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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曾听过借尸还魂之事?”
你可曾听过借尸还魂之事?霍青棠低头笑,“其实我本也不信的,但事情真的发生了,又轮不到我不信了。”
伊龄贺手指尖儿在矮几上的宝刀上打转转,“你是何人?”
女孩子抬起头来,又叹口气,“我还以为你与媚春去扬州之时,已经查过了。”
“没错,查过了。大家都说霍大人家的闺女自幼就是小霸王,读书不精,六艺不明,成日里都在外头惹是生非,后来还撵走乳母,在霍家太太的杯子里放蜘蛛,再到后头,被自己身边的丫头坏了名声,愈发嫁不出去了。”
男孩子眉眼弯弯的,“可是这样?”
霍青棠摇头,“我本该瘸了一条腿,行路缓慢,也订了亲,如果我没死,兴许已经为□□、为人母了,我会住在洛阳的大宅子里,身边有人陪着,每日与他举案齐眉,看尽似锦繁花。”
匕首在桌上旋转,伊龄贺一指点在上头,“你是......?”
霍青棠抬起头,侧目看窗外一眼,“是啊,我就是陈瑄家的姑娘,洛阳齐尚书的外孙女,陈七。”
屋子里静悄悄的,伊龄贺不说话了,霍青棠学他坐姿,盘起一条腿,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酥油茶,“是不是觉得我在危言耸听?无妨的,我那日告诉惟玉哥哥的时候,他也是如你这般,半天不做声,后头还觉得是我疯了,觉得我是故意骗他的。”
青棠低着头,手指尖勾起锡杯耳,“你说我怎么会骗他呢,我就是陈七啊,我记得他的每一件事,每一件。我记得他算账时不喜欢有人扰,就是有人同他说话,他的眉头都是要微微皱一皱的。我记得他房间里的摆设,他床头折了一枝金玉交章,每日都要换一种颜色,他还同我说过,说来年,他要育出金色的金玉交章来。”
女孩子笑了,笑着笑着,又笑出眼泪来,“我说我是陈七,不过他不相信我,他觉得我在骗他,你说我怎么会骗他呢,他是我这辈子最爱的惟玉哥哥啊!”
眼泪一滴一滴如同残花溅落,乌沉的木几被霍青棠的眼泪嘀嗒得噼啪作响,霍青棠说:“他不信我就算了,如此也好,以后大家天各一方,两不相欠。”
“那你哭甚?”
伊龄贺丢过去一块丝帕,“即是如此,那你还哭甚么?”
“我......”霍青棠抬起眉宇来,“我是......”
伊龄贺侧目睃她,“他未必是不相信你,未必觉得是你骗他,但你说陈七小姐借尸还魂于霍宅,此事本就匪夷所思,常人难以理解,也是情理之中。”
“嗤”,霍青棠笑,“你今日竟然劝我,还为他说话,你吃错药了?那好,我问你,你信吗?”
霍青棠一双水莹莹的大眼睛扫过来,伊龄贺瞥她,说:“既然你说有,那便有,天下事,奇怪的多了去了,都已经发生了,也轮不到我不信。”
“那你相信了?”女孩子问。
伊龄贺起身,到他身后的矮柜里翻找几下,翻了一本书出来,“喏,这是世祖在时,国师八思巴的亲著,上头说了,说只要你相信,人是会轮回的,你的精神、你的意志,都是会轮回的。”
那是一本泛黄的小册子,青棠瞧过去,“元世祖忽必烈?”
伊龄贺道:“这上头说了,万物皆有预示,如果非要说你借尸还魂,这也太过惊悚,你要是想让那姓顾的相信你,不如你换一种说法,就说你继承了陈七的意识,她的魂魄同你托梦,你就说这是一种预示,是上天给你的预示,预示着你将要延续陈七的生命和记忆。嗯,就这样,你就这样同他说,反正你们汉人思想固化,整日里都是道德教义,日日嘴里孔子孟子,无一不是假道德。”
霍青棠坐在那处,没有吭声,等她再抬头的时候,低声道:“为何他不能如你这般,相信我。”
伊龄贺低头,冷声道:“他要如何相信你?你变了样貌,又满嘴神神鬼鬼,又说自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可陈七小姐已经死了,确确实实死了,他连牌位都娶回了家里,你此刻说你还活着,换了身份,换了样貌的活着,你教他如何相信。”
女孩子的神情有些委顿,伊龄贺指着那面琉璃镜,“你自己去瞧瞧,你同陈七有哪一点相像,你自己去瞧,是模样相似,还是性情相似?”
