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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崔季舒看到高澄眉心微蹙,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高澄忽然想起几次见到元仲华月夜里吹笛子的情景。每一次和每一次都不同,她就这样在他身边一天天长大了。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和她合奏一曲,又会是什么情境?
女郎听得入神,眼里也只有高澄,全然把店铺都放在一边不管了。
崔季舒这么侧身看着高澄,无意间一转头,忽然发现门口竟然站着两个人,这倒把他吓了一跳。等他看清楚这两个人是谁,就更吓了一跳。
艳光四射的女郎是御史中尉高慎的继妻李昌仪,身后跟着她的侍女苦叶。李昌仪居然出现在这个并不是那么显眼的邺城街头酒肆,说起来也确实是有些奇怪。不知道她怎么会在此抛头露面?但是崔季舒因为对她并没有好感,所以在心里更觉得李昌仪这样夺人夫君的人并不是什么闺中淑女,所以现身街市酒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其实李冒仪在高澄刚刚开始弹琵琶的时候就已进走到门口了。守卫在外面的侍卫、仆役奉崔季舒之命护卫大将军。但是崔季舒并没有吩咐他们禁止人进入酒肆,只是吩咐他们留意。凡跟着高澄的人都知道世子、大将军的个性、脾气,见是一个十分貌美的女郎,又是官家贵妇的身份,理所当然便没有特别专意阻拦。
李昌仪到这酒肆来确实是事先就定好了的事,但是她绝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到高澄。当入门时看到高澄弹琵琶的背影,隐约认出来,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可是有崔季舒在侧,她也是认识崔季舒的,那自然不会错。
相距于在中皇山娲皇庙见面那次,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那一次的高澄行止顽劣、衣衫脏污,头发凌乱,完全就是个还没长大的男孩。对她调笑起来那么轻浮,哪里有高门公子、出身仕宦之族的样子?可是今天再看到他,只是这样静静地弹琵琶的背影就让她觉得他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男人了,不再是那个飞扬浮躁的少年。前后判若两人,这让她心里很惊讶。
李昌仪心里对高澄的感觉非常复杂。她的夫君、御史中尉高慎是很不喜欢这位辅政的大将军。正是因为大将军入邺辅政才让他一步一步被迫进入到如今的窘境。从这个角度来讲,李昌仪和她的夫君高慎的感受是一样的。
大将军执意扶植崔氏,把高慎的下堂妻、崔暹的妹妹重新遣嫁高门。还有意让崔氏在李昌仪面前耀武扬威。大将军辅政重惩贪渎,间接训斥高慎不法,任用私人,包揽罪责,暗示出对高慎的种种不满。这一切看起来都是有意要夺其御史中尉之职,以赠其前任妻兄崔暹。如果不是因为有高慎的弟弟高昂在大丞相高欢处格外受器重,只怕高慎的结果会更不好。
可是另一面,李昌仪心里对高澄又充满了极度的好奇心和新鲜感。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亲眼见过的那个顽劣少年怎么会是那个治国理政用尽了雷霆手段的大将军?这简直就是前后完全不同况。
今天她在这里忽然偶遇着高澄,这种不真实感就落实了,彻底变成了真实的。
因为崔季舒的分神,坐在他们对面的胡女在高澄一曲终了时终于也发现了仍然立于门口的李昌仪和苦叶。崔季舒看到胡女一点没有意外感和陌生感,微笑着站起身走过去,笑着唤道,“夫人。”显然她与李昌仪并不陌生。而且竟然这样熟稔、热切地迎上去,显然是她们之间事先有约。
高澄怀里还抱着琵琶,但见胡女忽然起身向他身后走去,他开始不以为意,以为是来了什么客人,胡女自然要去招呼。他正想和崔季舒吩咐找个安静的坐处酌饮几杯,却见崔季舒也看着门口处,高澄便也无意地跟着转头往身后看。
居然眼前赫然大亮,美貌至极的一个妇人立于他身后正和胡女说话。那种妇人的成熟风韵格外吸引了他。而再仔细一辨,发现原来这妇人就是高慎的继妇李昌仪,这倒让他在心里讶然失笑了。
李昌仪身侧的侍女苦叶在进门之前倒并不知道大将军高澄和黄门侍郎崔季舒竟然在这酒肆中。苦叶对高澄和崔季舒并没有那么熟悉,但是她人很聪明,琢磨、辨别一刻竟也认出了高澄和崔季舒。
