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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焕和叶辞遁着斑斑红迹的尽头向书阁深处走去。柚木书架之间形成狭**仄的通道,原本使人惬意的灯光,如今因这骇人的痕迹,也显得有些惨然。夜雨已然停歇,但檐角的积水仍在扑簌簌打着窗棂,飞鸦不合时宜地“嘎——”了一声,粗砺喑哑,刮破夜幕,叫的人心中油然平添了三分瑟意。
叶辞见她有些不安,有意支开话题。
“谢焕。”
“嗯?”人总是自己吓自己,从这一声里就能听出她的紧绷。
叶辞一边走,一边用指节叩打右侧的书架,“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木头?”
“......柚木吧?我记得以前寺里也用过柚木架子摆放经书。”
“是啊,”叶辞颔首,童子髻也随之一点一点的,“柚木又叫胭脂树。据说这种树的叶子被人用手搓碎后,满手血红而且很难洗掉。”
“那你说,这会不会是柚木叶汁?”谢焕突发奇想。
“不会,”他蹲下身抹了一指头,凑在鼻端细闻,摇头,“是人血。”
谢焕“哈”了一声,“小辞,我又不是没见过这些,走吧。”
叶辞望了望她的脸色,见已经比刚才好了许多,于是牵着她加快了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这藏书阁仿佛没有尽头,直到谢焕和叶辞都明显感觉到血腥气越发浓重,又走了三盏莲花绢灯的距离,二人看见了血迹的主人,一个侧倒在地上的姑娘。
这姑娘似是二八年华,身着熟黄色的如意月裙,前脸儿绣着繁复的藤枝纹,枝头间或开着嫣嫣的未名花。皓腕纤纤,袖下缠银红玉镯绝非凡品,好像是盱眙城近来最时兴的式样。时人赞之为——半雪折棠。
二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望见了讶色。
这样大片的竹林在白日里是个极清幽的所在,但在骤雨过后的夜半,就显得凄凉萧索,甚至能将屠户武夫洗涤为文人骚客。
但是这片竹林的主人显然与众不同。
白喙抖了抖身上的积水,点足轻跃义无反顾地扎入竹海。
不消片刻,只见眼前立着个俊秀卓拔的青色背影。白喙不敢随意近前,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咱要是个夜盲,就三爷这种竹青衣色“隐身术”,找一晚上八成也得看不见哪。
那背影执剑而立,随手挽了个不成样子的剑势,随着剑锋所指,竹枝纷纷倒伏。
白喙不忍直视,撇脸苦笑。
“三爷!”他叫了一声,免得竹子遭受此劫。
萧簌先暗笑。白箸白喙白药三人自小就跟着他,他再了解不过。
白箸性情跳脱,平时也跟他没大没小,“公子”“爷”“头儿”之类的称呼随他自己的心情一通乱叫,平时多半被派出去打探消息,再复杂再千头万绪的关系都没有他打听不到的。
白药和他截然相反,祖上是医官,专爱研究些草药香料之属,生性喜静,见到他也都规规矩矩地称一声“公子”。
白喙是三人中最忙的一个,很多真正需要动手的麻烦都交给他。表面上他和白药相似,实际上却长了一颗白箸的心。他叫了他十余年的“三爷”,没听他改口过。
“腹诽你爷不会使剑,就会些花拳绣腿?”萧簌先淡淡地。
白喙吓了一跳,心说这可不能认,“没没没三爷,没这事啊,我可不敢。”
瞟了他一眼,萧簌先没好气,“你可得了吧。”
白喙转移话题,“三爷,这白堕剑你当初是怎么弄来的?跟我们哥仨名字倒是挺像。”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萧簌先甩甩已经酸麻了的手腕,“萧知礼不懂剑,只知道把它打板供着,你爷我狸猫换太子,人家愿意远观,我负责亵玩。”
“三爷不愧是读书人。”白喙满脸钦佩,“亵玩这个词儿,用的真是老道。”
萧簌先笑骂了两句,将白堕剑扔给白喙,“试试?”
白喙也不和他客气,成心在三爷面前显摆,舞了一套他自创的“翙翙其羽”,肃杀的身影步踏竹霄,电光石火间,已是满地的折枝败叶。
“啧啧啧,”萧簌先蹲下身捡起一根竹枝,“真是哪儿硬你往哪儿砍啊。”
有点不好意思,白喙收剑在手,“小的父亲是做木匠活计的,这......习惯动作。”
“习惯动作会白费力气,暴漏身份。”
白喙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事,“三爷,那孟枇杷我已经处理好了。”
“嗯。沈惟雍一定会如我们所愿的。”
“不对啊,上次在谢家,把咱们的人洗掉大半的是谢大公子,未生阁自己也损失不小,人家已经够倒霉了,三爷您还给人添堵啊?”
萧簌先似笑非笑,“对了,你不会又砍断人家胫腓尺桡骨了吧?”
