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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
霍青棠端着一碗枣泥熬成的点心进霍水仙书房的时候,柳丝丝正在替霍水仙点灯,他们二人在灯下相视一笑,露出几分才子佳人红袖添香的韵致来。
青棠敲门,“父亲”,又看向柳丝丝,“柳姨娘好。”
柳丝丝侧目,风流体态迎了过去,“大姑娘来了,快,里面坐。”
霍水仙气色很好,他穿湛蓝的锦袍,袍子上滚着藏青的毛边,他搁下手中的笔,望向自己女儿,用眼神询问她。青棠迈步进来,将点心搁在桌上,“父亲尝尝,这是璎珞新制的点心。”
枣泥软糯,霍水仙吃了一口,眉眼含笑,“找爹爹有事?”
柳丝丝在一旁道:“大姑娘,书院几时开课,姨娘给大姑娘书院的先生备了几样节礼,大姑娘要不要先去瞧瞧,若是不满意,咱们再添几样。”
霍青棠看向柳丝丝,“多谢柳姨娘,青棠此行正是来向父亲和姨娘辞行的。”
霍水仙抬起头,“青棠,爹爹预备......”
霍水仙预备在扬州替女儿寻一家书院,他上次写给史侍郎的家书中也提及了此事,只是还没等到史侍郎的回复,女儿就来同自己辞行了。
霍水仙望着霍青棠,“青棠不愿意与爹爹在一处?”
此话方出,柳丝丝就‘吃吃’的笑,“老爷哪里话,大姑娘慢慢大了,哪能整日与老爷在一处?”她捂着嘴轻轻笑,又低声道:“大姑娘是姑娘家,姑娘家以后总是要嫁人的,日后许了婆家,哪里还有今日这么安逸。如今大姑娘想去苏州府读书,这是好事,兼且侍郎大人也一道在苏州,老爷还有甚么不放心的......”
柳丝丝这一番又是劝,又是哄,霍水仙终于叹气,“那好,你预备几时动身,我着人送你过去。”
霍青棠道:“多谢父亲,青棠预备这几日就动身。”说罢,她看了柳丝丝一眼,眼睛里有微微笑意。
在石榴忙着收拾琐碎杂物、柳丝丝忙着准备节礼又替青棠打点行装的时候,史顺来了。
史顺来的时候,石榴正好在厨房帮忙,璎珞则在院中与月满说话,月满说:“你既然随大姑娘去了,往后就不要使小性子,且安心跟着大姑娘,只会有好的前程。”
璎珞只是笑,“月满姐姐心善。”
月满拉了璎珞的手,“不知这柳姨娘是甚么时候与老爷......”
话才说半截,月满就去睃璎珞的脸,璎珞淡笑,“主家的事情,我不清楚。再者,我随着大姑娘,月满姐姐随着太太,照理说月满姐姐应该更清楚才是啊。”
璎珞的手从月满掌中滑了出来,月满亦是笑,“等黄莺姑娘也进了门,家里就热闹咯......”
两个得宠的掌事丫头在院子里站着,做些杂事的小丫头们都不敢靠近,一个端着炭盆子的小丫头从园中小径上走过,月满回头将那丫头一叱:“望甚么?”
那丫头许是太过慌张,低头走快了两步,又撞到了渔石身上,渔石身子轻巧一侧,“弄什么鬼?”
渔石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丫头端着炭盆子,盆中银炭早已烧成灰,也不知她怎么的没站稳,盆中的炭灰径自泼洒到渔石身后那人的脚下。
渔石将那丫头一提,“你疯了不成?”
那丫头端着黄铜的盆子,羸弱的眉眼一抬,惊恐地望着渔石,“我......我不是......”
渔石叱道:“甚么你不是,你不是甚么?你弄脏了史管家的鞋,还不快给史管家擦干净!”
那头起了风波,月满与璎珞一同望过去,月满穿着粉色镶毛边的坎子,璎珞则穿着鹅黄的小袄衬宝蓝长裙,裙面堪堪盖过脚。月满瞧见史顺,她略停了一停,“这人好生眼熟,似在哪里见过的。”
史顺的目光停在了璎珞身上,导致那个小丫头低头给他擦鞋,他也没察觉。
月满轻轻哼,“哟,好大的架子。”
璎珞不看月满,朝史顺走了过去,史顺也一直盯着她,如今的璎珞已然不像当初的丫头,反倒像个,像个姨太太。
璎珞一动,月满也动了,渔石笑道:“璎珞姐姐好,月满姐姐好。”
月满睃渔石,“家里来了客人,也不晓得介绍介绍。”
渔石站到史顺身侧,“这是......”
“这是侍郎大人家的管家。”璎珞头微微垂,轻声道。
渔石也笑,“是的,这是咱们侍郎大人家的大管家,特意来接大姑娘回苏州的。”
月满闻言,眉头一挑,“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原来是来过咱们宅子的。”她移步往旁边一让,指着张氏的居处,“史管家,这边请,老爷去了府衙还没回来,太太倒是在家......”
