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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泰心里是意外的,他甚至有点不敢置信,不敢相信元宝炬竟然有这份气度和自知之明。但元宝炬说这话的时候确实动心动肺,他是能看出来的。
宇文泰起身伏地而拜,“陛下知遇之恩,臣不敢忘。唯有奉陛下以兴社稷才能谢陛下之恩。”
元宝炬转回头来看着宇文泰,片刻又抬头望着天空,眼神中空洞而迷茫,忽然脱口道,“黑獭……”
宇文泰猛然抬起头,甚是惊讶,他从未这么唤过他。“陛下?……”他心中生疑。
“宗庙都在洛阳,大魏之根在洛阳,孤的祖父、高祖孝文皇帝的基业在洛阳,孤的南阳王府在洛阳……”他收回目光,看着宇文泰目中含泪,“孤甚是想念洛阳。”
宇文泰也动容了,“陛下此念也是臣之所念。臣一定奉陛下回洛阳拜谒宗庙陵寝。”他的声音有点嘶哑。他不是会表达感情,表达感受的人,也从来不愿表达。
元宝炬向他伸出手,宇文泰起身回座。
“丞相想怎么办?”元宝炬问道。
“危急存亡之秋,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先下旨废后,再立柔然公主为皇后。”宇文泰已经神色如常。既已君臣和衷共济,也就没必要再辅垫那么多废话了。况且这事是早就议定了的,柔然部在此时举足轻重的地位想必皇帝也是知道的。
元宝炬没说话,缓缓点了点头。
宇文泰没有再催逼,他不需要用这样的低劣手段。
“此事就听丞相安排。”元宝炬表明自己的态度,又道,“孤已经康复,就从今日起裁剪膳食,宫内一切用度当减则减,丞相让苏绰操心吧。”
这倒让宇文泰没想到,但他立刻便反驳道,“至尊以天下养,臣自当从相府起裁剪用度,不能委屈陛下。”
元宝炬毫不在意地轻笑道,“天下饥馑,孤还有什么必要摆谱,能为关中百姓做的也就是如此了。其余的事就请丞相多多斟酌。”
宇文泰一边想一边道,“宫中府中用度有限,若要节省用度还要从官吏起。体制繁复,不如先将用不着的冗官裁撤一些。一来节约了用度,二来也给现任官员提个醒,好实心用命为社稷出力。”
元宝炬笑道,“丞相所言极是。”
君臣二人又谈了一些细节,宇文泰便辞去了。
幸好晴朗了的长安再未下过雨。
宇文泰回府进了园子原本是想立刻回书斋,但到了园门口忽然改变了主意,想去妻子元玉英的佛堂看看。只因出府时不知是哪里听了一句,说长公主身子不畅快。他原本是记在心里的,此时又恰好正想起来。
“大兄。”刚刚吩咐跟着的人都退了出去,正要往佛堂去,忽听身后呼唤。转回身来一看是秃突佳,倒是红光满面、笑意盈盈。
“二弟到长安有几日了,看来在吾府里住得也甚是舒心,也免了我礼数不周的忧虑。既如此,二弟该随我去谒见天子,商议册立公主为皇后的事。”宇文泰止步直言道。
“大兄,我这次来长安住在大兄府里,兄长和长嫂看顾周到体贴,吃得好、睡得好,我才刚刚压住了惊吓,怎么兄长又要送我去那见不得人的去处?”秃突佳一脸苦恼,完全是小孩子撒娇的样子。
但看他一本正经,宇文泰却心里一惊,面上还算沉稳,淡淡问道,“什么叫见不得人的去处?二弟怎么可以如此唐突大魏宫廷?”
秃突佳见宇文泰蹙眉变色,便立刻便嘻笑道,“大兄对我甚是严恪,我心里极害怕大兄,还要对我如此做怒色,弟弟年纪小,若说错了话请兄长万万勿要见怪。”
宇文泰心里暗自叹息。这个柔然世子真是难缠,小小年纪八面玲珑。他又软不得硬不得,分寸实在不好拿捏。也只能放下身段,颜色和济地道,“二弟在我府里也罢了,若是见了天子说话一定要当心。天子之威万不触犯。”抬举天子也就是抬举大魏,也算是暗示柔然只能算是附属之邦。
秃突佳却好似浑然不觉,瞪大了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瞬间涌上泪来,似小孩子万般委屈地问道,“天子持剑杀宫人,所以我上次才被吓走的。如今专为投奔大兄而来,兄长竟还要将我送进宫去见那杀人的天子不成?”
