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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是个好时节,正是草长莺飞,春光潋滟时。初八这日的黄昏,京城宽阔的朱雀大道上,涌动着欢腾的人群,热闹堪比年节。两侧街道挤满了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场盛大昏礼,顺便等待卫府送亲的队伍。
百姓之间,从来不乏话题。前些日子议论的是那卫将军的长相,近日又连带着恒王一起编排。无非是说那恒王夫凭妻贵,巴着卫将军得的王爷尊位。要知道,忧国忧民,惯有雄心壮志的三皇子,至今还未封王呢。不说三皇子,除了目下这个恒王,好几个皇子里,哪一个又封了王呢。
除此外的,便是议论那太子妃和恒王妃两姐妹之间的关系。平头百姓们大多是捕风捉影,惯常胡吹海吹,但有时候却又摸得清内情。就冲那太子妃只在卫将军归府那一日去迎过,后头便不见她探病便可知道,这两姐妹的关系好不到哪里去。
再看那程氏的做派,听闻对外倒是客气,私下里却依旧没把卫将军放在眼里呢。也不知这高门大院之中,究竟生过什么破事儿,值得这么紧拽“嫡庶之别”不放手,忒没有眼力劲儿了。
至于别的什么话题,不外乎是丞相少史上官云当年悔婚,如今见了往日的未婚妻还得点头哈腰,太丢脸云云。
此时的太子府内,正被戳着脊梁骨议论的太子妃,却心无旁骛地题笔绘丹青,一勾勒一线条,描的是墙角数枝梅,傲雪盛放。丫鬟笙儿在旁欣赏,扇扇鼻翼,仿佛嗅到了梅香,张嘴便是一句发自内心的赞叹。
“娘娘的造诣,怕是宫中的画师也不堪一比。”
卫子悦莞尔:“数你会说话。”
笙儿憨笑,可不算她会说话,太子妃本来就是才女,放眼这京城,不说琴棋书画全都傲视群芳,至少丹青这一块,是无人能及的。
她盯着画,见太子妃点了朱砂为梅花描红,被那红色一激,忽然想起什么,嘴角骤然一僵,犹犹豫豫的。有些话,她这个做丫鬟的知道不该说,可昨天太子殿下话里的意思,是让她开导开导太子妃,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出来。
“娘娘,您看,这会儿太子殿下都去贺喜了,您真的……”真的还要作画,不回卫府瞧瞧么,好歹是庶妹成亲。
卫子悦美眸微瞪,轻飘飘一个眼神送过来,笙儿便吓得把后半句咽回肚去,生怕再多嘴一句,就被拖出去再掌一次嘴。
太子妃是傲气的,素来说一不二,她认定的事就是太子殿下都不一定拽得回来,自己一个丫鬟能顶什么用啊。
“贱婢所出,也配做我卫家女儿?”素来大度端庄的卫子悦,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只差啐上一口,“我与她恩怨已深,何苦做这等无用功。呵,大将军,忠武侯又如何,空壳子的官衔罢了。嫁了恒王那个草包,徒有表面一时的风光,何须理会。往后,她若不找我的麻烦,我自不会去为难她,若是不清楚自己低贱的身份,自会有她的罪受。”
说罢,又点了朱砂,为那几朵梅花描红。
有一种关系,叫做“天生宿敌”,万不可能冰释前嫌。
朱雀大街上。
不知等了多久,众人嗓子也说哑了,终于听见一阵锣鼓鞭炮齐鸣响,喜乐唢呐声渐渐入耳,街那头的人群蓦地开始高呼。花桥出于出现了,抬到哪里,哪里便是欢呼声一片。
人群里有单纯看热闹的,也有真诚捧场的,还有怀着感激之情,小小表达一下对卫将军的崇敬之心的。总之,这一场昏礼,是大昭除了帝后大婚,有史以来最热闹的昏礼。
此时夕阳无限好,颇有日暮归途的惬意。
那送亲的队伍顶着金色晚霞打街角而来,红红火火好生喜庆。送亲的汉子们个个精神饱满,穿的是大红铠甲,敲着锣鼓吹着唢呐,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嫁妆,挺直着腰杆,浩荡的队伍齐步走来。
这送亲队伍蔚为壮观,竟个个是卫家军中的铁汉将士,虎背熊腰,雄赳赳气昂昂,看得瞧到了新鲜的人群,欢笑不断。
在这热闹之中,街边的醉月楼上,正有一男一女正看着大街上走过的送嫁队伍。
男子白面俊俏,却不儒弱,剑眉星眸尤其好看,端的是芝兰玉树,温润如玉。他以一把折扇指着送亲队伍中那顶龙凤雕花的喜轿,回头对那女子挂起一抹笑,开口便破了表面功夫,话语中夹带着一丝玩味:“瞧,红鸾,本王的媳妇儿正进门呢。”
被称作红鸾的女子,媚似狐妖,杏眼微眯,捂嘴咯咯笑了:“王爷大喜的日子,还来奴家这里磨蹭,奴家可得撵您走了。王妃娘娘屠杀二十万敌军,乃是个好杀的活阎王呐,若要生了奴家的气,还不活剐了奴家的皮。还请王爷高抬贵手,放奴家一条性命吧。”
话虽如此,红鸾却半点没有怯意,咯咯媚笑,不过是打趣他的罢了。
秦傕浅笑,坐下继续饮茶,举手投足间,哪里有半分风流与轻浮。却见他把剑眉微挑,笑道:“有本王在,你怕什么。”言罢又换了表情,靠在窗边,蛮带玩味地看着自己那盛大的昏礼。
