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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元玉英看起来虚弱无力,又好像和他根本不是在一个世界里,她是不愿说话还是已经不会说话了呢?宇文泰忽然很怕在这个时候就要失去她。他会失去她?在心里问自己,这让他悚然一惊,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失去她。这时惊觉,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他究竟该如何承受?
终于,元玉英慢慢睁开眼睛。两个人对视,谁都没说话。灯烛在宇文泰身后,他背着光,元玉英看不清楚他的脸。她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体力实在有限,心里暗笑自己,这时连挪动自己的身子都成了一种奢望。
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屋子里更阴冷,这么久火盆还没有送来。“冷吗?”宇文泰看元玉英想挪动身子,他俯下身来,一边寻问一边用另一只手,把她身上那幅莲花化生纹的被子掖紧些,而那一只手还在被子里握着她的手。
“夫君……”元玉英嘴唇微动。
宇文泰俯下身来时他们面目相对。
“思多伤心,语多伤身,贤妻不要再劳碌了。”宇文泰声音低沉温柔地劝慰她。他用手拨弄开她眉间的碎发,手指轻柔得像是怕弄坏了珍贵又易碎的宝贝一样。
“夫君是嫌我干涉太多?”元玉英有些费力地问道,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贤妻说的是什么话,不怕我也伤心吗?”宇文泰却敏感而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伤感。
他身子又俯下来一些,离她更近一些,伸出两指轻轻按了按她的唇,“别说了,夫君回来了,卿好好安睡,我就守在榻边。”他已经麻木到了不知疲劳,只要守在她身边,他就是心安的。
“不说就来不及了。”元玉英忽然笑了,笑得倒很轻松,好像根本不是在说自己。
宇文泰心头痛得难当,元玉英努力抬起手来,用手抚摸他的面颊。宇文泰借着身后的灯光能看到元玉英还是美得像他们初时的时候一样,既便灯光昏暗她也不失其国色。而元玉英却看不清楚背光的宇文泰的眼睛,她努力想看清楚,终究还是做不到。
“夫君……心里那个人……究竟是谁……”元玉英突然抛开刚才原本想说的话,另提了一个问题。
宇文泰沉默了,这问题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心里一瞬间闪过那个身着白衣的影子,那人又是何其面冷心冷?他们再也没见面,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见。接着又是云隐寺外,他雨中相候,乙弗氏产子时的情景。弥俄突那个小郎现在长多大了?他又怎么会想起这些来?
“又胡思乱想,”他声音很温柔地安慰她,“此刻黑獭心里只有卿一人。”
元玉英心里微微叹息,但终于听到他说这句话了。她心里还是有说不出来的高兴,“我不想离开夫君……”她也任由自己任性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她就是压抑得太久了,很久不敢为所欲为。
“不会,我不许你离开我。”宇文泰心里满是酸楚。离开洛阳回长安时,她还那么强势,她对他说过“你是我的”,决不是现在的语气。事易时移,中间的变故太多太多了。
“我还没看着夫君成就大业。”元玉英忽然极清晰地说了一句。
宇文泰没回答,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话题在他们之间太敏感。她是最深知他心的人,这话里深意他们两个人自然都心知肚明,其实他们才是最心心相映的人,用不着过多的解释就能明白彼此心里最深处在想什么。
