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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车里先是伸出一只戴着羊脂玉镯的纤纤素手,随着竹青色衣袂摆动,脚凳上便先落下一只穿着雪莲色绣缠枝牡丹软缎绣鞋的脚来,随即便听到“噫嘻”一声,那脚——人都说三寸金莲,那只脚足有两三个金莲长了,立刻便有路人指点起来。
“快看快看,竟是个大脚妇人……”
王兆眯眼瞥了那路人一眼,右侧眉梢一挑,也不出言呵斥,只把右手挽起的马鞭往左手掌心一敲,啪的一声脆响,那路人忙闭了嘴,勾着头匆匆走开了。
姜采青双脚稳稳踏在地上,目不斜视,便扶着花罗的手缓步走入店堂。
赶到午饭时候,店堂里便已经有一些人在用饭了,一桌行商模样的,一桌则是几个布衣直缀的书生,另有三两个散客。
见姜采青一行人进来,便有人不经意看了过来,竟看到是一行年轻貌美的女子,两边两个俏丽的丫鬟,中间一位玉色从花绢襦裙,罩着竹青色暗花绫褙子,云髻金钗,端庄妍丽,身后还跟着个穿着讲究的婆子和小丫鬟,这阵仗,分明是富贵人家有些身份的。
这年头少见女子出门,更别说大户人家的女眷了,顿时店堂里的客人眼睛纷纷聚拢过来,姜采青也不忸怩,在王兆引导下只顾款步往里头走,衣裙摆动隐约闪出一双天足来,便又引来各种惊奇的目光。见王兆握着马鞭,恭谨地走在前面,目光掠过,几个书生忙移开眼睛,不好再盯着看了。
出了门才知道,她这天足大脚女竟这样引人瞩目。起先魏妈妈和两个丫鬟还生气来着,见姜采青自已怡泰然自若,理都不理会,两回一过便也不当回事了。
“雅间可空着?”王兆开口道。
“空着空着,客官这边请。”
所谓雅间,其实还是在大堂,只不过几扇木屏风隔出一个独立的空间来,虽然简陋,总好过大堂里人多散乱。王兆便轻车熟路吩咐店家拣拿手的弄三桌饭菜,一桌在雅间,姜采青并魏妈妈和花罗、翠绮坐了吃饭,一桌则在外头,王兆带着十几个护卫、车夫一起用饭。
走菜的功夫,小二先送了一壶茶来,翠绮先给大家倒茶润口,花罗却起身叫小二送了开水,拿了随身带的红枣冰糖给姜采青泡茶。
“这店虽简陋,倒也十分干净。”王兆躬身道,“小的以前跟着六爷,曾来过几回的,这店里的乔厨手艺还不错,尤其炖的一手好鱼,娘子将就用些饭菜,稍事休息,我们再动身进城。”
姜采青点点头,王兆便出了雅间,去外头坐了。
姜采青坐着慢慢喝她的冰糖红枣茶,耳边听着店堂里的谈话。要说大户人家的规矩也是好,王兆带着的那两桌护卫,纷纷端坐喝茶,就没有高声谈笑胡扯的。那几个行商一边斗酒,一边商量着进了城要找哪几家商铺,听口气是贩运干货的。而那桌的几个书生,则正在咬文嚼字地谈论诗词文章。
“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
饭菜很快送来,姜采青才接过花罗递的筷子,忽然听到一个书生高声吟诵起来。他话音一落,同桌的书生纷纷笑道:“李兄怎的错了?枉你自负才高,这唐人王之涣的千古名句,你竟也能读错?”
“尔等懂什么!”那姓李的书生说道,“我读得哪里是他的原诗?你竟听不出来,这分明是一首词么?”
同桌几个书生一番讨论说笑,随即那陈书生卖弄地高声继续吟诵道:“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姜采青心中忽然一动,这改出来的词,她听过的。
“噫,李兄果然才子,这诗经你一改,竟真成了一首好词。”
“嗟,无知。这哪里是我改的?”那李书生笑道,“这首词,却是一位闺阁才女改的,真真咏絮之才,七巧玲珑啊。”
“闺阁女子?嗬,若是真的,这女子当真堪称才女了。”接话的书生语气一转,忽然带着些猥琐嬉笑道:“只是这闺阁女子的诗词,多不外传的,怎的却叫李兄得了来?难不成是红颜知己的相好么?”
“胡说,切莫亵渎佳人!”李书生斥道,“我偶然听了来,钦慕不已,你们这些人,可不要亵渎佳人,满口的胡言乱语,大煞风景。”
姜采青放下筷子,忽然没了食欲。
这改出来的词,她真的听过,中学时候,老师当做文学典故讲过。她隐约记得,这词似乎是清代那位名臣才子纪晓岚改的吧?此时此地,怎的竟提前好几百年叫人读了出来?难不成她在这里还有同样穿来的老乡?
或许,是她多心了吧?也或许,这古代真的就有一个闺阁才女,提前纪晓岚几百年改了这首词呢,只是没被留下笔墨记录罢了。
“娘子用饭。”魏妈妈侧身给姜采青舀了碗汤,问道:“娘子想什么呢?”
“想……才女。”姜采青一笑,接了汤碗吃饭。
“高门大户人家,女儿读书多得是,裴府的女公子们也都是从小开蒙读书的。”魏妈妈笑道,“要说才女,娘子到了裴家只怕见得不少,只是正经的高门贵女,诗词还真少有外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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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厨的鱼炖得果然鲜美,姜采青吃了半碗米饭,又浓浓地喝了一碗鱼汤,搁了筷子。见魏妈妈她们也都搁了筷子,姜采青笑笑问福月道:“福月儿,吃饱了没?”