“没没没,这次真没有。绝对还原割腕自杀现场。如有砍骨,纯属后人抄袭。”
“别说的那么难听嘛,”萧簌先拍拍他的肩膀,“人家没准是向你致敬。走走走,筋骨也活动了,跟你三爷回去睡觉。”
白喙心说去他妈的致敬,“那要是有人发现白堕剑被掉包怎么办?”
“萧知礼不死,谁发现这事谁就是别有居心。”
“那倒是,”白喙笑的五行欠打,“就我家三爷这美人灯一样的身子骨,包管没嫌疑。”
厅堂内膏火通明,沈惟雍一言不发,手指无意识地扣着匣子上的兰花铜扣,啪啪地和着更漏的水声。
李百乔手里握了把白瓜子嗑着,不时地分给叶辞一两撮,一双软底翘头锦鞋在官帽椅下互相踩来踩去。
谢焕望着他鞋上的繁杂纹路,抱着春水剑沉默。
听雨立在屏后,主客座位分明。一切都如此和谐。
除了地面正中央的尸体。
“怎么办?报官?”李百乔实在受不了如此寂静的氛围。
“报官?”叶辞嗤了一声,“把你这只大花蝴蝶抓进去?”
抢过他手里的瓜子,李百乔翻翻白眼,“易容啊!小孩子就是单纯。”
“太麻烦,要不我干脆用药化了她。”
李百乔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妥,一个大活人,进了咱们藏书阁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人家挖坑,你往里跳,有后招等着怎么办?”
难得正眼看他,叶辞认可,“也是,那还是易容报官吧。”
“不行。”沈惟雍停下手里拨弄铜扣的动作,神色肃然,“这人我认识。”
谢焕惊讶,“阁主认识?”
“嗯。萧家家主的妾侍,她叫孟枇杷。”
“哟——”李百乔来了精神,吹个尾音上扬的口哨,“萧知礼还好这一口呢?儿子结婚早点,这都算隔代人了吧?”
叶辞坐在一边笑的仰合,神色里满是“英雄所见略同”。
谢焕瞪了他们俩一眼,转向上座凝眉的白衣少年,“那怎么办?萧家在盱眙城可是说一不二,就算是有人刻意如此,我们也洗不清楚啊?何况我们的身份......”
沈惟雍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的木匣子晃晃,“别急,我知道怎么办。”
谢焕眯眼,“这不是萧簌先给你的那个?”
“阁主想要一幅地图,这萧家老三,给的倒是真的。就是缺了最重要的一角。哎呀真是,心机深沉,我估摸着这孟枇杷还是孟石榴,就是他搞的鬼。”李百乔得了沈惟雍的眼神许可,哒哒哒连珠炮似的抱怨起来。
“地图?”叶辞抓住重点。
谢焕倒是在意另外一件事,“那阁主当时为什么不做查看呢?”
沈惟雍反问,“你是怎么看出这是萧簌先的盒子的?”
指指兰花铜扣,谢焕实话实说,“这铜扣样式别致,我就记住了,还有,在稠南布庄时,那个侍女送我的耳坠,也是用这样的兰花铜扣盒子装着的。”
“嗯,”沈惟雍点头,“虽然不算什么繁复的机巧,不过要是不得法的人想把它拆开,的确要费一番功夫。”
“哦。”叶辞悟了。
这其实就和当面数铜子一样,狼狈尴尬不说,还显得量小。
萧簌先摸准了他的心态,既给他真的地图,回报了他的白奇楠,又“不小心”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角,等着沈阁主愿者上钩。
李百乔嘴里碎碎念着,内容大概是他刚学的盱眙城花式骂人话。
谢焕神色试探,“阁主已经有了打算?”
沈惟雍苦笑,“不是我有了打算,是人家把打算送过来了。”
众人不解。
“你们看,”沈惟雍示意他们向地上看去,“缺那一角地图在这儿呢。”
顺着手指方向,众人都注意到了姑娘手腕上的缠银红玉镯。但还是不明白少年的意思,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李百乔是个无事闲人,眼光虽差,眼力倒是不错,“半雪折棠?!好时兴的样式!萧知礼看着古板,私下倒是颇懂女儿心啊?”
叶辞晃晃手指,“怎么可能,她还没这么受宠吧?”
“那是......有相好的啦?”李百乔不安分的五官挤出暧昧色。
叶辞打了个不甚响的响指。
“八成是萧二公子,”沈惟雍看他们俩这么一来一回的也放松下来,笑着靠在雕花镂鸟的黄杨木椅背上,“我之所以说这是人家送来的安排,还有一层原因。”
众人注目过去。
白衣少年从云气缭绕的衣襟里抽出一张深花红的柬帖,柬上拦腰缠着一圈带状金纹,似兰似竹,大俗的色泽搭配,雅致的式样纹路,奇异地让人眼前一亮。
“我喜欢!”李百乔坐直身子,一下子笑靥如花。
“......”
“两日后是萧知礼的生辰,”沈惟雍不理他,言语间是昭然若揭的暗示,“盱眙城尹也在被邀请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