后头芳儿站在廊下,道:“这样冷的天气,几位哥哥姐姐都不要站着了,我家姨娘在花厅设了座,说请史家管家和大姑娘一道喝茶。”
月满本想拉着史顺往张氏那边倒,顺便告霍水仙一把,说她宠妾灭妻。
结果张氏还没出马,又被柳丝丝截了胡,月满眼睛一弯,笑道:“那不打扰史管家喝茶。史管家难得来一回,我这就去与太太说,说侍郎大人着人来看望她了。”
璎珞看了史顺一眼,说:“史管家,这边请。”
璎珞看史顺的这一眼平平常常,说话的语气也平平常常,史顺却无端的有些失望,难道璎珞真的入了霍宅做个姨娘,这本是应该预见的事情,那自己又失望甚么呢。
柳丝丝在花厅里设了座,小几上摆了茶水和果脯,芳儿领了史顺过来,柳丝丝侧了身子,道:“史管家自苏州府远道而来,辛苦了。此刻老爷还未下衙,史管家先坐着,大姑娘马上就过来了。”
柳丝丝样貌出众,待人亲和有礼,史顺心里做了一个评估。他从衣袍里取了个小匣子出来,道:“姨娘好,这是我家老爷给霍大人和姨娘的礼,里头是一方砚台,姨娘莫嫌弃。”
“史管家哪里话,侍郎大人一番心意,妾感激都来不及,哪里敢嫌弃。”柳丝丝双手接了匣子,“妾无礼,先替我家老爷收下了。”
史顺点头,柳丝丝指着茶座,“史管家坐吧,外头天气冷,史管家一路过来也是劳累。”
史顺就着下首的方向坐了,芳儿过去斟茶,说:“大姑娘方才传了话,她马上就过来。”史顺才端起杯子,就听见柳丝丝的声音,“大姑娘来了,来,里面坐。”
霍青棠的脸映在花厅正门,史顺起身道:“姑娘好。”
后头的石榴凑过来,“石榴给史管家请安。”
石榴这一来,屋里的人都笑了。
青棠也笑,她拍拍石榴,石榴从袖中拿出一个红封来,“史管家倒是会选日子,正好赶上元宵节后,我家姑娘说了,若是再过几日,这红封过了年,可就不算数了。”
史顺微微弯腰,“那就多谢姑娘赏赐了。”
花厅里密密麻麻站了一票子的人,有渔石与芳儿,有柳丝丝与璎珞,还有当值锁门的小丫头,霍青棠一来,还跟着石榴,这么一串子的人杵在这儿,简直要挤满了原本就不宽敞的花厅。柳丝丝道:“老爷快下衙了,渔石出去迎迎,厨房今日做什么菜,芳儿随我去瞧瞧。”她又扫了众人一眼,“余下的不要偷懒,院子里的雪扫了吗?”
柳姨娘这么一吆喝,厅中人少了大半,唯独剩下霍青棠璎珞石榴主仆三人,青棠指着椅子,“坐吧。”
史顺跟着青棠坐下了,道:“霍大人新娶了妾,后头又听说换了人,老爷着我来问问,怎么回事。再者,霍大人给老爷去了信,说大姑娘要留在扬州读书,这是第二桩,老爷让我来问问大姑娘的意思。”
青棠道:“原本是应该迎黄莺过门,但黄莺做错了事,父亲生她的气,恰巧柳姨娘与父亲遇上了,父亲喜欢柳姨娘,便纳她进了门。黄莺有身孕,也会进门的,只是迟一步而已。我还是想去苏州城读书,我与父亲也说好了,不日便可动身。”
史顺看石榴,石榴点头,“大姑娘原本决定是这几日就动身的,史管家既然来了,那就更好了。”
史顺说:“老爷说了,姑娘愿意在哪里读书,都随姑娘的意思,扬州也好,苏州也好,这些不必争论。只是也不必要生出嫌隙来,就得不偿失了。”
青棠低头抿一口茶,“嗯,这个我晓得,父亲若是非要我留在扬州的话,我也不会逆他的意思。”
史顺亦是点头,一副忧心不已的模样,石榴见了,‘哧哧’发笑,“史管家可真不容易,这也操心,那也操心,那以后成了大管家,可不得急白了头发?”史顺瞧她一眼,“嬉皮笑脸。”石榴嘟嘴,“新的一年,难道要我哭丧着脸啊。”
史顺叹气,“你在我面前说几句也就算了,你回去若还是如此,恐怕要挨板子。”
青棠侧目,史顺道:“二公子来了苏州,我爹也来了。”
石榴睁着眼睛,“真正的史管家来了?真正的史大管家?”
