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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接连阴雨了半个月的老天终于睁开了眼。天气难得的好。早早下学回家的程灵慧一路上盘算着去哪里挖草药。还没走到家门口,就看见“看场”的五爷着急忙慌的往自家跑。边跑边喊:“二嫂诶,你快去看看吧。南坡上躺着个大闺女,看着像你家大妮儿。”
程灵慧几步窜过去:“五爷,你说啥?”
五爷说:“快去叫你奶奶,叫你娘去看看。就在南坡上嘞。”
奶奶和母亲听见动静都从屋里跑出来,急忙就往村南南坡上跑。南坡下是条小溪,平常村里的女人都去那里洗衣服。大姐吃了午饭就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奶奶和母亲都是小脚儿,越着急越走不快。奶奶就叫:“三慧,你快去看看。”
程灵慧一溜烟儿就跑到了南坡上。只见大姐仰面躺在南坡的草丛里。手边放着洗衣盆子。洗好的衣服都整整齐齐放在里面。
程灵慧叫了一声:“大姐。”大姐不答应,也不动。
程灵慧跑过去。只见大姐闭着双眼就跟睡着了似得。程灵慧以为大姐跟自己玩。伸手推她:“别装了。奶奶和娘都吓坏了。看娘不打你……”她一推就觉出不对劲儿了。大姐的胳膊腿都硬了。程灵慧的眼泪立刻就止不住了,叫道:“大姐,你醒醒。我再也不气你了。”
可大姐哪里还会答应?
母亲远远看见这边的情景,脚一软就跌坐到地上。奶奶也顾不上拉她,一拧一拧往山坡上走。
跟在后面被惊动的婶子大娘就去拉母亲。可母亲浑身软得就跟没骨头一样,怎么都拉不起来。
奶奶好不容易才跑到南坡上,看了一眼大姐,叫了一声:“老天爷呀!”‘噗通’跪在地上就哭:“俺程门邢氏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你咋就不开眼?咋就要了我大孙女儿的命啊……?你咋就不开眼……”一时间,祖孙俩哭成一片。
“儿啊……”忽然山坡下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母亲像大梦初醒一般,推开扶她的人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冲上南坡。一眼看见大姐,嘴张了张没哭出第二声,头往后一扬就向后倒去。
“媳妇。”奶奶急忙搂住她,用力掐她的人中。好一会儿母亲才缓过来,躺在奶奶的怀里‘哇……’的大哭出来。
娘儿仨在南坡上哭得天昏地暗。还是五爷去地里找回爷爷,俩人用笸箩把大姐抬回了家。
程灵慧不知道啥时候哭睡了。醒来时已经是深夜。爷爷、奶奶还有五爷都在。五爷在劝说奶奶:“二嫂,你也别光顾伤心。俺侄子不在家,大妮儿这事儿还得你和二哥拿主意。”
奶奶光流泪不说话。爷爷说:“已经换了大书了,说着下个月就要过门儿。出了这样的事,咋和亲家交待么……”说着声音一哑,捂着脸就哭开了。
程灵慧只觉得眼眶子发酸,心里发堵。抬手一摸,早就满脸是泪。她怕奶奶心疼,强忍着没出声。
奶奶流了一阵泪,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老五,你是咋知道大妮儿倒在南坡的?南坡和西场隔着老远呢。”
五爷道:“俺实说,二嫂可别说俺唬你。今年麦子被雨淋了,西场没咋用。长了好些草。俺就想把草薅薅。正薅着呢,南边过来个旋风。绕着俺打转儿。当时俺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发丝都竖起来了。心说这旋风邪性。就顺着旋风来的方向找。想看看咋回事。谁知道到了南坡就看见大妮儿躺在那里。一个大姑娘俺也不好近前,就隔着几步叫了叫。可大妮儿一动不动。俺一想不好,赶紧就来给你报信了。”
奶奶听了,立刻就怒了:“怪不得我俺好好儿的孙女说没就没了,原来是被人害了。”
五爷问:“咋着?”