宇文泰面对这么一个小孩子几乎要束手无策了。
秃突佳突然泣道,“既如此我不如就死在大兄剑下也算是成全了兄弟情义,免得死于那乱砍乱杀的天子剑下受辱。”说着转身便走。
宇文泰忽然反应过来,急忙大喝一声,“住口!”
这声高震宇的喝声立刻就把秃突佳给吓住了。他定在当地不敢再走,慢慢转过身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宇文泰。
“既如此胡闹,你即刻便回柔然本部去,免得坏了邦国大事!”宇文泰也是气到极处了。
秃突佳心里暗想,也许真有点演过分了,便低下头嗫嚅而语,“大兄气量宏大,必不计较于我。”
宇文泰心里明白要见好就收,这个火此时真的发不起。见他究竟还是个孩子,只得忍下来,半晌还是叹道,“当今天子仪德卓绝,是宽厚仁义的君子,自当有淑女为配。中宫已经虚位以待,万事俱备,只等柔然公主入主中馈。”
宇文泰心里明白,秃突佳明明是知道现在的皇帝是新立的南阳王元宝炬,不是先帝元修。宫掖生变是在秃突佳上次在长安期间发生的事,他不可能糊涂到把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如此胡乱纠缠,顾左右而言他,这其中必定有缘故。
“丞相,”秃突佳已经完全不是刚才忽喜忽嗔的小孩子样子,面上沉静从容,一瞬间变得成熟而老练。他这冷冷一声“丞相”把宇文泰也惊醒了。“我汗父朔方郡公对大魏的封赏扶持之恩铭记于心,愿柔然与大魏永结盟好相互依恃。”这是表明心迹,只有在绝无二心的基础上才能再往下谈条件。而“相互依恃”的说法在暗中把柔然的地位抬高了。这个柔然世子真是个厉害角色。
所有的一切宇文泰都听出来了,只是他心里明白面上却声色不动。唇边淡淡一笑,“世子既是这么明白的人,有话不妨直说。”
也是到了摊牌的时候了。秃突佳毫不客气地笑道,“柔然能与大魏联姻,柔然之幸也。”
这话让宇文泰的心落了地。这个时候的大魏风雨飘摇,别人不明白他最明白,真的是输不起。但他面上却只淡淡笑道,“这是早就议定的事,何须再缀述?肯与不肯恐怕也不是世子说了算。只是,天子独幸柔然的恩宠就看朔方郡公和世子如何领受了。”
秃突佳把握住机会立刻笑道,“柔然偏邦也,天子之中馈恐怕不敢领受,愿将公主嫁于丞相为嫡妻心愿便足了。日后有大丞相护持柔然也是柔然之幸事。若是大丞相和柔然成了一家人,柔然自然遵从丞相之命,也必当效忠天子。”
秃突佳的话说的非常明白,公主嫁给大丞相,条件是做嫡妻,大魏可换得柔然部的效忠。
所有的问题都丢给了宇文泰。
而秃突佳提出来的新约是宇文泰完全没想过的。秃突佳直盯着宇文泰。宇文泰一怔,他心里的答案早就跳了出来,“绝无可能!”可他不能这么断然拒绝秃突佳。拒绝的意思可以表达,但态度一定要和颜悦色。
宇文泰神色黯然下来,叹道,“我待二弟如亲生兄弟,二弟竟要陷我于不忠不义。”
“正是因为我敬兄长如我一母同胞。”秃突佳逼上一步。
“举国皆知柔然公主将入主中宫,我臣子也,岂能谋夺君之妻?况我妻子于我有大恩,万万不敢背弃。若我是抛妻弃子之人,二弟还肯认我这个兄长吗?我又有何颜面再上庙堂,再见二弟及朔方郡公?”
“柔然不是大魏,不讲那么多仁义礼仪,我只知道大丞相是当世英雄。”秃突佳语气强硬。忽然话风一转道,“况我汗父也不只月光一个女儿。”
最后这一句话说的可就重了,而且意味很深,也算是在逼迫宇文泰。
宇文泰冷冷道,“既然世子把话说得如此明白,我倒想问一问,若是两魏真的兵戈相见,朔方郡公和世子又打算要帮谁?”
