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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明瑰登船那日,苏州府码头站了满满当当的人,霍青棠带着石榴和璎珞站在那处,范夫人带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仆妇们帮范明瑰装箱笼,范大人则与魏北侯世子裴墀站在一处说话。
船是裴家自京城租赁来的大船,在苏州府码头停了快有月余,平时范大人开阔,说起闲话来头头是道,今日却几番哽咽。裴世子好脾气,只同范锡夕道:“范大人无需多虑,贵千金嫁入我魏北侯府,别的本世子无法给你保证,但有一条,绝不教贵千金吃苦受罪。有我魏北侯府一口饭吃,就有贵千金一口饭吃,有我侯府瓦片遮身,就有她一件衣穿。”
裴墀如此说,范锡夕反而更加伤感,恨不能扑上去跟着自家女儿一齐入京。这头说了范大人的离别不舍,那头范夫人与青棠庶母站在一处,几乎要落泪。
范夫人手里捏着一张帕子揉揉眼角,张氏瞧见,连忙去劝,“怎还哭了,姑娘嫁侯府,天大的喜事,万万莫哭,教世子爷瞧见怎么想?”
伶俐是随明瑰入京的,这丫头如今沉稳不少,但依旧不够灵活,此刻纤夫要拉纤,地上还有一箱子未上船,她也不知阻拦。范夫人瞧见,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你眼瞎了?这地上明明还有未上船的,你不懂喊一声?还是说你哑了,不晓得说话?”
范夫人的离别不舍在此刻无处抒发,化成了严厉的苛责,范明瑰要来劝,范夫人又是一顿数落,“这都是你自己的嫁妆,你自己不懂看护,将来谁来帮你看护?你老大不小,何时才能让家里人省省心?”
离别在即,江风自三千里外吹来,吹得码头上风帆猎猎作响,青棠在不远处瞧范明瑰,明瑰依旧穿一件酒黄色的长裙子上头是丁香紫的小袄,一切都如扬州城里某个午后,范明瑰从她的小门外走进来,说一声,“你这病可好些了?”
万般往事就在昨天,霍青棠一个箭步就要上前,一个沉沉的影子挡过来,那人小辫子绕起来以赤金簪子绾之,“你想做甚么?”
伊龄贺道:“不要妄动,瞧见没有,魏北侯府迎亲来了多少人,你贸然行事,教他们两家怎么收场?”
青棠穿浅绯色衣裙,江风冷冽,她往范明瑰那头瞧,这头张氏却在往她身上瞧。张氏问范家夫人,“不知那位......”
范夫人掠一眼,回道:“那位是明瑰与青棠在寒山书院的同窗,听说祖上是蒙古人,那孩子人不错,与书院各位都玩得好。”
范夫人问她,“你家那位柳姨娘呢?”张氏捏着一张帕子没有吭声。范夫人又问,“算算日子,黄莺差不多该生了吧,你这趟出来,岂不是刚好留了空子给霍大人和她二人独处。”
张氏头一偏,扶着额头,快要昏倒,范夫人赶紧叫月满过来,“快、快,你家太太受了风,快扶她去棚子里坐,莫要站在这处吹冻着了。”
纵使千百般不舍,还是要分离,范明瑰过来捏霍青棠的手,“来日你要去京城看我。”
青棠说,“好。”
明瑰又道:“我会想你的。”
青棠点头。
明瑰眼睛一斜,看向伊龄贺,“你与他一处就很好,他父母都不在,你将来也不必侍奉公婆。”
青棠不语。
范明瑰喊伊龄贺,“诶,将来我写信给你们,你们一道去京城看我,就在我侯府里面住。”
伊龄贺瞥她,“还不是主母,这头就做了人家侯府的主?”
见二人又要打嘴巴仗,青棠将袖子一掀,露出一根翠玉鞭一样的手钏来,“这是你送我的,你还记不记得?”
青棠从袖中取了一支珠花出来,“这是我送你的,如此一来,我们便扯平了。”
二女相视一笑,裴墀已经领众人登船,伶俐来催自家小姐,“姑娘,快些,大家都在等你呢。”
江风瑟瑟,今日该来的都来了,独缺一人。
范明瑰几次张口想问闵家哥哥去了哪里,几次张口,终究没有再问。
船动风动,偌大的船扬帆北去,直到看不清范明瑰那云黄娇媚的身影,青棠才低下头。
伊龄贺道:“闵大人哪里去了?”