奶奶怒道:“这是让‘打生’的给打走了。”
五爷立刻就跳了起来:“谁这么缺德?”
奶奶阴沉着脸不说话。
‘打生’是旧社会的一种迷信活动。至于是不是真灵验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旧社会的人是很迷信这个。一般是家里想让病入膏亡,或着重伤不愈(反正就是快死的人)活下来。这时就要找一个善佑(神婆、神汉)做法,找生魂续命。想要生魂最简单的就是摄活人的魂魄。旧社会把这种行为叫做‘打生’。
天气热尸首不好放。大姐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更不能在家放。天没亮,爷爷就打发大爷爷家的儿子去桥上村报丧。太阳还没升起,常老爷就带着几个人来了。
常老爷和爷爷说:“都换了书了,就是老常家的人了。所以,带俩人来给大姐穿戴。”爷爷一听,常家没有因为大姐没了就退亲,感激的说不出话来。
常老爷话锋一转:“只是继文现在还年轻,以后还要娶媳妇。大妮儿的事办得张扬了恐怕对他往后有影响。离你们程家庄不远有块地,也是我们常家的。您看先把大妮儿丘到哪儿咋样?你想孩子了去看看也不远。”
爷爷老泪纵横:“你们常家仁义啊。”
常老爷道:“可别这么说,要说仁义,我可不如大栓兄弟。也是继文没福气。这么好人家的闺女他福不住。”大栓是父亲的名字。
常老爷又和大爷爷他们,并本家来得人寒暄了几句。这时,常家的伙计把从转水城买来的白皮棺材也拉来了。常老爷就让带来的几个上了点儿年纪的妇人帮着给大姐入殓。已经哭得没一点儿力气的母亲,这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搂着大姐就是不让入殓。好几个婶子大娘才把她拉开。
一伙人把大姐放进棺材里。常老爷把程灵慧拉到前面:“再去看你大姐一眼吧。看看有啥不妥帖的地方跟大爷说。”
程灵慧趴到棺材帮上。只见大姐身上穿着她那身儿心爱的红嫁衣,脸上盖着红盖头。躺在那里就跟睡着了一样。可程灵慧知道,大姐再也醒不过来了。鼻子一酸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
常老爷把她拉开,说:“哪里都好,那就盖棺吧。让你姐好好儿走。”
四五个小伙子过来,吃力的把棺材盖阖上。乒乒乓乓把钉棺材的木楔子砸了下去。
常老爷道:“给你姐磕个头,烧点纸。让她路上有钱花。”
也不知谁拿来一个铜盆。也不知谁给程灵慧头上绑了白布‘孝缠的’(孝带),也不知谁给她腰里系了麻绳。程灵慧跪在姐姐的棺材前哭得糊里糊涂的。也不知烧了多少纸钱。有人把她拉起来。在大门口放了一把炮。鞭炮声中,白皮棺材被几个壮小伙儿抬了起来。有人喊:“大妮儿,出门儿了。”
奶奶、母亲和几个姐妹的哭声又大起来。母亲死活要追出去,被几个本家婶子、大娘拉住。程灵慧在前,二姐和两个妹子在后。连同常家来的人和本家送葬的几个人,穿过大街往村外走。沿途只有姐妹几个时断时续的哭声,引路的鞭炮和主事人的喊声:“大妮儿,过路口了……”“大妮儿,拐弯了……”
大姐一生拔尖要强,临了竟然这么冷清。
队伍出村口时,程灵慧看见常继文一路奔跑着赶来。少年喘着气,呆楞楞的看着那口白皮棺材从面前经过。
父亲是在大姐死后半个多月才从沧州赶回来。他一进门就哭了。三四十的大男人哭得跟个孩子似得。
病了一场还没好利索的母亲看见父亲哭,哭得更厉害。二姐和两个小妹也跟着哭。奶奶红着眼睛喝道:“哭什么哭?再哭大妮儿能回来?”对站在身边的程灵慧道:“跟奶奶准备家伙什去。”
爷爷道:“家里够闹心了,你要干啥?”
奶奶说:“俺要给俺大孙女儿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