霍青棠一手按在矮几上,“我......”
......
“洛阳的牡丹花儿都开了吗,顾家今年的金玉交章到底有没有培育出金色的来呢,还有,齐尚书是不是还是老是出去淌水看河?还有顾珩有没有懂事一点,还有没有出去赌钱斗蛐蛐儿?算算日子,二少奶奶也该生产了......”
“惟玉哥哥,你答应过我的,说来日我们要看遍黄河青山,等我走不动了,你就背着我。我生,你背着我,我死,你背着我。”
“问钱塘佳丽谁边?且莫说诗家:白傅坡仙。胜会华诞,江潮鼓吹,天竺云烟。那柳外青楼画船,在西湖苏小门前,歌舞留连。栖越吞吴,付与忘言。”
“惟玉哥哥,见字如面,你还记得我吗?”
那一日,霍青棠一身银红的裙衫,裙摆处还有街角水洼溅上的泥点,她睁着大眼睛,瞧着那个男人,那个令她满心欢喜、满心期待的男人。隔着憧憧的灯火,顾惟玉转过身来,他的动作很缓慢,声音也很轻,“是宝卷告诉你的吗?”
男人问:“是宝卷告诉你的吗?他怎么这些都同你说,真是愈发不羁了......”
顾惟玉看着霍青棠,眉眼间是淡淡的笑意,那笑容清淡,清淡到有些疏离。女孩子的脸凝住了,霍青棠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僵,僵到有些生硬,生硬之余,又开始刺痛。她说:“陈七,洛阳齐氏之女,齐氏嫁与陈瑄多年,独此一女,此女自幼一腿麻痹,行路困难,她十三岁的时候,你送了一根女子用的手杖给她,黄花梨木,很是漂亮。”
顾惟玉还是面带笑容,那笑容浅浅的,霍青棠瞧他笑容,似在说,你编,你接着编。
这温和的男人浅浅的笑,笑容一丝一丝都扎进了女孩子的眼底、心底。她知道,他不相信她。
霍青棠指着自己的字迹,“惟玉哥哥,见字如面,你不信我吗?”
顾惟玉目光落在那徽墨熟宣上,他轻轻笑,赞一句:“你字写得很好。”
‘嗤嗤’,女孩子笑了,笑着笑着,又要泛出眼泪来,“当然写得很好,齐尚书的字,洪武皇帝都是赞扬过的。”
后头的事情青棠记不得了,她也不想去记得。末了,她同顾惟玉说:“陈七是有名字的,这点宝卷是不知道的对不对。她叫玲珑,陈玲珑,惟玉哥哥,我说的对吗?”
......
“那后来呢,他相信了吗?”
伊龄贺端了一盘瓜子出来,“也没旁的,瓜子,将就吃罢。”
霍青棠低头笑,用手捏开了几粒瓜子儿,道:“我觉得他没信。他看我那眼神,奇怪极了,就似见了甚么怪物,那就不是相信我的样子。”
伊龄贺点头,“是难以相信,保不齐他以为你找人查他了,所以你才对他和陈七的事情知道得这样一清二楚。”
‘哧哧’,青棠发笑,“我的老天爷,莫说他不信,他要是附身到你身上来,我也不信。”
霍青棠瞥伊龄贺,“不过你这人有一点好,就是随遇而安。你看你,前朝贵胄,如今国破家亡,看你还是过得很好,比我强多了。我时时都想,生在霍家真是倒霉极了,有个不争气的爹,还有一群莫名其妙的丫头婆子,若不是我外祖父,我早就......”
“你早就怎样?”
