淡漠地问道:“何时发生的事情?”
“一个旬日前。”长情亦是一脸淡漠地回着他的话,“召南商队进入周北,路上被周北军兵所杀,当夜,周北军兵乔装为召南商队之人,周北军兵趁城门打开之际,攻进了渭北城,占我渭北城,朝我召南,宣战。”
“何人领兵?”叶柏舟又问。
“周北太子,叶逸然。”
叶柏舟双拳紧握得将掌心抠出了血来,雨水打在他的面上,将他的脸膛完全打湿,沿着下巴滴滴往下滴落着。
他的面色,白到了极点,他还是一脸淡漠,既不生气也不激动,而是冷静非常,冷静得可怕,“长情你可还有话没有说完。”
“是。”长情并不否认。
叶柏舟默了默,问道:“可是关于我的母妃?”
这个问题,叶柏舟问得冷静,却问得轻声,问得颤抖。
“你要听?”长情并未直接告诉叶柏舟他想知道的答案。
叶柏舟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来,以能维持他想要的冷静。
长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而后无情道:“周北懿妃,殁。”
尽管心里已经猜想得到,可肯定的答案从长情嘴里说出,叶柏舟的身子还是猛地晃了一晃,他死死盯着长情,“何时的事情?”
长情默了默,并未回答叶柏舟的问题,而是道:“阿风即日起将手握整个召南的权力,哪怕全朝反对,也无人敢伤你分毫。”
叶柏舟像是没有听到长情的话似的,只见他忽然抬起手,抓上长情的肩头,抓得极为用力,又一次问道:“我母妃,是何时殁的?”
长情沉默不语,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叶柏舟那双渐渐发红的眼睛。
“长情,你告诉我,我知你定知道。”叶柏舟将长情的肩抓紧得指甲隔着衣衫都能嵌进他的皮肉,他死死盯着长情,瞳眸在微微晃颤,“你告诉我。”
“北明十三年,懿妃被太子叶逸然亲手杀害于懿良宫中,周北圣上为其隐瞒,择一与懿妃极为相似的女子代懿妃而存在,瞒天过海。”长情直视着叶柏舟的眼眸,将这一无情的事实道与他听,“你要听,那我便告诉你,不过,我可不想看着你在我面前寻短见。”
“北明十三年,北明……十三年?”叶柏舟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他的眼眸在晃颤,他抓着长情双肩的手在颤抖,他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北明十三年,是他到召南国来的第五年,也是他被卫骁第一次召进东宫的那一年。
母妃……就死在了这一年,竟是——被他的兄长,被他的父亲所害!
“呵,呵呵呵……”叶柏舟松开了长情的肩,忽然轻轻笑出了声。
秋雨愈下愈大,带着秋日的寒凉之意,淋在人身上,寒凉不已。
雨水不仅是湿了他们的外袍,而是将他们浑身都打湿了。
叶柏舟就站在这冷雨里轻轻冷笑着,任雨水淋着自己,问长情道:“长情,你觉得我活着的这些年,是不是就是一个笑话?”
长情没有说话,只是抡起拳头,重重地抡到了叶柏舟的右边脸颊上,将原本脸上就有伤的他抡得跌趴在地,抡得他口吐腥血,鼻血直流,可见长情这一拳使了多大的气力。
长情没有将叶柏舟扶起来的意思,只是垂眸冷眼看着狼狈的他,冷冷道:“你是不是笑话我没兴致也不在乎,我只知,你这个人人唾弃的质子叶柏舟,是我莫长情的兄弟。”
“沙沙沙——”秋雨不停。
叶柏舟狼狈地跌在地上,一声不吭,动也不动,像死了一般,他不起,长情便不走,就这么冷眼看着他,没有要拉他一把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叶柏舟才动动身子,抬手抹掉自己嘴上及鼻子上的血,而后用手撑着地,慢慢站起了身,没有责怪长情,亦没有对他生气,而是冷静得不能再冷静道:“你是不是怕我活不下去?放心,而今的我,不会死,也不想死。”
叶柏舟冷静的眼眸里,似只有冷意,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场雨,似乎冲掉了什么。
“长情,今日虽是你大婚第一日,我不想搅扰你,但我需见一见你的妻子,可否?”此时的叶柏舟,两边脸颊都高高肿起,生生毁了他那张漂亮的脸,可他却丝毫不在乎,更像没有痛感似的,没有丁点疼痛的反应。
“你先去浴池阁,稍后我带萤儿到你屋。”长情冷漠道。
叶柏舟微微点头,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慢,像是脚上拴着千斤巨石一样。
他的身子很单薄,他的背影看起来更单薄,明明是一场不算大的秋雨,却好像能将他冲垮了似的。
可就算他的脚步再如何沉重,他还是迈开了。
他的身子再如何单薄,他也还是没有倒下。
人死需要勇气,但有时候,人活着,更需要勇气。
没有谁能替谁活着,也没有谁能替谁把路走完,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直到在雨帘里再看不见叶柏舟的背影,长情才转了身,离开了。
这个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不由衷。
就像阿风,他的心从来不在帝位,命运却无法选择。
他断断想不到,他今日这一趟进宫,便再也走不出那对他来说如囚牢一般的皇宫,甚至,被困在了那张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椅子上。
其实,阿风从来都不需要做出什么选择,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时间到了,答案就自会出来了。
也如他自己,他根本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生来是人或是妖。
不过,只要有命在,一切都会有可能,就像萤儿这样的存在。
雨不知愁,沙沙下着。
*
京城,皇城军封城,秋雨之中,百姓纷纷躲进了自家里,街上行人寥寥,只有手执刀戟的皇城军兵穿梭于各街各巷,搜寻着可疑之人,秋雨里,男男女女,老弱妇孺,哭喊声一片。
因为,太子在今晨,弑君了!