宇文泰喉头哽咽,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他还有必要在她面前遮遮掩掩吗?她看他的心比他自己还要清楚,她是第一个明明白白把潜藏在他心里最深处的东西说出来的人。甚至她说到的他还没有想到。
“先祖考高祖孝文皇帝从平城迁都至洛阳,从汉俗,是大气魄,平庸人主望之所不能及。治天下惟一人,但天下不是一人者之天下。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夫君心里也不必纠结太过,今日夫君是潜龙勿用,来日总有九五在天之时。”元玉英断断续续,十分费力地说出这一篇话来。
宇文泰听得心头如焚,他还是低看了她,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见识和气魄,就是今日庙堂中君臣,谁能比得上她的气度?更没想到元玉英原本对他拉拢、防范,现在却完全为他着想了。她的弟弟崩了的孝武皇帝元修和现在的东魏大丞相、渤海王高欢都曾经想拉拢他,他们也看中他,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像元玉英一样这么有识人之明,看得出他的器宇格调。
宇文泰已经控制不住地热泪盈眶。在河桥之败后,他惨淡收场回到长安,竟然还能听到她这样的安慰和这么高的期许。家国天下,在他心里是重担,在她心里是重任。
“贤妻别再费力气了,我也深知汝心,我只要你好好调养,速速康健,就在我身边……”宇文泰勉强保持住了平静的语气。
这时忽听外面南乔的声音传来,“郎主,太医来了。”
宇文泰立刻大声吩咐道,“请太医进来。”
他一定要她好起来。
天黑了又亮,白昼了又是黑夜。
云姜自从那天晚上随着主母一起恭迎郎主回府之后就再没有见过郎主。这几****一直安于在郎主的书斋里做自己份内的事,几乎不逢召唤足不出户。
隐约也听说主母长公主生了病。夫人的病她当然是知道的,夫人的寝居还有平日向佛的佛堂就在这园子里,虽隔着湖倒也算不上太远。平时云姜就算不怎么出书斋,也不怎么能见到夫人,但是她心思细,又有遐细思,心里明白夫人病体沉重,决不是一般的情况。
郎主的妾室们总给来夫人问安,有时候知道主母病了也来探病,总是把重点放在看上而不是去想。有时候想就是比看重要。
这番夫人一病,比以往的声势都大,不只姬妾们,全府都知道了。云姜在书斋里也常能看到这几日娘子们都来探病,欲见夫人。其实是想见郎主,自从那天郎主进了夫人的内寝就一直没再出来。不过娘子们都失望了,郎主有严令,说夫人是前几个月他不在府里时主持内务累着了,不许别人再打扰。不只不让夫人见,郎主自己也不见。娘子们的那点小心思都落了空,也只得都回去了。
其实若说起来,主母对云姜也算是另眼相待了。感念恩德,云姜也应该去侍疾。但云姜的性格安静而不爱生事,她觉得自己的职份是郎主书斋的女婢,自然要把份内事做好,才是这个时候不给郎主、主母添乱,为他们省了心。主母身边服侍的人不少,又不是缺她一个。如果真有所需,南乔也必然会来唤她过去。
云姜从不主动去见夫人,以往每每都是夫人有事命南乔来唤她过去。
云姜清楚地记得已经三日夜,又到黄昏时便感知到园子里安静下来了。这种安静不是死寂,是一种让人心安的寂静,像是疲惫之后得以休憩的感觉。云姜想着,必是夫人的病见了起色。
今日白天园子里就没再见到太医,也不见奴婢们再往来匆匆。只是药味儿依旧浓重,似乎隔着湖都能飘过来,把春天的花香味儿都掩盖了。整个园子里都显得病气沉沉的。
云姜有心,又不敢张扬,只悄悄儿把杏花洒在书斋里,让那种清香微苦的气味把药味儿驱散出去。这种杏花的味道也就和她一样,若隐若现,不若人注意,又让人难忘。
黄昏时,书斋里忽然来了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南乔难得一身闲散,又笑意盈盈地走进来。瞧着书斋里收搭得干净、整洁,透着精致和用心,南乔有意多打量了几眼。