“饱了。”福月笑眯眯答道。
“那我们回马车里歇息一会子吧,这店堂里吵。”
她起身步出雅间,花罗忙过来扶着她,才走回马车,远远便听见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姜采青抬头看去,只见一路尘土,尘土中一骑飞驰而来,后头紧追着几匹马,这前头的马看着眼熟,连带那马上的人都张扬肆意,很快就到近前了。
果然是裴六的那匹黄骠马。这马比一般的马更要高大矫健,竟把后边的随从扔下去一截。马背上的裴六少见的穿了赭红色锦袍,以前见他几回,都是白色锦袍,忽然换了这颜色,果然是鲜衣怒马,十足纨绔范儿。
“驭!”裴六马到近前,一勒马缰,那黄骠马稳稳停住,裴六坐在马背上低头俯视着姜采青,随即又看了看跟着出来的魏妈妈,笑道:“是你们?”
“见过六爷。”姜采青福身道,“可真是巧了。”
“也不算巧,三哥料到你们也该到了。”
“竟是六爷。”魏妈妈惊喜地快步过来,问道:“看样子,六爷这是出城去?”
“正是。”裴六道,“魏妈妈也来了?三哥才说你们该到了呢。”
“六爷要去哪里?”魏妈妈追问道,说话间裴六的随从跟了上来,仍是长随朱骁和四名护卫。魏妈妈忙说道:“老奴多嘴一句,夫人寿辰快到了,六爷可不要走远了,夫人挂心,三爷数落你,连薛小娘子也要念叨你了。”
“魏妈妈改不了唠叨。”裴六笑道,“在家闲着也无事,听说沂川有白鹤,我打算去捉一对白鹤来给母亲做寿礼,才算真正的白鹤献寿不是?”
裴六一边跟魏妈妈说话,一边玩味的目光便在姜采青身上扫过,见她宽大的竹青色直领对襟褙子,也掩不住鼓起的腹部了,便挑眉笑了笑,绕着手里的马鞭,道:“一路辛苦,你们进城去吧,魏妈妈见了三哥就跟他说一声,我顶多两三日就该回来了。”
裴六说完,竟一扬马鞭,黄骠马顿时奔了出去,他身后的随从连忙跟上。
见裴六纵马飞奔而去,姜采青扶着花罗的手上了马车坐好,想了想忽然掀开车帘问魏妈妈道:“魏妈妈,你方才说的薛小娘子是谁?”
“薛小娘子么,她本是润州薛家的女儿,跟六爷是自小定亲的。她父亲是老爷的至交好友,做过一任通判,不幸在薛小娘子九岁时候夫妻两个都病死了,她便被接到裴家来养大。”
这样啊,原来看起来纨绔不羁的裴六,家里还一个童养的小媳妇。姜采青便笑道:“原来六爷早就定亲了?”
“自小老爷亲口定下的,夫人只生了两个儿子,却没女儿的,薛小娘子从九岁接到裴家,便在夫人身边千娇万贵地养大,便是家中两位庶出的女公子,吃穿用度怕也不及她呢。薛小娘子却也聪慧过人,那样貌才情,琴棋书画,可说是沂州城里找不出第二个了。”
听起来像是幸福版的林妹妹。姜采青便好奇问道:“按说六爷将近弱冠之年,旁人像他这年纪,也该成亲了,既然这样,却怎么还没成亲呢?”
“说来话长,六爷今年十九,薛小娘子也十七了,夫人早就说等薛小娘子及笄,就给他们成亲的,可娘子知道的,裴家老太君两年前过世了,这喜事不就要等三年了么。”
姜采青点点头,既然要去裴家,心里便默默记着这些人和事。她想了想又问道:“三爷年长几岁,如今早该娶亲了吧?”
“那倒没有。”魏妈妈轻叹道,“三爷的婚事说来不顺当,自小也定下了一门亲事,可是那家的小娘子没成年就夭折了,后来又定了京城刘家的二女儿,谁知刘家早些年获罪免了官,一家子都被发配黔地,早就没了音讯,这亲事也就自动作罢了,这两年夫人也给三爷相看了几家,却各种缘由都没结果。一来二去,三爷也反感了这事,便也不大理会了。”
所以一来二去,那裴三竟弄成个大龄未婚青年了?姜采青隐约记得裴三比裴六年长了四岁,二十有三,搁在古代成亲早的,孩子真能打酱油了。
“夫人总是为这事烦心。三爷这不成婚,你说六爷怎好越过胞兄先成婚了?老奴听说这一回夫人寿辰,虽说在孝期里不能操办,却也邀了沂州城的几家女眷品茶,估计就是为着三爷的亲事了。”魏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要老奴说,却也真不急。三爷这样的少年才子,十五岁便高中举人的。等出了老太君的孝期,三爷恩科会试,必定一举高中,以三爷那样的人品相貌,便是京城各家的贵女,也要仔细挑着拣的呢。”
姜采青对裴三的事并不感兴趣,裴三将来就算做个奸臣也不意外。不知怎的,她倒对那位薛小娘子有些兴趣的,便问道:“听魏妈妈说那薛小娘子,必定是个才女了?”
“那是自然。”魏妈妈笑道,“不光薛小娘子,裴家这样的人家,就连近身的丫鬟也认得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