太子这一举,使得太子党一朝之间全都成了罪人!
而这一罪里,最大的罪人,便是白家!三大家族之一的白家!
白家主白华自来与太子卫骁走得极近,加上白家家大业大势也大,太子弑君一事,必与其脱不了干系!
至于这其中究竟是如何,太子弑君一事为何败露,白家为何会与太子做这一大不韪的事情,这其中太多太多的事情,皆要等新帝登基后一一查明后再昭告天下,国,不可一日无君。
而这新帝,不是在朝野中颇有名望的三皇子,也不是百姓颇为颂扬的七皇子,而是已经远封北溪郡的清郡王爷!四皇子卫风!
这本当举朝反对,可偏偏,望云观无道真人在这大乱之时出现在这京中,出现在这皇宫之中!
无道真人乃望云观掌门,是整个天下最为德高望重之人,上知天命下知地理,他说的话,就像是上天的意思,无人不信服。
他言清郡王卫风乃召南紫微星,唯其才能给召南国运安康,唯其能给召南白兄福泽,否则,召南将亡!
不过一个白日的时间,整个京城便翻天覆地般的大乱,大概除了长情,谁也不会想得到会是如此。
云有心听到消息后当即急急到了莫家来,谁知长情却是在叶柏舟的屋子里无动于衷地自己与自己下棋。
长情从来都不喜下棋,更不会像云有心一样自己与自己对弈,他如此反常,让云有心只觉更不安。
“长情。”云有心坐到了长情对面,眉心紧拧,“看”着他,“太子弑君,白家获罪,无道真人下山,阿风登帝位,你怎还能这般淡然地在这里下棋?”
“我不在这儿下棋,阿七觉得我应该去做什么?”长情将手中的黑子落到棋盘上,反问云有心道,“亲自去抓白华?还是去恭喜阿风得了这召南天下?”
云有心默了默,沉声问道:“长情,这一切,可是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长情不回答,只是将白子盒递给云有心,道:“和我下完这盘棋如何?这盘棋下完,柏舟当就会来了,萤儿当也从娘家回来了。”
云有心没有伸手接过长情递来的棋盒,而是拧着眉微微摇了摇头,“你这般逼阿风,我怕他接受不了。”
“接受不了?”长情语气里是深深的嘲讽,“身在帝王家,早就要有你死我活的觉悟,他的能力就摆在那里,否则太子党也不会想要他的性命,他逃得了么?就算他放空他身上的血,他也注定是卫家人,他身上的帝王血,注定了他这一世人,非撑起这卫家天下不可,他若真接受不了,大可去死。”
云有心还是微微摇了摇头,却是抬手接过了长情手里的白子棋盒,“你这个做师兄的,根本就不给阿风这个师弟一点退路。”
“他从来就没有退路。”长情很冷漠,“他自欺欺人地玩了这么些年,已经够了,到你走棋了,阿七。”
云有心从棋盒里摸出一枚白棋,默了默,似在思考,少顷后才将棋子落到棋盘上,道:“你也是一直这么逼着自己的,直到你遇到你心仪的女子后,我才见到一个不一样的你。”
“是么?”
“难道长情你自己不觉得么?”
“或许吧。”长情走棋,并不否认。
“今日是你大婚第一日,便发生这般的事情,真不是好事情,对了,柏舟可知道外边发生的事情了?”云有心问道。
“如今卫骁在他手上,知与不知,可还有差别?”长情看着棋盘上的棋子,眼睑抬也不抬,“眼下的他,需要过的,是他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那长情你觉得柏舟是否能过得了他心里的那一关?”
“阿七当我是神算子么?”长情抬眸看向云有心。
云有心轻轻一笑,“难道你不是么?你可是知尽天下事的北刹楼主。”
“那也只是知,而非算,纵是资质高如我师父,都无法算到将来之事。”待云有心走棋后,长情又垂下眼睑,将自己手里的黑子落到棋盘上,“况且,人心自古以来便是这世上最难算的东西,我或许能算事,却无法算得人心。”
“不过,柏舟的心,怕是要被黑暗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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