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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闹剧过后,众人虽然依旧低头吟哦着,可心中却早已各怀心思,弘历抬眼望着太后的棺椁,又想起那份懿旨,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地发闷。
每一次,当他生出宽恕乌喇那拉氏的心思时,皇后便总能适时地破坏掉弘历的心思。
太后离世的头两个月里,因为一应事项繁杂,皇帝忙于对各项典礼及风俗礼节做出规定,便将乌喇那拉氏暂时软禁在宫殿之内,诏命王公大臣在百日内停止嫁娶之事。待百日过后,太后的棺椁由专人从梓宫抬往泰陵,弘历、阿哥与格格们随行。
待弘历向陵寝方向行过礼后,十格格忽然跪下道:“皇阿玛,女儿求您,让女儿为皇祖母守陵三年。”
弘历闻言一怔,旋即温声道:“十格儿,你能有这样的心思,朕心甚慰,然而三年之期毕竟不短,你要是思念太后,可以时常来拜谒,却不必再长守于此。”
十格格却执拗地摇了摇头:“我想过了,如今女儿年纪尚小,三年之期不过眨眼之间,更何况在这儿有皇祖母陪着我,女儿不觉得苦。”
弘历仍旧想反对,不想永璂却也忽然跪下道:“皇阿玛,儿子请旨与十格儿同驻泰陵。”
明明方才对着十格儿的请求还是和颜悦色的模样,如今换成了永璂,弘历的脸色便陡然沉了下来:“你又来凑什么热闹,听着十格儿说要守陵,你便也要守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永璂被一通训斥,却并不气馁,他一双眼睛盯着石板路面,轻声道:“皇祖母生前对孙儿恩重如山,如今她去了,孙儿也想尽一份孝心,况且孙儿若是与十格儿同留于此,相互间也能有个照应。”
弘历沉吟半晌,忽然道:“永璂,你年岁也不小了,这两年老八、老十一也陆续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待你三年期满,便也出宫建府吧。”
永璂一怔,连同十格格也愣住了,十格格瞥见永璂脸上隐藏不住的落寞,试图分辩道:“皇阿玛,这样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弘历却抬手止住了十格格的话头:“十格儿,你也不必为他再多说什么,朕知道许是年岁还差些,可朕一瞧见他,便会想起是他极力劝朕回銮,索性到那宫外建府,朕心里头还舒坦些。”
弘历这近乎严苛的话,让永璂一直垂着头,他默默地冲地上磕了个响头,颤声道:“儿臣谢皇阿玛恩典。”
再抬起头时,弘历一行已经走远了,唯有身旁的十格格用担忧的目光看着泪流满面的他。
却说消息传到了和珅府上,还没待和珅思量清楚,管家刘全便进来禀报道:“爷,左都御史大人来了。”
和珅放下了手中的文折,疑惑道:“刘墉,他来做什么?”
虽然心下疑惑,可和珅还是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将衣衫打理好,起身迎道:“今儿个是什么风,竟将刘中堂吹到和某这处来了。”
刘墉也不客气,笑眯眯地承了和珅的请,往那椅上一靠,饮了口刘全端上来的茶,才不紧不慢地道:“和大人,这皇上撵十二阿哥出宫建府的事儿想必你也听说了,我这是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这不,特地前来向和大人讨教。”
和珅心里暗笑,刘墉这辈子,因了和珅是进士及第,对他也客气了许多,如今竟是连“讨教”这样的词也用上了。
若说在这官场中,刘墉算是和珅最无感的一类人,有着文人的傲气,在朝中有着相当的资历,再加上他的父亲刘统勋的荫庇,刘墉这一路走的是相当顺遂。和珅当然不会去得罪他,可轻易的也不会去结交,平素下了朝,也就是个点头的交情。
可刘墉却一直记得,从和珅科举以来,弘历就一直对他表现出极高的关注,在储君一事上,满朝文武,怕是只有和珅知道准信儿。
摸清了刘墉来的意图,和珅也不再疑惑,他缓缓地饮了口茶,笑道:“皇上的意思,不是表达得很清楚了么,让十二阿哥出宫建府,一来是眼不见为净,二来也避免了他与乌喇那拉氏过多得接触。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三年之内,皇上必会处置皇后,十二阿哥自请守陵,不论初衷为何,倒是的的确确让皇上少了些许顾虑。”
刘墉听得认真,连茶水都顾不上喝,他凑近了和珅小声道:“和大人的意思是,十二阿哥已经......被皇上所厌弃?”
