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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妾身?奴家?看着裴三稳步走过来,姜采青心里琢磨着,她说话应该自称什么呀?兴许是裴六给人的感觉不那么阴谋奸吝,昨日他来时,称呼问题便叫姜采青故意给忽略了。
姜采青回想起周姨娘,在裴家兄弟面前好像是自称“奴”的。奴……万恶的旧社会,凭什么呀!
见她停住,裴三脸色微凝,稳步往这边走了过来,她身后跟着的魏妈妈等人忙的福身见礼。裴家兄弟身量都很高,按礼教规矩她还不能抬头去看,竟不能平等对话的,姜采青便微微低了头,福身问候道:“见过三爷。不知三爷会来,有失远迎。”
“不必多礼。”裴三单手虚扶一下,却坦然受了她的礼。见她披着月白的莲绫滚毛大披风,梳着秀巧的偏鬟髻,髻上端端正正戴着缠丝攒玛瑙珠的錾金梅花钗,一侧髻边斜插着两朵小巧精致的粉紫绢花,整个人显得端庄贵气,有一种超出她这年龄的持重,却又不失少女的鲜活明丽,比之当初张官人丧期里所见到的,光彩照人,换了个人似的,一时间竟叫他也有几分惊艳了。
裴三心下暗顿,这女子看起来倒真有些当家娘子的做派,从她掌家理事这几个月,看似整日安闲度日,张家后宅却平静无波,那些张姓族人竟也不敢再来生事,不禁叫他也有三分刮目了。
当下裴三便也如裴六一般,目光在她腰腹之间微一逡巡,见她举手投足之间,披风衣袂拂动,腹部明显已经隆起。裴三眸光一扫,心下几分满意,目光又落在她身后的魏妈妈身上。
旁边魏妈妈一见裴三,显得格外高兴,忙殷勤问道:“三爷怎的突然也来了?可有什么要紧事么?”
“并无要事。我受命代父亲去曹州贺寿,顺路经过来找六弟。”
就说嘛。姜采青唇角微微一弯,笑道:“六爷和时郎中上山打猎去了,说是要捉野岩鸽。才出门不多久呢,只怕三爷要多等等了。”
“我已听说了,正要去找他。”裴三道。
“三爷从曹州来?这样子赶路真是辛苦。”魏妈妈一听,忙接口道,“偌大的山,六爷早起就出门了,三爷一时半会哪里去找他?三爷就不要用担心了,六爷虽说玩性大了些,却是个有分寸的,长随朱骁并四个护卫跟着呢,时家二爷也在。叫老奴说,三爷赶了这老远的路,就安心先进去洗漱休息,好生歇一会子。”
裴三眉头微微一蹇,负着手微叹道:“魏妈妈当知道的,如今祖父和伯父、父亲都在家中,六弟是找了借口跑出来的,少不得回去又要一番申斥。”
听着话音,难不成那裴六也是充话费送的?竟像是不太受长辈待见。姜采青只静静的不插话,耳边听到魏妈妈一声轻叹,说道:“只说六爷就是那性子,百人百脾性,硬要把他拘在书房里,也是难为他了。”
说话间,周姨娘带着众位姨娘跟了过来,看样子是先去外院影壁迎接了,见裴三跟姜采青站着说话,周姨娘十分恭谨的立在一旁,这会子端庄体贴地开口道:“魏妈妈说的也是,三爷这会子上山,怕也不好找的,不如三爷先去客房稍作歇息,奴这就去多叫几个家仆,往山间去寻六爷。家仆山上路熟,三爷尽管放心。”
裴三没答这话,目光却向姜采青。姜采青扫了周姨娘一眼,还是那样素淡的打扮,还是那样温柔体贴的笑脸,妥妥一副贤良的样子,可姜采青如今是怎么看怎么膈应。她心中不禁自嘲一笑,面上却丝毫不显。不就是个心机婊吗?如今既然一时扒不掉她伪善恶毒的皮,她就等着看这心机婊可劲儿演戏吧。
见裴三没搭理周姨娘,姜采青琢磨着这位爷是否也心中有数,便不紧不慢说道:“偌大的山,也不知六爷和时郎中往哪边去了,三爷真不好找。不如就先去客房歇息,等家仆分头去找吧。”
“也好。”裴三微一颔首,便转身就走,熟门熟路进了东厢的客房。,他身后背剑的长随则躬身对姜采青施礼道:“外头还有几个随行的护卫,能否劳烦青娘子安置?”
