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青枫垂露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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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珅略显慌张地收回手,垂首道:“奴才逾矩了。”

    弘历笑道:“和珅......你还真是,任何时候都让朕出乎意料。”

    和珅不敢再去看弘历的眼神,心里邪恶的小人早就将自己吐槽了千百遍:“让你管不住自己的手......”

    弘历却不打算让他这么蒙混过关,进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悄声道:“你怎么知道,朕在难过?”

    和珅的身子微微后倾,竭尽全力躲避着弘历的视线,咬牙道:“奴才一时失言......”

    弘历根本不想听这样敷衍的说辞,他执拗道:“你知道的......朕不是要听这个......不要回避朕的问题。”

    和珅心知躲不过去了,索性两眼一闭:“皇上看起来......很沮丧......”

    弘历大方地承认了:“朕......的确很难过......原想着,就算全天下的百姓都不理解朕,总有一个人会站在朕的身边,却没想到,他也是怀疑朕的。”

    说这话时,弘历的目光一直流连在和珅脸上。和珅沉默半晌,缓缓道:“皇上......言重了,不论是太后,还是后宫的嫔妃,她们都是站在皇上一边的......”

    弘历总算是见识了和珅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和珅的回答让他如鲠在喉,他恨不得将一颗心扒开给和珅看,可是这一回和珅却退却了。

    从记事起,弘历身边的宫人都对他唯命是从,再后来成为宝亲王,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他会是新君,满朝文武对他的命令不敢不遵。他从未像这一刻一般,浑身上下有一种对着棉花使劲儿的无力感。

    弘历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朕问的是你!”

    和珅微怔,旋即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皇上......奴才怎么想并不重要。”他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弘历身为上位者,无形中给予人的压迫感太强,那种外溢的雄性荷尔蒙,让和珅不由地逃避。

    和珅的回答,就像一句响雷将弘历惊醒: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会去在意一个臣子的想法了?儒家千百年来所崇尚的忠君思想,原本就奠定了君主绝对的特权。明明他只要做决定,旁人就算有异议也不能反对,为何今日,他会在意和珅的想法?

    下五旗出身的和珅,打从出生起就注定了爱新觉罗家的奴才。要真论起家世,他绝对比不过阿桂、福康安这种上三旗的贵族,但弘历就是想从他嘴里求得一句肯定。

    泰山祭祀后,和珅就一直把自己缩进壳中,像软体动物,再也不会主动把触角伸出来。

    弘历尝试过等待,端着架子等和珅先行认输,可是等得越久,他的心就越慌,心下总是落不到实处。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愣,脑海中浮现的是与和珅的过往,上一辈子的经历就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在记忆中越发地模糊。

    他能够清晰记得的,就是和珅永远不服输的眼神。也许连和珅自己都不知道,他对一切新奇的事物和挑战,都会露出跃跃欲试的眼神,让弘历一颗早已古井无波的心莫名悸动。

    他记得青年在露出破绽时的窘迫,明明心下慌张,却要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他记得青年为他出主意时那种蔫坏儿的神情。每每在弘历疑心病要发作的时候,青年清澈的眼眸又会消弭他的怒意。

    他开始举止失措,没有和珅在身边,在校场看不见他脸上自然流露出的崇拜神色,连射箭本身都变得无趣起来。对着纪晓岚的伶牙俐齿,也莫名地厌烦起来。

    弘历无法纾解这种烦躁的感觉,终于在他将要坐不住的时候,文折案发生了。弘历本想借着这个契机与和珅和解,无奈左等右等,和珅却始终没有来。

    弘历终于熬不住,演了一出不请自来的戏码,不可一世的帝王都已经打定主意顺着和珅的性子,然而和珅的一句质问,还是让他失了分寸和风度。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和珅对他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大了。弘历无法忍受和珅竭尽全力地为钱沣求情,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站在了和珅的对立面。弘历可以容忍纪昀偶然就钱沣一案作些酸诗,说些含沙射影的话;也可以容忍海兰察的直言不讳;唯独忍受不了和珅从心底认为他是一个狭隘的君主。在听到和珅质问的一瞬间,弘历只觉得身处高位的优越感跌得粉碎。