这桩婚事,是他皇帝老子看好的,办得尤为隆重。他自然也是分外在意的,否则不会撂挑子不干,来这醉月楼躲上一阵。
却不知王府的管事傅泽志是如何安排的,他这位新郎官儿人都不在,竟叫这家伙蒙骗过去,已经帮着将新娘子迎出了卫府。再过不出半柱香,送亲队伍就要到了恒王府前,他这新郎官儿迟迟不出现,届时傅泽志又该怎么编下去。
怕是编不下去,只能老实交代了。
“王爷玩儿心比天大,连自个儿的昏礼都折腾。只怕是明日,又要被陛下责怪风流成性,目无章法了。”
红鸾为他斟茶。喷香的蒙顶山茶,沁人心脾,俯仰之间香味便弥漫了整间屋子。此处醉月楼,做的是高雅买卖,只迎富贵权势,最爱干的事便是为人诟病的“狗眼看人低”,就这一碗清茶,便顶得上穷苦人家一年口粮钱。
在某些视金钱如粪土的人眼里,这里俨然是个茅坑。
“不来这么一出,如何证明本王风流?”秦傕端起来剔透的白玉茶碗,极为陶醉地小呷了一口,放下碗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快了,把柳香几个叫来凑数。”
红鸾笑嘻嘻地便要去,站起身来,身上的银铃随着她妙曼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之声。她挪了几步,忽而想起什么,回身抿嘴又是一笑:“其实,王爷是很满意王妃的吧。天下兵马大将军,早晚有一日有助于王爷。”
秦傕将食指竖在唇上,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剑眉下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说话的声音轻得挠人痒,刻意摆出的轻浮模样逗得爱笑的红鸾合不拢嘴。
“嘘——数你最懂。”
红鸾挂着满脸的笑意慢腾腾拐出去,他一人独坐在案,眸光终于沉了下去。秦傕把视线再一次投向已经快要见尾的送亲队伍,少时,不由抿唇淡笑,眼底闪动着暖意的光泽。
目睹大昭亡国后,再世为人,他做的头一件事便是以游山玩水为由头,奔赴西北,总算是救下重伤的卫子楠。
他懂得权谋,却在兵法上有所欠缺,唯有把所有希望赌在这个女人身上。
卫子楠是万万不能死的,她一死,军心大乱,剩下的三十万大军被坑杀半数,哪怕筑起堡垒也挡不住五十万高北军南下。救了她,接下来也只能听天由命。
不过后来他赌赢了,因他这一救,大昭到底得以保全。
可未成想,救的这个女人,阴差阳错成了自己媳妇儿。难不成,这救命之恩,必当是以身相许来偿?
他不由笑了,摇摇头,觉得这老天真是会开玩笑。
那卫子楠其实称得上是个美人儿,的确杀人屠城暴虐了些,但总不至于让她在战场上温柔着来吧。不知其私下里,会是个怎样的女人。
这世间百态,什么样儿的女人他没见过,温柔的,妩媚的,贤惠的,大胆的,唯独没有应付过这等彪悍的。
“有趣。”他自言自语。
花轿停在恒王府门口已经两盏茶时了,金乌西沉,正是吉时,却不见恒王出来踢骄子迎亲。恒王府年轻的大管事傅泽志,眼下已是满头大汗,两腿发抖。
早晨还见王爷听听话话地准备婚事,他这悬着的一颗心好容易放了下去,到了午后却听得王爷不见了踪影,顿时又给拎到了嗓子眼儿。
好在是后来王爷传了信儿回来,说去了醉月楼。他晓得王爷是不愿娶媳妇的,也就由着王爷胡闹到黄昏时分,才派人去请。哪知请了两回不见归,因怕误了吉时,他是好一番唇舌,谎称恒王腿疾犯了,才从卫府帮着迎王妃上轿。
原想王爷再是个胡闹的,算着时辰也该知道回来,哪知第三次传回的消息和前两次一字不差——还没玩儿够,再等等。
这下如何交代!?他总不能帮着拜堂吧。
卫子楠坐在轿中,不慌也不躁。那位恒王,想来是逃了,她早料到这个纨绔不会乖乖娶她。不过,既然是皇帝赐的婚,今日就算那小子不回来,她照样进得了恒王府。心平气和等着便是,哪里用得着暴跳如雷,往后的日子还长,也不急这一会儿。
轿子外头嘈嘈杂杂的声音,不外乎在笑话这场昏礼——新郎官儿逃了,新娘子被晾在门口疑似被弃。
她倒是能忍,采薇却气不过,和她抱怨了几句,毛毛躁躁上去理论。她听见几句斥问的话,起先浑没在意,直到听见这小哭包气得发颤的声音,她这才懒懒撩开龙凤呈祥的轿帘子。
“采薇,不得无礼。”
采薇瘪着嘴吧,眼眶发红,不知是急得想哭,还是气得热血上头,听见主子终于发话,只得不甘心地闭上嘴。
卫子楠盖着盖头,倒是瞧不见她是个什么模样:“傅管事,可知王爷去了何处?”本是平平语气,从她发惯号令地嘴里出来,竟显得略带薄怒。
原本人声鼎沸的恒王府门口,因她这声低问,蓦地静下来,古怪地安静到连磕瓜子儿的声音都听得见。不知是谁聊得太忘情,那句“卫将军真可怜”来不及打住,叫在旁的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句话未免太煞风景,不过深得采薇之心。
大伙儿看见那轿帘子里伸出的半个脑袋,盖着鸳鸯戏水的红绸盖头。盖头微荡,遮得严实,下面不知是怎样一张脸。
看热闹的百姓开始新一轮的窃窃私语。
“瞧,我说恒王要逃婚吧,他哪儿来的腿疾,铁定早跑了!”