“我早就卷包袱跑路了。”青棠道:“当时在天香楼赌船赢了钱,我当时就想跑了算了,反正霍家没前途,我想去洛阳看看,看看我外祖、外祖母,还有我母亲。我挂念他们。”
伊龄贺睃她,“那你怎么没跑?”
青棠低头叹气,“我觉得我外祖对霍青棠还是很真心的,或许是他觉得亏欠女儿,所以对我格外纵容些。哎,这我都是晓得的,我要是放下他们,一走了之,别人不说,我外祖他老人家应该会很伤心的。”
“嗯。既来之,且安之。”伊龄贺瞧着窗外,“其实他相信你又如何,不相信你又如何,你相信你自己就够了。你就是陈家那位七小姐,你自己知道你是,别人知不知道,相不相信,又有何妨?”
青棠点头,随后灿然一笑,说:“诶,我说,你和孟微冬是不是有仇啊?”
异族少年盘起双腿,嗑瓜子,“谁说我和他有仇,没有。”
青棠挑眉,“今日你就盯着他,还有上回,他纳妾,你专程去了南京城,说是替云娘寻孔雀胆,其实不是的吧?”
伊龄贺手里捏着一把破了壳的瓜子,他递给霍青棠,“虎符丢了,我去看看,虎符在不在他手里。”
“虎符?”
霍青棠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牙疼,她将瓜子拍在桌上,道:“你说虎符,孟微冬今日也说起虎符,他说虎符在魏北侯侍妾吴姬手里,他......”
男孩子扫了霍青棠一眼,冷不丁一句:“蠢货!平日里瞧你还挺聪明的,他说虎符在一个妾侍手里,这你也信?”
青棠摇头叹气,“哎,我心都凉了半截,我还以为他刚刚向我示爱,会说几句真心话呢。”
“看你那蠢样!”伊龄贺一盆冷水浇下来,“他向你示爱,你也不想想,就他孟府里那几个夫人,从季家的姑娘到新娶的蓝溪,哪一个是真正的平民女子,哪一个是真的无权无势?还他向你示爱,你应该想的是,他孟微冬孟大都督又瞧上了你家里的哪一点?”
“蠢货,真真的蠢货!”
伊龄贺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道:“虎符如何能在一个妾侍手里?若虎符真的在魏北侯府,那裴正川还需要夹着尾巴做人?你也不想想,拥有虎符等于拥有甚么,再说虎符本就是裴正川母亲穆阿将军的东西,后来被他父亲裴蓑偷走,如果裴蓑真的将虎符交给了他儿子,那裴正川的魏北侯府怎么会是今日光景,他凭借虎符,早就可以在朝堂上举足轻重呼风唤雨了。”
霍青棠抬头,问:“那虎符在哪里?”
伊龄贺坐在矮塌旁,年轻的男孩子身量已成,他半笑不笑的,“不在魏北侯府,也不在孟微冬手里。若孟微冬手里有虎符,何须还炼丹制药,旁门左道哄的皇帝团团转,如果他有虎符,那他应该远离裴家,也不必成日里被苏星赋逼迫了。”
是的,于情于理,裴家才是虎符的正主。虎符本归元朝大将舒伦所有,后来蒙古与大明妥协,退守北疆,舒伦之女穆阿占据辽东,与大明分疆而立。洪武皇帝见强攻不下,便使了美人计,书生裴蓑便是那美人,他与穆阿成亲,盗走了女将军的虎符,女将军自城楼一跃而下,终结了她短暂而热烈的一生。
穆阿与裴蓑育有一子,蒙古将孩子还给大明,洪武皇帝赐此子一等侯爵,袭三代,如今时过境迁,穆阿早已成了雪原里的一抔枯骨,她的孩子却已经长大,正是魏北侯爷,裴正川。
话及此处,霍青棠骤然一句,“你寻虎符做甚么?”
久不闻人语。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伊龄贺答:“那本就是我们蒙古的东西。如今蒙古族人和‘探马赤’分裂开来,我们需要虎符将大家统一起来。唯有我们团结,才能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