“闵家哥哥去了南京吏部。”
“闵大人要升迁去南京?”
青棠转头,“我也是胡猜的,闵家哥哥外放苏州府两年有余,这次新帝登基,闵尚书想给他换个好些的地方也未可知。”
又过几日,张氏领着柳丝丝与史侍郎道别,“媳妇与柳氏打扰侍郎大人数日,此番前来是为范大人嫁女之事,如今婚事已毕又临家中有事,小妾黄莺将要生产,霍宅本就子嗣不丰,故媳妇想与柳氏先行回家去,临去之前,特来与侍郎大人辞行。”
张氏是个大体上过得去的妇人,她懂礼数,出手也不小气,这回来苏州府,她带着张家绸缎铺的新式料子,沉黑藏青各二匹,说是给史侍郎做鞋的;另有竹青宝蓝各二匹,说是给侍郎大人裁衣的;另带了白绢帛布各四匹,说是打赏下人用的。最后,还给青棠择了丁香、酒黄、茜粉、湖绿杭绸各一匹,交代是给自家姑娘裁春衫用的。下人们议论纷纷,都说这位奶奶好生大方,说大姑娘有福气,说江儿跟着这位奶奶更是有福了。
辞过史侍郎,柳丝丝带芳儿回去归置行李,张氏则转了个身到青棠屋里来了。
璎珞与乌衣在偏房算账,石榴出来奉茶,张氏道:“这头要感谢大姑娘,若不是大姑娘,咱们这生意也做不成。”说罢,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红封,“这是张家礼谢大姑娘的,银钱不多,但重在心意。你张家舅舅说了,以后张家赚多少钱,都少不了大姑娘一份,日后每年你张家舅舅都要给你一个红封,就照这个数,只会多,不会少。”
青棠拆开红封,里头是一张银票,一张一千两的银票,石榴进来之时,瞧见那张银票,险些泼了茶水。
张氏端着茶,扫青棠的脸色,这一番张家下了本钱,面子里子都做足了,这头关家要造船不说,还带上了张家,可不就是千载难逢的机遇。造船不是个小事,政府设了船厂,但那些船补损工部耗费都不够,更不必说民用了。
如今关家牵头,到时候出事也是关家顶上,张家只暗地里合了点钱而已,若真是事败,不过就舍弃苏州府的投入,回扬州守着旧家当过日子罢了。张士洋打得一手好算盘,霍青棠既然想霍家盈利,那风险没道理不一起承担,关家有钱,霍家有人,独剩个张家,能摊起个甚么事儿,事到临头的时候,张家反倒是最安稳的那一个。
霍青棠懂张家的算盘,钱不少赚,风险又摊分得最小,张氏笑盈盈的,青棠也笑,“太太贤惠,又是个明白人,黄莺既然要生,那就由她生,莫要在这个当口出甚么意外了,父亲升官进爵,外人也只会说是太太的功劳。”
张氏用帕子擦擦嘴角,“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拦不住的,黄莺生个娃娃,我还能拦住不成?大姑娘多虑了,我还不是只盼着霍家兴旺,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青棠点头,“即是如此,那太太要劝导父亲多多表现,新帝登基,入了新年,万事都该有新的气象才是。”
许是赚了钱,张氏心情都好了不少,她拿出一锭二两的元宝给石榴,“蝶起爱吃甜食,你出去买点好的点心,余下的也不必找回来,你自己拿去吃果子糖。”
石榴看青棠,青棠点头,“都是太太的心意,拿着吧。”
待石榴掀帘子出去,张氏才搁下茶盏,“璎珞那丫头,大姑娘是如何打算的?”
青棠侧目,“太太的意思是?”
“我是想带了这丫头回扬州,前几日我瞧见她在打算盘,问她在做甚么,她说在给大姑娘造册记账。”张氏笑,“过去是我想偏了,如今想来,还是璎珞好,起码这丫头知根知底,总比外头那些女人强到天边去。这回我带了她回去,让老爷收房,过个一年半载,再提她做妾,大姑娘看,这样可好?”
青棠摇头,“太太还是想偏了。”
“那大姑娘的意思是?”
“我预备还了璎珞的身契,求外祖替她脱了奴籍,让她做个良家子。如果史管家愿意的话,认她做个义女,将来顶着史家女儿的身份出嫁,做个正妻。”
张氏倒吸一口凉气,“正妻?”
