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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欣见他的手停下来,仔细一瞧,是柔然疆界,他并不是愚笨之人,忙应道,“还是大丞相洞察时局,危难在侧,还当远交近攻。”这自然指的是交好远处的劲敌柔然,一同对抗近些的东魏。
宇文泰没想到元欣看似粗鄙,原来这么灵透,转过身来笑道,“庆乐兄真乃社稷之臣。幸与庆乐兄所见略同,只是不知道上意如何。不过想起来,如今中宫无主,倒是好事了。”
元欣没说话,但是脑子转得飞快。可是一时之间他既便明白宇文泰的意思也没想出来该怎么回答。
“所幸主上身边无高欢一流的人。”宇文泰忽然扯出一句,停顿一瞬又道,“万幸,万幸。”
元欣忽然明白了,忙答道,“大丞相所言极是,大丞相一心为社稷,我等宗室诸王敬服,必定规劝主上。清君侧也是臣等份内之职,为了大魏社稷在所不惜。”元欣一边说一边看着宇文泰的脸色,又道,“若有人阻社稷之中兴,其死不为过。”
宇文泰看着舆图,眼睛盯着柔然疆域若有所思。
元欣心里甚是服气。一瞬间眼前幻影重叠,是节闵帝被弑的情景。这情景是他的想象,当时他并不在场。但这并不妨碍他恨高欢至极。他究竟也是宗室之子,对社稷在心里原也是有责任的。只是因为他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而此时,他已经容忍不了那有碍社稷之人,因此在心里已是杀心顿起。女色祸国,他自当率诸王而除之。
这一夜,长安的月色格外皎洁。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秋风乍起寒意袭人。长公主元玉英毫无端由地从睡梦中醒来。她并没有起身,只是躺在榻上感受着这格外安静的秋夜中难得的平静。这让她这一段时间以来过于焦躁的心境变得宁静。想着窗外必定是满天星斗璀璨无比,她忽然来了兴致,从榻上起身。然后没有惊动任何人,披了一件衣裳走了出去。
大魏皇帝的长姊,长公主殿下,在深夜里一个人游走。正因为难得的宁静让她陷入了沉思。是啊,这时候她更清楚地看到,是有哪里不对了。只有这样冷静下来细品味才发现,是她的夫君大丞相宇文泰不对了。经历了那么多的国事、家事,她因为将自身沉沦其中,所以疏忽了她最不该疏忽的人。她的夫君宇文泰仿佛与她疏远了很多。他们之间若寄若离,感觉好久都不亲近了。
元玉英忽然心情沉重起来。她抬起头来环顾深夜里的花园,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夫君今夜宿在何处,她甚至都不屑于去认真了解她的夫君究竟有多少侍妾。就在她抬头环顾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不远处的那座极简素的茅舍还有微弱的灯光。乙弗氏不宜挪动,因此她留居大丞相府的日子就要住在那茅舍中了。
元玉英正在收回目光的时候却仿佛被狠狠地在心头掐了一把,她顿时如披雷电。在茅舍的稍远处,一个背对着她的熟悉的伟岸身影,居然正是她的夫君宇文泰。
宇文泰正不动不动地出神地望着乙弗氏所居的茅舍。而此刻的元玉英真想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这让她想起了在洛阳,他们刚刚奉旨成婚的时候。那时候她就觉得他心事重重,不肯以真心示她。可是后来夫妇之间共同经历了很多事,让她心里那种感觉变淡了,甚至淡得可以被忽略了。而今夜,所有的一切重新来过。
元玉英看着宇文泰的背影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心情瞒着她。
元玉英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夫君的背影,宇文泰竟然毫不知情。他的一身武艺远胜于一般武人,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背后有人。
元玉英用尽了全力,终于把自己的疑问和冲动都努力压了下去。她没有去见宇文泰,只是再看了一刻,带着满腔的不甘默默离开了。
对于有的人来说是长夜漫漫,但对于另外的人来说便是春宵一刻。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阿娈早已经起身了。昨夜变了天,深秋的天气外面格外冷,倒好像是到了冬天似的。似乎一夜之间腾龙山上所有的树叶都变成了棕黄色,只夹杂着少许还带着鲜润的深绿。
乍从外面进了枕霞阁,一下子觉得暖意融融。阿娈做了个手势,示意两个小婢噤声。她一边搓了搓冰冷的双手,一边仔细听里头传出来的声音,想以此判断里面的情境。
先开始很安静,接着若隐若现地传来衣物悉悉索索的声音,再然后又是轻微的床榻木器吱呀作响的声音。显然里面的人也醒了。阿娈及两个小婢都不敢弄出一点响动来,只静静地候着主人随时可能的命令。
今日枕霞阁内寝的主人是大公子高澄及夫人冯翊公主元仲华夫妇两人。
其实大公子高澄早已经醒了。在凌晨恍如夜色,漆黑如一团的时候他就从沉睡中醒来。微微欠起身子,在黑暗中用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注视着身边尚在睡梦中的元仲华。
其实元仲华尚且还是个小女孩,不容易有心事,所以好梦正酣。少女初长成,难免心思敏感、细腻,但正因涉世不深,反倒虑事并不那么透彻、深刻。偏她又出身宗室,很多帝室与权臣之间的血腥之变即使没有亲历,但也总是听说过不少,所以在逐渐长成之后的元仲华又总是没有安全感,容易伤春悲秋哀及自身。
高澄仔细地打量着元仲华。她并不是他以往经历过的那种女郎。元明月丰容盛鬋楚楚堪怜;郑大车妖媚冶艳勾魂涉魄;羊舜华英气实足冷若冰霜;萧琼琚娇俏可爱痴情任性;元玉仪柔媚入骨温柔体贴……侍妾无数连他自己都不能一一想得起来。而元仲华,不同于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此刻她深陷梦中,面颊似粉团,圆润似婴儿,还没有完全脱出小女孩的影子,真的是称不上有多么的美貌。但是高澄眼前总是她一身绿衣,月下吹笛的清丽样子。忽然心里恐惧起来,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人世,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她该怎么办?