和珅险些被那一嘴的茶水呛到,他轻咳了两声,无奈地笑道:“刘中堂,这可是您自己说的,和某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刘墉见和珅不慌不忙地用着茶水,那模样分明是在打太极,顿时急道:“哎哟,和大人,你就给我个痛快话,皇上这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
和珅这回彻底地收敛了笑容,他将杯中最后一点茶水喝完,正色道:“刘中堂,您若是这么问,那便是高看和某了,和某又不是皇上肚中的蛔虫,如何能够猜透帝王的心思呢?”
见刘墉苦了一张脸,和珅失笑道:“刘中堂诶,我说你这名声赫赫的中堂大人,只要你用心办好自己的差事,这谁当了储君不得对你礼让三分啊?”
刘墉苦笑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这心里老觉着不踏实,既然皇帝没有厌弃十二阿哥,那又何必在人前......”
刘墉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了,他惊疑地瞧着和珅,半晌方道:“和大人的意思是,皇上这是做给外头看的?看似失宠的,实际上最得皇上的心?”
和珅一边听着刘墉的话,手指一边敲击着桌面,他笑道:“刘中堂,您得瞧明白喽,这看着像是把十二阿哥撵出宫去,可这出宫,就得封爵,就得赐宅子,这几样皇上哪样说不给了么,除了让十二阿哥早几年建府,剩下的一样没少给。您说,这叫厌弃么?”
看着刘墉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和珅认真瞧着刘墉起了皱纹的额头,笑道:“如果我是皇帝,要厌弃一个儿子,就把他常年累月地留在宫中,既不赐府,也不封爵,就这么拖着,说不定将来等到新君上位之时,才会看在兄弟的情分上加官进爵。”
见刘墉目瞪口呆地瞧着他,和珅摆了摆手,笑道:“开玩笑,开玩笑,刘中堂不要将和某的戏言放在心上。”
刘墉见他这样,忙收起怔愣的表情,嘴上应道:“和大人哪里话,今日之言简直醍醐灌顶,解了我许久的疑惑啊。”
和珅见他将茶水喝完,却没有半丝起身离去的迹象,便替他将杯中的茶水续上,温声道:“刘中堂今日来找和某,恐怕不止是为十二阿哥一事吧。”
刘墉摸了摸后脑勺,笑道:“和大人果然机敏过人,的确我此番来找和大人,还有另外一件事。”
和珅笑道:“刘中堂请讲。”
“和大人知道,在我任职礼部之时,曾经手科举事宜,这迎来送往,门生食客也是有的,正巧有一门生在甘肃道员任上。”说到这,刘墉看了看和珅的神色,见他听得认真,便继续道:“和大人,你还记得一年多以前,甘肃地方上报,说该地久旱无雨,请求朝廷拨款赈灾,后甘肃布政使王亶望上奏朝廷,说是通过捐监的方式,筹得数额量不小的银两,后来更是将银两全都用于赈灾。皇上思及王亶望政绩卓绝,特地将他擢为浙江巡抚,监管富庶之地。”
和珅仔细地回忆了一下,颔首道:“嗯,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刘墉神情凝重道:“可近日,我接到了门生从甘肃寄来的折文,上头提到了,甘肃并无旱情,王亶望在任时,一面请求朝廷拨款接济,一面将纳捐得来的钱,分发给通省官员,王亶望自己自然拿的大头,可他下头的那些官员,也没有干净的。我的门生初到道员任上,着实被这样大胆的行径吓了一跳,因此写信向我求援。”
刘墉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蹙眉道:“可和大人,你说这该如何是好,皇上刚将人擢升,就查出了问题,这不是打皇上的脸么?”
和珅的关注点倒不全在于此,他喃喃道:“这么说甘肃一省,通省官员都有贪府的情节?”待他将事情理顺,才想起刘墉尚在眼前,他皱眉道:“刘中堂,这事和某也做不了主,你合该去找皇上呀,怎么反倒登起和某的门来了?”
刘墉笑道:“和大人,你也知道太后刚刚仙逝,眼下大臣们报个喜都要战战兢兢的,更别说这样恶劣的事了,不过,皇上待和大人自是不同的,若这事由和大人去说......”