“阿姊难得来,是夫人的病好了吗?”既然南乔来了,云姜也就主动询问。
“你还惦记夫人?”南乔半是薄嗔半是玩笑地问,眼睛却盯着云姜不放。南乔的眼睛很厉害。
“府里人没有不惦记夫人的,”云姜禁不住她看,又听她这么问,有点讪讪的。低下头,声音更低了,“夫人好了府里才都好。”
南乔听她这话虽像自语,倒出自真心,她也不敢过分和云姜玩笑,拉了她的手,笑道,“夫人是大好了,吩咐我来唤你过去。”她一边打量云姜乌黑发亮的发丝挽成双丫髻,几乎没戴什么首饰,又总是青衣蓝裙却格外干净清爽,让人看在眼里就安静又舒服。
谁知云姜听这话立刻抬起头来,惊喜道,“如此甚好,我这就随阿姊去给夫人侍疾。”看样子真是喜从心生。
南乔仍旧拉着她的手,笑道,“夫人都大好了,还用你侍什么疾?前些日子病得厉害时却见不着你的影子,平时夫人真是白白对你另眼相待了。”
云姜被南乔这几句呛声嗔责噎得说不出话来,但也没有辩解,南乔看她依旧面色如常,心里暗赞:果然夫人有眼力,这女婢倒真是有度量。
“阿姊责的是,既然夫人遣阿姊来唤,我就听夫人的吩咐。”云姜淡淡回道,也不觉得委屈。
南乔这回是真的不再半真半假地吓她了,也恢复如常拉着她往外面走,一边低声把夫人元玉英的意思吩咐给云姜。“夫人面前奴婢众多,用不着使唤你,你也别往心里去。这次夫人病得急,郎主不放心,刚回府就在夫的寝居里守了几日夜,都劳累透了。夫人命你去把郎主接回来,让郎主好好休息。过几日宫里要办大事,郎主总这么挂心府里可不行,你也要懂点事。”
南乔说着就已经拉着云姜往元玉英那边走去。此时黄昏,天色渐暗,视野自然没有白日那么清晰。长公主元玉英又病了这好几日,好不容易病势渐好稳定下来,园子里又因为郎主宇文泰下过令,不许人打扰夫人,现在园子里没有什么闲杂人。南乔就这么一边说,一边拉着云姜已经走到了元玉英的寝居外面。然后示意她进去。
这对云姜来说可真是大难题。她怎么能公然把郎主从主母身边领走?她又不知道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怎么吩咐的,单凭南乔几句话她就该这样吗?还想再问问南乔,可是一转身发现南乔已经不见了。
犹豫了半天,为了心里难得的冲动,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
内寝之中安静得几乎没声音,居然也没见到服侍长公主的奴婢。也许是夫人或是南乔有意把她们遣开了?
云姜心跳得厉害,放轻了步子往里面走。里面是夫人安寝之处,她走进来时一眼就看到郎主宇文泰就坐在床榻边,惊得她心头狂跳。止步不敢动,控制不住地脸上发起烧来,呼吸都要窒住了。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瞧一瞧,宇文泰坐在榻边的绳床上正在假寐,看气色有点暗沉,显然是累极了。
夫人元玉英躺在榻上,一头依旧乌亮的黑发散在枕上甚是动人。此时元玉英也正睡得安稳,气色看起来倒比宇文泰还好。云姜又打量一眼郎主,见他随意穿着一件浅色的袍子,发髻也只用一只银簪挽着,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心。
云姜正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心生退念的时候,宇文泰忽然睁开眼睛看到了她。
那双点漆般的眸子还是那么目光灼灼,让人难以承受他的目光。
云姜垂眸没说话。
宇文泰也没说话,先看一眼榻上的元玉英,然后轻轻站起身来。他的动作略有僵硬,想必是保持这个姿势太久了。这样都能睡那么久,一定是很累了。云姜看在眼里,心里暗想。
宇文泰向外面指了指,示意她先出去。云姜懂了他的意思,如释重负地走出来。宇文泰也随着她走到外面。
扑面而来的就是仲春夜里的宜人暖风,宇文泰顿时觉得呼吸一畅。天已经黑了,银白的月芽爬上天幕,挂在那儿闲看人间万物,满天的星斗灿烂又让人觉得神秘莫测。宇文泰心里舒畅极了,随意问道,“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