“知道了。”姜采青挥挥手,转身往回走,一边吩咐人去准备热水、饭食,收拾房舍,安置好裴三主仆一行,又指派了丫鬟专去伺候裴三。她一边吩咐安排,一边径自往回走,周姨娘挪着三寸金莲小紧步跟上,忙凑过来说话。
“青娘,我怎的听说,这几日你饭用得不好?这怎的能行呢,不说你如今身子金贵,补养身体是头一条要紧的,就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哪能吃腌豆角、野蒜苗那些个东西?便是普通小户人家也不太肯吃的。传出去,旁人该骂这家里上下不尽心了,竟连你都照顾不好。要说厨房里也不像话,还真敢把那些乡野粗食往你屋里送,真该好好骂骂了。”
这周姨娘果然对她吃喝日用一清二楚啊,她这早饭才吃的腌豆角和凉拌小蒜呢,这院里有些人还真是尽心。姜采青嘴角微微勾起,微微一哂笑道:
“银瓶姐姐倒是错怪她们了,还不是我自己要的?要怪你只怪这孩子折腾人,自打怀了他,不知怎的口味总是刁钻,指不定想吃什么稀奇东西,若不对胃口,再好的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去。兴许是前几日吃得太油腻,这几日总觉着没胃口,腻腻的恶心,只就想吃些爽口的酱菜,吃个腌豆角又叫银瓶姐姐操心了。我寻思着,吃点野菜、腌豆角佐粥,总比吃不下饭的好,不然银瓶姐姐又该心疼孩子了。”
“这说的也是,不论什么法子,总得多吃些东西才好。”周姨娘从这番话里半点挑不出毛病,忙说道:“既然是想吃爽口的酱菜,我等会子就叫人去镇上的刘厨家买些好的来,刘厨开着个食铺叫飘香居,以前听官人说过,他家做的几样拿手酱菜,很是爽脆好吃。”
“真的?”姜采青勾唇笑道,“又劳银瓶姐姐操心了。”
“这话说的,如今照料好你,才是这家里上下头一桩要紧事,我不操心你,还操心哪个?”
姜采青一双天足步子快,周姨娘并众位姨娘们都是纤巧好看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却不实用,周姨娘跟在姜采青后面几乎小跑,却见姜采青没往后院去,在偏厅门口忽然一停,笑道:“今日庄子照例要来人回事儿的,我还要打理事情,你们各位就先回后院歇着吧。”
她说着进了偏厅,跟着的众姨娘们略站了站,目送她进去,周姨娘在身后殷勤嘱咐了一句:“那我们就先回去了,青娘也注意休息,不可太劳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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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采青在偏厅略坐了坐,喝了一盏枣茶,外头长兴便来通报说两位庄头都来到了,在外头候见。
庄子、铺子管事定期来大宅回事报账,本来都是在月初,梳理上月账目,再定夺当月的行事和开支,因为过年,风俗规矩,年节里是不做活的,因此便推到了元宵节后,积下来要过问的事情也多了些。姜采青先见了两处庄子上的庄头,一个宋庄头,一个刘庄头,商议完开春的农事,又问了今年一些佃户的变动,又传了曹官家来报账。
曹官家像往常一样,拿着两本账册进了偏厅,恭敬地施礼问安后,翠绮接过两本账册捧给姜采青。
原先家里的账目都记在一个本子上的,不知是古人习惯还是账房太拙,竟不分收入支出,囫囵记在一起,看得姜采青脑壳子疼,又懒得去教账房怎么科学记账,便只是叫把收入、支出分开两本记录。
腊月过新年,备办年货,打赏家人仆役,还有祭祀、送礼、压岁钱之类的零碎,开支必定是比平常高多了,姜采青便先拿了那本开支账目来瞧,林林总总好几页,她一页页翻过去,便眉梢一挑,啪的一声把账册拍在桌案上。两个庄头明显吃了一惊,曹官家眉头轻轻一抖,却神色如常,站那儿没动。
“曹官家,上个月账目谁算的?可核实过?”