这话说得就更明白了。不带一点恩情,没有任何掩饰。
原本以为秃突佳怎么也不会一点颜面不留,谁知道他毫不迟疑地冷冷回道,“这还须问吗?若是丞相与我易位而处,又当如何?”话没说破,但意思很明显,自然是静观待变,从中取利。
秃突佳几乎是威逼利诱。宇文泰心里恼火至极,但又不得不隐忍不发。他刚想着怎么软硬兼施地让秃突佳绝了这个念头,还要想办法劝他转还心思,忽然看到秃突佳变颜变色地看着他身后。
宇文泰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慢慢转过身来。
长公主元玉英正立于他身后。而元玉英的身后还着南乔和两个奴婢。
刚才的话元玉英听到无疑,想必这几个奴婢也听到了。这是在折辱长公主。
秃突佳也沉默了。他在相府的这些日子,长公主元玉英以主母的身份待他甚好。他要宇文泰娶他的妹妹做嫡妻,暗含的意思就是休了原来的嫡妻元玉英。这样的话他怎么好再当面说下去?
宇文泰没说话,又回过身来饶有意味地看了一眼秃突佳。他目光锐利,一双又黑又大的眸子满是幽幽寒意,秃突佳也清楚地看明白了他目中暗含的警告。其实说实话,他心里是有些惧怕这个大丞相兼兄长的。
秃突佳毕竟年幼,再精明厉害也不够成熟老练。他当然知道宇文泰是西魏的擎天柱,他心里也确实敬服宇文泰为兄长,与此同时他也非常清楚自己作为柔然首领继承人的职责。只是出于经历和阅历的缘故,宇文泰的独到老辣之处确实也震慑住了他。
秃突佳告辞退去了。
宇文泰没说话,看了一眼南乔和两个奴婢。南乔明白郎主的意思,便与两个奴婢告退而去了。
元玉英木然而立,神色黯然,目光不知停留何处,似乎神思已飞远。
宇文泰慢慢走过来。以为是元玉英听了刚才秃突佳的话心里感伤。他心里自然也有决断,也不会容她这么感伤下去。可是一时又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是安慰?还是承诺?但这些都是说有则有,说无则无的东西。不如什么都不说,只要他知道自己的本心就好了。
元玉英终于抬头直视宇文泰,两个人对视的时候好像都在询问、探究。元玉英忽然拾起衣襟长跪于他面前。
宇文泰此时心里又怒又痛。如果他以丞相之尊都不能保全妻子而要任人作弄,还有什么颜面受天子之托指掌社稷。他不忍看元玉英如此委屈。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她身边,同时心里在千难万难中想做出一个决定。若是只问本心,不求其它,他绝对不会休妻。他走到她面前,俯身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臂想扶她起来。
“夫君!”元玉英抬头仰视他,没有怨念满是坚毅,她本来就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同时她伸手推掉了他来扶她的手。
宇文泰心里如被油煎,既使身负父兄之血仇,既使肩负江山社稷之重,他也从来没有这么为难过。忽然之间想到了皇帝元宝炬,也在一瞬间明白了元宝炬为何会几乎身赴黄泉过了一次生死关。可是现在事情轮到了他头上,他又该怎么办?
若论豪侠之气,还有人敌得过他的妻子吗?
元玉英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夫君请即刻立书将我休回父兄家。”元玉英目中坦然,她的决定已经做好了。
“绝无可能!”宇文泰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而怒喝道。他心里最明白不过,她还有“父兄”吗?她的亲弟弟,先帝元修,早就灰飞烟灭。虽不是他弑杀的,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夫君!”元玉英跪地不起,“夫君休弃我,我没有怨言,只要夫君中兴社稷,不要再让天子受此等折辱,我死亦无憾。”
“社稷中兴用不着女人为此做牺牲!你是我妻子,凡事有我,何须汝如此用心?”宇文泰怒道。
“夫君为社稷,我为夫君……”元玉英见他不肯答应,心里焦急,她也知道宇文泰也是极有主见的人,从来不会犹疑不定。想着要如何说服他,刚说了这一句便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宇文泰一怔,瞬间便立刻上前将元玉英抱起来往园子里面她的寝居处走去。一边大声唤道,“来人。”
南乔等听到了郎主的声音急忙赶来,簇拥着宇文泰一起回到长公主燕居之所。
宇文泰一抱才觉得,妻子轻得如同鸿毛一般。他将元玉英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问南乔,长公主最近可是身体有恙?
南乔原本吱唔不答,实在被逼不过,才犹豫迟疑答道:长公主裁剪府中用度,自己每日也只日中一食,所食尽是粗砺之物。唯有不许减了大丞相所需,还要竭尽所能供养好柔然世子。并吩咐这些都不许让丞相知道。
宇文泰没说话,吩咐南乔等人出去。他坐在榻边,轻轻抚着元玉英略有憔悴的面颊,心里极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