史顺点头,“嗯,真正的史大管家来了,你可小心点,若有行差踏错,谁也救不了你。”
青棠搁下茶盏,“二舅舅也来了?”
史顺低声道:“二少爷的货出了问题,老爷正发脾气呢。”他看青棠一眼,“大姑娘回去劝劝老爷,二少爷也不是故意的,这次......”
外头月满敲门,“太太请史管家过去说话呢。”月满瞥屋里的人一眼,又道:“太太有些话想单独同史管家说。”
史顺看青棠,见她点头,才起身道:“在下失礼,这就去拜见太太。”
这头话才说一半,张氏就来截胡,石榴嘀咕,“太太有什么可同史管家说的。”
璎珞道:“太太受了委屈,想同人说几句罢了。”
不知道张氏同史顺说了甚么,当天晚上,张氏就说自己病好了,要出来主持家务,并搬回了正房。
张氏出来以后,那位柳姨娘跟没事人一样,照样掌管霍水仙的衣食起居,似乎完全没把霍家这位正经太太放在眼里。
史顺只在扬州城停了两日,便与霍青棠一道动身了。所幸石榴平时就已经将东西物件归置好,走的时候,也不嫌忙乱。
芳儿笑话石榴,“你呀,整日里就想着要走,这下可好,东西都收进了箱子,是不是只等着大姑娘一声令下,你就立马跳上车了?”
石榴与霍宅众人告别,柳丝丝领着一帮丫头们帮霍青棠整理行礼,璎珞则站在霍青棠身后。柳丝丝说:“大姑娘放心,一切有我。”
青棠微微笑,“那就有劳柳姨娘了。”
霍水仙去了衙门,前一日晚上,他同霍青棠说:“爹爹得了空,就去苏州府看你。”青棠笑言,“那女儿等着爹爹。”
史顺赁了两辆马车,他在前头坐着,瞧见璎珞与石榴一道上了车,心开始跳得很快。他原本已经死心,若霍水仙将璎珞收了房,那他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此刻璎珞依旧跟着大姑娘上了马车,说明她还是要跟着大姑娘的,日后便与霍水仙再也没有甚么关系。史顺本已熄灭的心又似烛火跳动起来。
后头璎珞和石榴坐在一处,神色平平,看不出甚么悲喜。
“少主,他们行得这样慢,咱们不若去前头等他们。”
大辫子姑娘马缰一拉,夹紧马腹,骏马从几架青蓬马车旁边驰骋而去,踏起一泼春日。
......
苏州城,云来客栈。
宝卷从外头进来,拍了拍身上的露珠子,“少爷,我都去打听好了,霍姑娘年前回了扬州,还没回来呢。”
顾惟玉穿淡青的锦袍,在窗下坐着,一双手在算盘上拨弄不停。
宝卷凑过去,“少爷,那个......”
“嗯?”顾惟玉抬起头来,清浅眸光在宝卷身上扫了扫。
宝卷撇嘴,“史家的二公子也来了苏州城,就在史侍郎的宅子里,少爷,你说咱们这回是不是又要给二少爷赔钱补窟窿......”
顾惟玉移开算盘,阖上账本,宝卷连忙从铜壶里倒水到盆里,铜壶在炉子上,里头的水也是热的,宝卷扯了一块白绢,在水里沾湿,拧过之后又递给顾惟玉擦手。
顾惟玉一双手生得漂亮,手指白净修长,最关键是,他保养得也好,不仅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手上肌肤也莹润光泽,混不似一般男人的手粗厚有茧。他将擦手的白绢递回去,宝卷接过,低着头,声音小小的,“少爷,听说,听说......”
“甚么?”
顾惟玉说话的声音很轻,宝卷又觉得自己的呼吸万分沉重,他嘴张开了又阖上,阖上了又张开,冷风都不知被他吸了几口,还是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顾惟玉坐在灯下,漂亮的手指轻敲木桌,“说。”
宝卷道:“这几日有风声传出来,说关家大老爷要与史侍郎史大人结亲了。”
顾惟玉睃了宝卷一眼,宝卷垂着头,很是丧气的模样,“少爷,那位关大老爷家里只有一位独子,史侍郎家里又没有旁的女眷,说要结亲,也只得霍姑娘一人而已。”
两人都不说话了,屋里沉闷得很,只能听见小炉中的火星子噼啪作响。“那个......听说媒人是霍姑娘母家那边的舅舅,两边都谈得差不多了,只差交换庚帖,然后就定亲了。”宝卷的声音越说越低,“霍姑娘兴许这次就不回苏州了,听人说霍家有喜,那个......”
宝卷犹自嘀嘀咕咕,他说:“少爷,这才几天,霍姑娘就同人议亲了,她根本就把你忘了,她不记得你们之间......”
宝卷站到一边,换了话题:“少爷,家里来信了,问你几时回去。”
顾惟玉凤眼一抬,“你今日的话格外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