“自然是账房算的,小的逐一核实过。”
“曹官家,要说你也算不上多老,不至于老糊涂。”姜采青微微笑道,“这账目若只是一个人算的,我还当是一时马虎算错了,你要说逐一核实过了的,算错账就不是无心,我便要猜疑有人想坑我了。”
“青娘子言重了!小的从小生在张家,长在张家,知根知底的家生子,从来忠心耿耿的,官人和大娘子在世时一直信任有加,怎么会有心算错?这账目应该不会错的。”曹官家顿了顿,偷眼看看上头坐着的姜采青,又说道:“便是有个一星半点差错的,也兴许是账房算错了,小的一时粗心罢了,上个月过年,开支自然比往常多许多,青娘子莫要因为花钱太多,就疑心账目错了。”
“疑心?”姜采青听他一番话,问道:“你倒是知根知底的忠心奴才,你合的数目,跟我合的数目差的何止一星半点?”
曹官家这下脸皮也抖了抖,辩白道:“这算术之事本就复杂,小的和账房昨日核算了一个下午,倒天黑才核算妥当,青娘子随手一翻硬说错了,却叫我们这些下人怎的办事?”
“算术之事复杂?”姜采青气急反笑,“我先不说你这账上有些购置价格明显不对,单单就说这数目,明细账跟你报的总账,足足相差了两百七十八两银子,曹官家,我该说你胃口大呢?还是说你狗胆包天呢?”
她抓起账册丢在曹官家跟前,看着曹官家瞬间青白交错的脸色,说道:“上个月你报来的账,一张香案竟花了纹银九十两,你买的那香案到底是乌檀木的,还是纯银打的?你当我足不出这前后院,不知道外头的物价是吧?便是紫檀、黄花梨,市价也不过这个价钱吧?上个月合计账目倒是对的,我念你几代在张家伺候,且留着你看看,谁知道这个月你竟越发养肥了胆子,用不用我一样一样说给你听?”
她一样样说来,旁边两个庄头听得一愣一愣的,曹官家张嘴结舌,头上冒汗,听到半截就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姜采青懒得再看他,只叫翠绮:“去把长兴叫来。”
翠绮转身出去,花罗忙端起茶盏递给姜采青,劝道:“娘子消消气,您身子不比寻常,犯不着为个狗胆的奴才生气。”
“花罗说的是。”魏妈妈也在一旁说道,“一个家生子奴才,娘子气着自己不值当的。”
什么叫家生子?像曹官家,祖辈几代都在张家为奴,一家子身契都在张家呢,要杀要剐全凭主人,因为他生气还真不值当的。再说姜采青等了这一个多月,还不就是等他自己翘高贪墨的尾巴?这种奴才管着偌大宅子里外杂事,哪能养他个祸患啊。
曹官家跪在地上,脑袋嗡嗡的,不知道想说什么了。张家夫妻在世的时候,他借着管家便利,多少也捞点油水的,张家夫妻一死,只剩下几个年轻寡妾,难免叫他生出轻慢之心。他之前几个月报账,见姜采青总是随手翻一会子就还回来了,便觉着姜采青肯定没去细算,他管事多年,每回合账还要抱着算盘好生扒拉一会子,姜采青一个出身农家的女子,才十几岁年纪,就算认识几个字吧,哪里就能懂得看账算账了?随手翻翻,装装样子,肯定就是唬人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