苦叶没说话,但心里有点惴惴不安,无声地侧头看了看自己家主母的反应,主母却只管和胡姬说话,好像是一点都没有认出来那两个人。
原来这酒肆主人是西域粟特人,这酒肆并不以招揽酒客为主,倒是兼以经营一些奇珍首饰,钗、环、镯、钏;精美摆饰,什么水晶杯、玛瑙盘等。达官显贵眷属皆有光顾,御史中尉的新夫人李昌仪便是这里的常客。所以李昌仪在这里出现是正常的,而高澄误打误撞在此出现却是并不正常的。
李昌仪一边和胡姬说话,说的都是奇饰珍玩的事,而胡姬并没有注意到,这位夫人其实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特别关注她,打量她。不只李昌仪,就是李昌仪身后的奴婢苦叶也带着一种略有敌意的好奇目光暗自打量着胡姬,这目光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这一切胡姬都没有注意到,她本来就不是个心思细密的人。
李昌仪心里已经以为是为了这个胡姬,所以高澄才在此停留。她一边和胡姬说话,心里一边格外留意胡姬。在她看来,胡姬不过是个普通的胡女,长得与中原女子自然不同,也不见得格外貌美。
李昌仪眼睛虽未看高澄,但早就注意到高澄怀里抱着龟兹琵琶。她知道胡姬也擅弹琵琶,这才让她心里略平缓了些。
崔季舒回转过身来看着高澄。世子自然看到李昌仪进来了,他用不着去多说什么。高澄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崔季舒起身向李昌仪和胡姬走过去。苦叶先看到崔季舒走过来,她一言不发地略垂首侍立。
李昌仪也看到崔季舒走过来,只是她并没有特意去看,倒好像没看到一样。
胡姬的注意力全在李昌仪说话的内容上,根本没有留意崔季舒。
李昌仪转过身来,微侧了头看着崔季舒。等到崔季舒走近了,她也不躲闪,倒先大方见礼道,“崔侍郎也在此,没想到竟然巧遇。”
崔季舒忽然很想问一问李昌仪,究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巧遇他呢,还是没想到会在这里巧遇世子?其实不用问也能想得以。
“夫人不必多礼。”崔季舒虽然十分不喜欢李昌仪,但是他至少还是能不在她面前假以颜色。“大将军就在此处,请夫人过去说话。”说请已经是很客气了。其实没有李昌仪愿意或是不愿意的余地。就算是她真的不愿意见,就真的能不见吗?
李昌仪是聪明人,心思精巧,擅于算计,果然一点没有推辞的意思,微笑道,“妾本该给大将军见礼,请侍郎引路。”
崔季舒不再多话,引着李昌仪过来。
胡姬满面惊讶地看着他们,又目光追随着李昌仪跟着崔季舒走到高澄面前。胡姬性格爽直,不会隐藏心思,就这么直盯着他们好奇地看着,但已不似刚才笑容满面的样子。
李昌仪仪态端庄地徐步而来,一直走到高澄身后不远处。高澄一直是以背影相对,并没有回过身来。但是李昌仪却总觉得高澄好像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她,所以她偏要从从容容,不能让他小瞧了去。
“妾御史中尉高仲密妻李氏拜见大将军。”李昌仪对着高澄的背影施了礼,显得很是矜持。她的侍女苦叶跟在她身后也一样施了礼。
“吾与夫人真是有缘分。”高澄当然不会离座起身,也没有回头来看,只是淡淡抛过来一句话。他的语气暧昧不明,又透着别有深意,让人不明白他说的缘分究竟是什么意思。
若是换了别人真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李昌仪却瞧着他的背影微微笑道,“妾身与夫君高中尉结缡,也多有赖大将军所助之力,自然是与大将军缘分不浅。”
听出来她语气里不软不硬,既没有失了礼数,也没有过分殷勤,这倒让高澄忽然有了逗弄她的兴趣。他怀里抱着琵琶,右手手指又熟练而轻柔地在琴弦上随意拨弄。即便随意拨弄也能时断时续地奏出极美的乐声来,更显出技艺高超。
“听说西域的蒲桃酒是佳酿,不知夫人是否也试过?”高澄的语气很轻柔,像是在询问李昌仪的意见。但并不等李昌仪回答,他又一边拨弄着琴弦一边对身边的崔季舒吩咐道,“让胡姬上酒来。”这话明是说给崔季舒的,但是实际上是说给李昌仪的。
李昌仪见高澄并不问一点她的态度,便自作主张让崔季舒去吩咐胡姬端上蒲桃酒,这不是相请,根本就是变相的强迫。且不说她出身高门,又是显宦之妻,就凭她的倾国之姿也从未有人敢如此唐突过她。她这样的身份竟要为人陪饮,已经是极端受辱,这让李昌仪心里格外地忿恨又不甘心。不明白大将军对胡姬都能那样和颜悦色,为什么偏要让她当众受辱?