屋里是长长的沉默,张氏不说话,青棠也不说话,桌上的茶都凉了,张氏才叹口气,“我明白大姑娘的意思,大姑娘是想让璎珞做个良家妾进门,从身份上就比黄莺和柳丝丝都强上一大截,可是这样?”
“大姑娘想好了?璎珞这丫头可值得你如此?你为她费这样大的心思,教她算术理财,给她良家身份,来日她若是辜负了你,你当如何?”
张氏看霍青棠,“我反正是无所谓的,霍家太太始终只有我一人,她换了身份进来也还是个妾,她是婢是妾,都挡不了我甚么。我只是提醒大姑娘,这丫头过去还好,如今是越发灵活了,我看她哄的史家那位团团转,来日也不会是个省油的灯。”
张氏咳一咳,“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提醒大姑娘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这样厚待璎珞,将来她反咬你一口也是未可知的。”
青棠脸色淡淡的,也不知她听入耳几分,张氏站起身,抚了抚裙摆,“即是如此,那就这样办吧,择个吉日抬她过门。”
“这春日里,都是好日子......”
张氏笑着走了,她声音脆脆的,远远一听,还有几分盎然清脆。
......
璎珞拜别霍青棠的时候,穿着粉红的嫁衣,史秀坐在高处,璎珞磕头跪拜,唤一声:“义父。”
史秀递了一个红封过去,“乖,起来罢。”
史顺在一旁立着,璎珞提着裙子要拜,一双手拦住她,璎珞抬头,史顺也拿出来一个红封,“你要嫁人,兄长无什么好东西相送,这是一点心意,你收着吧。”
堂中灯火明亮,乌衣与石榴在霍青棠身后站着,璎珞对着旧主重重一磕,“多谢大姑娘大恩大德,璎珞没齿难忘,若有来生,璎珞愿意结草衔环,报答姑娘!”
青棠看张氏,张氏点头,月满与芳儿合力将璎珞搀起来,柳丝丝在旁边笑,“快莫要再跪了,过一阵大姑娘该舍不得璎珞姑娘了,这出门嫁人是好事,嫁得又不远,怎好还如过去一般,与大姑娘分不开手。”
璎珞去了奴籍,因她有父有母,故而认了史秀做义父,再以史家女儿的身份嫁去霍家,这算得上是莫大的恩典了。张氏后来同霍水仙这么说,“你家的宝贝女儿为这丫头可是操碎了心,变着法儿的给她荣耀恩典,你可要领情。”
这一番都是后话,总归惹得霍水仙哧哧笑,璎珞这丫头三番两次去了又回,他又不是个傻子,还能不知道这几个女人闹甚么鬼,直到史侍郎给他来信,他才确定璎珞就是为了给他做妾回来的。
璎珞随张氏柳丝丝归去了,此刻已是三月,石榴掀帘子进来奉茶,青棠握着一本不知甚么书在看,半晌也不见翻动一页纸。石榴道:“大姑娘,这是厨房新煮的莲子羹,您吃一碗。”
青棠搁下书,“好些日子不见二舅舅,他哪里去了?”
石榴回,“二少爷和老爷在书房呢,京城来了信,说三少爷过了会试,正要准备殿试,这头跟老爷商量圣上的忌讳喜好呢。”
青棠抬头,“哎呀,看我,我都忘了圣上登基,今年开恩科,三舅舅考得如何,我去书房问外祖父。”
青棠一阵风往外头书房去了,石榴替她收拾杂物,拿起刚刚那本书,才发现那是韩愈的《祭十二郎文》。石榴本是不识字的,被乌衣和璎珞强迫了几个月,她略有长进,多的不认识,十二郎三个字她是认识的,再有一个“祭”字,她再不知事,也知道这是死了人才用得上的。
外头乌衣问她:“大姑娘吩咐你写的字可都写完了?”
石榴抿着嘴又捏着书本,“我不想写了,我又不考秀才做文章,认识这么多字做甚么。”
乌衣掀了帘子进来,“这又发甚么脾气,谁得罪你了?”
石榴将书丢过去,“你看大姑娘读甚么书,祭文,这谁死了,她为何读这样的书!”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乌衣低头,“许是璎珞姐姐出嫁,大姑娘舍不得,你莫要多想,大姑娘读甚么书,自有侍郎大人操心,你急什么。”
石榴那一刻就似通了灵,她抓乌衣手臂,“不对,璎珞姐姐出嫁是好事,可我瞧大姑娘的神色,像是丧事。不,不对,大姑娘有事瞒着我们,她有事瞒着我们......”