和珅简直哭笑不得,平日里刘墉总是端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却没想到竟也对这些有考量。
和珅并没有马上答复刘墉的话,而是将那份文折反复看了看。他记得王亶望是乾隆朝著名的贪官之一,首创了通省贪腐,上下包庇的先例,着实让弘历头疼了好一阵子。
和珅当着刘墉的面把文折收了起来,点头道:“刘中堂放心,和某自会将文折转呈给皇上。”这时,刘墉紧皱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当和珅将文折转呈给皇帝时,弘历却没有预想中的勃然大怒,他只是叹息道:“朕今日,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死性不改。”
和珅柔声道:“皇上,这捐监,实在不是个好规矩,要不得啊。”
弘历闻言挑眉道:“却是为何?”
和珅应道:“皇上您想,若是这监生的资格,是花大价钱捐来的,那么将来花钱的这批人当上了官,自然要想办法牟取更大的利益,就会将捐监的价格越弄越高,家境贫寒而有真才实学的学子反倒出不了头。商贾之家得了监生的资格,自是像做买卖般,将他们能够做主的官职,捏在手里,任凭价高者得,更甚者,如王亶望一般,将通省的官员都拖下水。”
弘历闻言,沉默半晌,最终狠狠地一拍桌子,怒道:“真是岂有此理!”和珅在一旁瞧着,忽然上前一步道:“皇上,我愿前往甘肃一探究竟,这之中谁在说谎,甘肃有无旱情,待我到当地一看便知。”
弘历并没有答话,他的眉头已经纠结成了一个川字,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狐疑地瞧着和珅。和珅被他看得莫名,只觉得弘历的目光要将他灼出一个洞。
“朕不许!”和珅听见弘历说,青年几乎要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竟从弘历的话里听出了焦急。
“可是皇上,甘肃一案牵连甚广,必须要妥善处置,我有信心能够将它处理好。”和珅眼巴巴地看着皇帝,希望他能够就此松口。
可弘历却依然冷眼瞧着他,全然没有松口的意思,被和珅看得烦了,便扔下一句:“朕说了,不许!”,竟是毫无商量的余地。
“皇上,可是知道些什么?”和珅隐隐感觉到弘历的态度不对劲,可真要说具体的,又说不上来。
弘历板着一张脸,径直开始批阅奏章,正当和珅以为他不会答话时,却忽然听到弘历气鼓鼓的一句:“不知道!”
和珅被这样的皇帝弄得哭笑不得,他缓缓走到弘历身后,替他揉捏着紧绷着的肩膀,待皇帝气消了些,才轻声道:“皇上,究竟怎么了?我又不是一去不回来了,从前我不也这样。替皇上到各处办差,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和珅本以为柔声细语,就能让弘历打开心扉,没想到只换来了弘历一句中气十足的:“闭嘴!”
和珅只好认命地替弘历揉着肩膀,不再提王亶望的事。天色渐晚时,他带着满腹疑惑回到家中。一进门就见刘全手里抱着一摞画卷,正从院子里经过。
刘全本就不高,被那长画卷一挡,更是连路都看不见了,要不是和珅闪躲得快,怕是会被他迎面撞上。
和珅疑惑道:“刘全,你手里的是什么?”
刘全气喘吁吁地道:“爷,您可算回来了,咱们这门槛都快被那些个媒人踏破了。”
“媒人?”和珅一怔,刘全见他这副样子,索性把画卷一股脑放在院子中的石桌上,将其中一卷展开,里头赫然是一位穿着旗装的女子画像。刘全像献宝似的对他说:“爷,您瞧瞧这位,兵部侍郎的长女,那媒人说了,不求做正妻,只求做个侧夫人。”
见和珅僵在原地,刘全疑心他是太高兴了,忙又要将另一卷画卷展开:“爷,您再瞧这个。”刘全指着画中女子窈窕的腰身,笑道:“京中富商林焕的掌上明珠,替她说媒的那位,都将她说到天上去了,还说她思慕爷日久,据说非爷不嫁呢!”
和珅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许是东巡的时间长了,他都习惯和弘历这样日日相见的相处方式,全然忘了在他人眼中,他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黄金单身汉,早晚都会成为京中女子的争抢对象。
刘全见他目光游离,以为他是不满眼前的画卷,慌忙将最底层的一摞放到桌上:“爷,方才那些都不是说的正妻,这些才是,都是些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奴才都瞧过了,有好几位和爷很相配。”
和珅坐在石凳上,耳边是刘全喋喋不休的话语,青年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成亲?娶妻?这是他穿越以来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可原身呢?