“嘘,你瞧那盖头,好像快掉了!”
“哎哟妈呀!难道今日可以看见卫将军真容?!”
傅泽志和采薇说话时还吱吱唔唔,找尽理由,却在听得卫子楠一句分明颇为温和的问话后,忽然明白过来,就算再找千儿八百个理由,怕是也瞒不过看惯大风大浪的恒王妃。他心中最后一道堡垒,也就这么砰然垮掉了。
对不起,王爷,小的更得罪不起王妃。他心中赫然经历了一场,媳妇儿和老娘掉水里了,该先救谁的挣扎。
他清清嗓,十分尴尬,白净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回卫将军的话,王、王爷去了醉月楼……还、还没回呢。”
人群爆发出一阵嘘声,笑的笑,吵的吵,俨然把这当作一场大戏在看,不枉他们站着等了一个下午。在这位卫将军身上,似乎总有看不完的笑料。当初的退婚,盛传的丑颜,庙堂的求婚,如今还有这轰轰烈烈的逃婚戏码,可把那“传奇”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有人单看热闹,也有人为之不忿,看得不住替卫将军惋惜。
采薇这小哭包听到姑爷喝花酒去了,当场气得就要哭,想起主子交代过千万别砸她的场子,这才忍住眼泪,定定地等着主子发话。
这等破事儿若要是砸在别的女子头上,定会哭泣吵闹喊命苦,再闹大一点,受不了□□的,干脆一头撞死了事。可她卫子楠若要是这种女人,哪里还能在镇国公府活下去,早跟她娘一个结局了。
感觉到采薇难过,她伸出手去,拍拍这丫头的手,低声安慰她:“不过是跑了区区一个男人,揪回来就是。乖,去把马牵来。”
采薇最吃她这套,被哄得服服贴贴的,当下就缓了不悦,听话地跑去牵马。
卫子楠无声地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得她亲自来解决。傅泽志在一旁说尽好话,生怕未来的王妃娘娘记了仇,往后这恒王府是别想安宁的了。除了这个,他自然也希望王妃娘娘看在他今日死乞白赖一味讨好的份儿上,来日格外饶恕他几分。
没一会儿,采薇便牵着马来了。
卫子楠的马,名唤逐日,出生入死跟了她两年,并非什么汗血宝马,只是那背侧的鬃毛红似烈火,十分霸气。那马不外乎也是她的嫁妆,身披彩绸金鞍,驮着她的偃月刀,傲然随在嫁妆之中。
她见马来了,这才撩开帘子下了喜轿,终于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人群面前。傅泽志倒抽了一口气,在场的也大多看得张大了嘴巴,唯有采薇笑弯了眼睛。
她穿着一身绛红金绣的广袖喜袍,腰带扎得服帖,包裹着玲珑腰身,修长身量比寻常女子高出不少。唯一露出来的那双手,虽称不上白嫩,但修长匀称算得上好看。
因她喜欢劲装,最烦那松松垮垮的长裙,故而嫁衣裁剪得分外贴身,选的又是偏暗的绛色,腰间一圈黑红色腰带束得身形挺拔,盖着盖头往那儿一杵,尽管看不着表情,也显得格外英气。
曾有人说她虎背熊腰,如今一看,哪里是了。旁人又怎么知道,她有个半个胡人血统的生母,这身材自然是不会差的。
“咕噜——”有人看得咽口水。
可能,是盖头下的脸尤为难看吧……大伙儿坚信。
她从采薇手里接过缰绳,健硕的枣红马划拉着蹄子,似乎也知道主子遭遇不平,呼呼喘着粗气,浑似在骂恒王鳖孙。
她冲采薇点个头,素手一抬,在众目睽睽下扯落了鸳鸯戏水的盖头,然后利落地翻身上马,于一片抽气声中,低下头沉声问傅泽志道:“醉月楼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