外头上了灯笼,霍青棠一站在书房外头的时候,里头门就开了,史家二少爷笑嘻嘻的,“哟,咱们棠丫头来了?”
史秀也在里头,青棠一一请安,“外祖父好,二舅舅好,史管家好。”
有小厮来奉茶,青棠接过,也不说话,安静在一旁坐下了,史东星逗她,“怎么,咱们家大姑娘转性子了,今日怎么话这么少?”
那头史侍郎同史秀道:“太子爷登基,他的性格不同先帝,听说这回圣上将季冷召回京了?”
史秀点头,“是的,圣上换了旧年的主考官,特意将季大人从南京城召回京,这回殿试听说也是要季学士亲自主持的。”
青棠垂着眼眸,还没细细嚼过劲儿来,就听她二舅舅道:“季冷,是不是就是他闺女去给孟微冬做妾的那个,当年季冷快被他闺女气死了,割袍断义,多少年没与孟家往来。这回好了,圣上启用他,我看孟家闺女的好日子要来了。”
话说三分饱,史侍郎瞧了长子一眼,“你晓得的倒是多。”
史东星笑,“这有甚么,季冷自国子监退下来之后,一直不得大用,先帝爷不喜欢他古板保守的那一套,留他在国子监,也是耽误其他学子。这下可好,新帝喜欢他,那孟微冬最会嗅气味,这下子季家的闺女也不必委屈做妾了,东风起兮,东风起兮呀......”
青棠想起孟宅里头的那个季夫人,那女子漂亮,善解人意,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十分有教养。她的父亲起复了,确实如二舅舅所说,她的好日子要来了。
史侍郎道:“东贞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学业上我不操心,他身体如何,可有人照料?”
史秀回:“太太在家里,一切都好,三公子饮食太太管着,大人宽心。”
史侍郎点头,“辛苦太太了。”
太太即是史侍郎的结发妻子,也是霍青棠的外祖母,不管是霍青棠原身还是如今换了里子的青棠都没见过她,史东星凑过来,“棠丫头,二舅舅带你回京玩几天吧,带你去见见你三舅舅,还有你外祖母,自你出生以来,他们可都还没见过你呢。”
青棠捧着茶杯没有说话,史秀关门退出去了,史东星问她,“你不想回去看看他们?”
青棠勾着头,史东星还要再说,那头史侍郎道:“青棠学业忙,等你弟弟殿试完,他与太太一道过来苏州府看青棠也是使得的。”
绕过这个话题,史侍郎道:“闵家公子或有调动,听南京吏部的消息,闵公子入京也未可知。”
青棠这才抬起头,“闵家哥哥要入京了?”
史侍郎点头,“去处还未定,要照闵尚书的意思最好调他回青州做知府,闵家地方大族,在自家地头,容易出政绩,也方便照应。不过闵家那位自己不愿意,具体的官职还没定,总之这苏州府同知是到头了。”
青棠点头,史东星敲外甥女脑袋,“你这么关心闵家那小子作甚,你瞧上他了?”
青棠本来无甚反应,倒是史侍郎又看了霍青棠一眼,有意无意说一句:“闵家是不错,一方望族,京城好几户人家都盯着闵家。”
史东星笑,“父亲,我记得陈家几个庶出的小姐都没定亲呢,听说闵尚书瞧不上陈瑄家的庶女,说是嫡出的还差不多。当时可把陈瑄气了个半死,陈家的那位如夫人还说要去告御状......”
史侍郎顿一顿,“陈家本来有个嫡出的姑娘,但是早夭了,如今一门庶女,的确不好安排。”
史东星同青棠道:“听见没,这是给你铺路呢,闵家高门大户,他们家可不是这么好进的,陈瑄如今做了三品大员,闵家都不要他家的丫头。你呀,近水楼台先得月,趁着闵梦余本尊在此处,多多惜福吧。”
陈瑄家的丫头?老八,老九,还是老六?
史侍郎道:“此事不急,一来,闵梦余前程究竟如何,如今来说还为时尚早,后事仍未可知。再者,闵家虽好,也不至于万人哄抢,一切都还是照青棠自己的意思。婚嫁是一辈子的大事,尤其是对于女子来说,不可草率。”
青棠一声不吭,她抬起头来,史东星看她,“你呀,擦亮眼睛,看男人要看里子,可莫如你母亲一般,被一副皮囊给骗了,舅舅告诉你,那些都是红尘枯骨,当不得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