“多谢大将军厚赐,只是妾是有夫之妇,不便在此陪大将军饮酒。”李昌仪看着高澄的背影婉转拒绝了他。他竟然都没有请她入座,难道就让她一直这么站着饮蒲桃酒给他看吗?他为什么如此轻贱她?李昌仪心里委屈至极。又不明白这个风流成性的大将军怎么会那么博人爱慕?
李昌仪反对归反对,崔季舒却只听高澄的吩咐,早已去命胡姬上酒。胡姬聪明,另安排了幽雅僻静处重新设席。崔季舒恭请大将军移步,高澄这才放下手中的琵琶,起身离座站起来。当他站起身,从容镇定地转过身子来对着李昌仪时,他那一双绿色的美眸微微含笑,又在平静中有着不容人置疑和反驳的威仪,好像他就是天生的主宰。
李昌仪立刻便明白,她的忿恨和不满,还有反对,以及想反驳的心思,都是徒劳的。她是个聪明人,不会那么直来直去触怒高澄。
“夫人欠我的,也该还了吧?”高澄忽然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面颊,盯着李昌仪,走过来两步,几乎与她身子挨在一起,有意放低了声音道。
别人不明白什么意思,李昌仪一下子就懂了。中皇山娲皇殿他玩笑得过分时,她在挣扎之间曾经直劈其面颊,看来他是记在心里了。心里不免起疑,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大将军才一再为难她的夫君高仲密?
高澄说完把李昌仪丢在当地提步便走。崔季舒没跟高澄走,没说话,虎视眈眈地盯着李昌仪,还无意之中瞟了一眼外面的侍卫、仆役等人。其实他是多此一举了,就算没一个人跟着,谁又敢违逆大将军不成?大将军以其威势服人,并不用靠人多势重。
李昌仪是御史中尉之妻,本身又是个个性放浪而喜欢排场的人,高门贵妇自然也少不了仆从前后扈拥,但是她带的人再多也枉然,谁又敢和大将军争长短?她看着高澄的背影已消失,再瞧一眼崔季舒无形中给她施压的样子,想来自己定然是拗不过他了。索性横了心便遁着刚刚高澄的背影消失处跟了过去。
高澄也没想到这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显眼的酒肆里面竟是别有洞天。胡姬为他们安排的静室布置得极其雅致,又干净、清幽,不像是闹市中的酒肆,倒像是哪个府第里燕居的内室。
蒲桃酒清澈透亮、殷红如血,盛在晶莹剔透的水晶杯中美得让人眩目。李昌仪跟进来的时候看到高澄已经在自斟自饮了,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她回身一瞧,她身后帘幕垂落,她和他被隔绝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这让她心头一惊。她随身的侍女苦叶被崔季舒拦在外面,而崔季舒也没有跟进来。
“夫人请坐,不必拘礼。”高澄一边气定神闲地邀请李昌仪,一边在另一只空着的水晶杯中也斟满了血红的蒲桃酒,用白晰修长的手把水晶杯拿起来,看着李昌仪在他身侧坐下来,低头垂眸。
她已经心头如鹿撞,那只盛满了蒲桃酒的水晶杯出现在她视线里,还有那只捧着水晶杯的手,那一汪鲜红色好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要把她吞噬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