电光石火间,和珅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白日里,弘历为什么极力反对他去甘肃!
不是因为弘历舍不得与他分开这些时日,也不是王亶望的案子有什么蹊跷,而是因为上一世的和珅,有一位心爱的红颜知己——吴卿怜。
吴卿怜温柔贤惠,她是和珅府邸中最得力的管家人,也是和珅最为怜爱的侍妾,而她还有另一重身份,她是原身在查办王亶望案过程中,从王亶望府上带回京的姑娘。
如果说先前,和珅还云里雾里地对弘历的怒气丈二摸不着头脑,那么如今他全然明白了。弘历是怕,他在甘肃,再次遇到吴卿怜,再次与她坠入爱河,再次娶妻生子,所以那个不可一世的君王,才会表现得暴躁不安。
刘全站在一旁,正舌绽莲花之际,忽然看见主子冲着虚空处,露出了一个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
和珅猛地从凳上站了起来,才将官服顶戴理好,府外就传来了海兰察的声音:“和大人!”
和珅理着顶戴的手,就这样僵住了,海兰察大步踏进门时,看到的就是穿戴整齐的和珅,惊喜道:“和大人,你还没换衣裳,正好省事了,皇上急召。”
和珅手下一顿,急道:“可是皇上出了什么事?”
海兰察摆摆手道:“皇上好好的,怕是有什么急事要与你商量吧。”
和珅顾不上这许多,赶忙跟着海兰察赶在宫里落锁之前入宫。两人走得匆忙,留下刘全一人对着桌上的画卷发呆。
刘大管家十分受挫,感情自己方才说了这么多,爷竟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活泛的心里又犯起了嘀咕:这皇上也真是的,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让人休息。刘全想归想,到底是摇了摇头,将散落的画卷抱进房里去了。
和珅坐在轿子里,默默地将轿帘掀起了一角,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只有天边的一抹月色,映出一轮白光。和珅努力忽略自己忐忑中又略带期待的心情,看着手中握着的轿帘,失笑出声。
明明是入宫与弘历议政,却有种偷情的隐秘感。和珅将脑中那些尺度大开的画面挥去,刚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轿子就停了下来。
海兰察走在前头,领着和珅往养心殿走,靠近殿门时,海兰察忽然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和珅就着宫灯瞧见了,笑道:“海大人,有话直说吧。”
海兰察皱着眉叮嘱道:“和大人,我在皇上跟前当了那么久的差,虽然生性愚钝,可如今到底会看些主上的脸色,我瞧着皇帝今儿个心情不太好,你注意些。”
和珅笑着点了点头:“多谢海大人,和某自有分寸。”他站在门边,目送海兰察离去。而后深吸了口气,轻轻敲了敲养心殿紧闭的大门。
“皇上,我来了。”和珅像是被夜色中静谧的氛围感染了,通禀的声音很轻,可弘历听见了。屋里传来了和珅无比熟悉的声音:“进来。”
和珅推开门时,看到弘历坐在御案后,御案上并不是寻常摆放着的奏折,而是一支羊毫,一方砚台,还有一小面镜子,林林种种地堆放在桌上,而弘历正拿着一柄小刻刀,仔仔细细地在那印石上动作着。
和珅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弘历是在刻章子,这哪里像是谈正事的样子。
和珅凑上前去,想要将弘历的动作看仔细些,弘历却指着一旁的宫灯道:“有些暗了,你替朕掌掌灯。”
和珅在灯光下,逐渐看清了弘历刀下刻的字,一瞬间他的脸烫得厉害,因为弘历刻的,正是他的名字。
和珅:和者,温和从容,自在豁达,珅者,圆融通透,人情练达。这是弘历对他最美好的祝愿和期许。和珅只觉得弘历这一笔一划,都刻进了自己心里,要完成这两个字,要将章子做得尽善尽美,弘历一定在心中将这个名字默念了无数遍。
“皇上。”和珅轻轻地呢喃出声,弘历听见声音,抬起头冲他露出个慵懒的笑,在灯光的映衬下,更显得君王面如冠玉。弘历专注地在为章石做最后的打磨,像是怕和珅等久了,他安抚道:“就快好了,朕想为你做个最好的。”
看着弘历认真的动作,和珅忽然就想到了一句话,从前每次他在看书时,师妹都会那样赞叹道:“认真的男人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