    他颤声道:“和珅......朕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看朕的......”明明和珅摇着头,弘历却一个字的解释都听不进去。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却又无法发泄出来。每次见到钱沣,弘历就会想起和珅的质问。一时间又有些恼羞成怒,禁不住换着法儿折腾钱沣。可是一旦冷静下来,他又害怕看到和珅“果然如此”的眼神。矛盾的心理将他折磨得无法入眠,不曾想一出门,就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和珅见弘历许久没有说话,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禁不住偷着瞧他,视线却被弘历逮个正着:“朕很在意......你的想法。”大概是从未说过类似的话,弘历一句话说得有些艰难。

    和珅笑了笑,这话如果放在当初,自己恐怕会心花怒放,可是而今听来,却有些唏嘘。他知道眼下不得不给弘历一个答案,于是柔声道:“在奴才心里......皇上是个明君。”

    弘历专注地等待着下文,却发现这就是全部。心头失落与遗憾混杂在一起,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受。

    “只是......明君么?”弘历饱含期待地看着和珅,希望还能听到别的答案。然而和珅只是说:“奴才此来,就是来向皇上道歉的。奴才原以为,钱大人一案,也有皇上推波助澜的手笔,可后来奴才才明白,皇上如此对待钱大人,也未尝不是对他的一种保护。有的时候把矛头全都指向一个人,反倒会让真凶放松警惕,露出破绽。”

    和珅这话说得毫无隐瞒,落落大方,然而弘历却觉得不该是这样的。这冠冕堂皇的话,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冷冰冰地不带一丝温度。

    弘历看着眼前的青年,明明近在咫尺,两人中间却像是隔着无形的屏障。和珅态度恭谨温顺,却真真正正地收起了那份自然而然的从容随意。弘历明白,他这是竭力地守着君臣之仪。

    弘历不明白,明明两人之间有个良好的开端,怎么如今却被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本以为深夜的静谧,能让和珅放下防备,两人能够敞开心扉,回到从前,然而事与愿违。

    若无其事的表面,依然横亘着无法言说的疏离。

    弘历开始有些慌了,他毫无征兆地搂住了和珅的腰,将人禁锢在自己怀里。和珅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怀抱毫无防备,只觉得身子一晃,就陷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然而他却全然无法放松自己,四肢僵硬地让人发笑。

    弘历也感觉到了和珅身子的僵硬,然而他执意将下巴抵在和珅的肩膀上,委屈的语气让和珅忘了紧张:“让朕抱抱......”

    和珅莫名地就想起求爱抚的猫咪,一时又觉得与弘历素日里的形象相差太远,禁不住轻笑出声,身子也就软了下来。

    弘历感觉到怀中人的放松,心下暗喜,却又不敢过分激进,连忙转移了话题:“朕......其实并不在意那份文折是出自谁人之手,朕只是在想,好好的一次东巡,却闹到如今这个田地。数年前的南巡更加过分,那时朕是奉皇太后南巡,可那些地方官倒好,表面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私下里却竟相流传着那样的文折。朕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阳奉阴违的伪君子。朕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尽孝之举,怎么就成了他们口中天大的过错了呢?”

    弘历原本只是想借机转移和珅的注意力,可是越说就越真情流露。和珅感受到身前之人的战栗,见他难过于心不忍,便也缓缓伸手环住了弘历的腰。

    弘历腰上一颤,竟像个毛头小子般心跳如鼓起来。和珅却将这种战栗当做了弘历情绪的发泄,他甚至疑心地瞅了瞅肩头,见没有泪迹方才放下心来。他柔声道:“皇上,奴才以为,没有东巡,绝对不会如此迅速地擒住徐绩、国泰等人,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同样的,没有东巡,也无法实地考察各地官员的施政情形,像周元理这样的能臣,也不能适时加以褒奖,更不能设身处地地......让钱大人明白,为官之道,绝不止清贪二字。”

    和珅就像安抚小动物般,一下下地轻拍着弘历的背。轻触间他分明感觉到:当弘历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背后一瞬间的僵硬。

    果然下一秒,弘历便松开了怀抱,面色复杂地望着和珅道:“钱沣真是何等幸运,有你们这群时刻不忘为他说情的挚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