这样怪的念头他是第一次有,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涌起这样没来由的想法。一瞬间他忽然又想起了师父达摩禅师,是他请师父渡长江北上,是他允诺师父要在少室山建寺院以供养。只是俗务缠身,如今自己又是这样处境,不知道师父怎么样了。想到这儿高澄从榻上跃起。
阿娈听到里面有声音,显然是主人起来了,还没来得及仔细辩听,就看到高澄已经掀帘子出来。她看到大公子穿着单薄的袴褶,一头乌云墨玉般的黑发完全披散着,真是美得倾国倾城。高澄一边往外面走一边吩咐了一句,“传崔季舒和崔暹到天一阁。”
也许真的是因为天一阁太小了,实在放不下这主仆朋友般的三个人。黎明的曙色刚刚浸染了秋天的天空时,腾龙山上已经出现了三个骑马狩猎的身影,在萧瑟的北风中格外显眼。
腾龙山山势连绵不休,整个漫云阁行馆占倨了其中一座靠西边的山峰,从山脚沿山腰,直到山顶。因为这是大丞相避暑的行馆,所以罕有闲人至此。即便是在山上任意游走也很难遇到不相干的人。
稍往东,紧挨着的另一座山,山势平缓,不是那么陡峭,完全没有人为建筑的痕迹,就显出野趣来。这座山在山腰处有一片小湖泊,听说湖水清彻可见底,湖里有许多的小黑鱼,都不怕人,见有人至反从湖水里浮上来争相看人,这倒是奇景,高澄只是听说过没见过。但是时不时有野兔似受了惊一般掠过倒是真实看在眼里的。
高澄还是穿着单薄的袴褶,似乎并不惧冷,满头如漆般光可鉴人的乌发还是披散着。他骑着一匹浑身毛色乌黑发亮的骏马漫步在山间。崔季舒和崔暹叔侄二人跟在他身后。崔季舒衣裳穿得厚重,本就白胖如面团,这下就更显得团团一个球一般。他一边在马上四下里仔细瞧,似乎在找什么,一边时不时地搓一搓冷得有点僵硬的手指。崔暹则常服在身,也看不出来有多么冷,只是神态自若地跟在郎主和叔父的后面。
“郎主真是精力过人,精神好且不说,还一点不怕冷。”崔季舒策马赶上来,笑意盈盈地道。怎么听怎么像没话找话。
高澄回头看崔季舒,一边缓缓勒住了缰绳停下,毫无表情的一张如玉般的面孔上忽然唇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弯了弯,一下子美丽生动极了,同时慢慢道,“叔正兄力劝秋狝,难道不是汝所愿?我也不过是顺水推舟成全你。”
崔暹见郎主停下,自然也停下来,此时一言不发地看着郎主和叔父说话。
崔季舒笑道,“郎主既不愿满山遍野地追一只兔子,得不偿失,倒不如到湖边走走,说不定倒有奇景。”
高澄微微一笑看着崔季舒,“你说去哪里便是哪里吧。”
高澄纵马向前,三人无话一起向山腰处的湖边而去。
天色已经大亮了。秋日的阳光虽然不够和暖,但是非常明亮耀眼。山上并没有别人,只是偶尔能听到清脆悦耳的鸟鸣声。高澄一并不着急地信马游缰往前走,但没过多久他忽然加快了节奏。同时他的表情也不再是闲散的,好像听到了什么引起了他的关注。他耳力极好。
崔季舒注意到了高澄的变化也赶快跟了上来,同时不自觉地暗暗一笑。
崔暹照样可有可无般地跟在后面。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汨余若将不及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清脆宏亮的读书声传来,铿锵有力如同字字千钧,听得人也跟着精神一振。三个人都听到了这朗朗读书声。高澄却突然勒住了马停下来,他没有加快节奏去寻找这个声音。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崔季舒先是觉得意外,然后便仔细听起来。只有崔暹还是极其镇定,不动声色。
“郎主不过去瞧瞧吗?”崔季舒问道。
“瞧什么?身披香草、腰佩秋兰就高洁了吗?似这般自命清高的人有什么可看的?”高澄语气非常决绝,显然是很反感这种姜太公式的临溪垂钓,也不愿做上钩者。
崔季舒无话可说。
倒是崔暹道,“郎主所言甚是。自比屈子,又不知屈子身处何种境遇,便像是东施效颦。”
崔暹话不多,倒是一针见血。
高澄调转马头刚要走,忽然抬头大喝一声,“何人在此窥伺?!”
这一声怒喝把崔季舒和崔暹都吓了一跳。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涌动着一种不安。奇怪的是,连刚才那极有穿透力的读书声也停止了。
高澄抬头时不知是凑巧还是有意,一片极大的棕黄色枫树叶子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正落在他的面颊上。高澄伸手接住了树叶,若有所思。再四处环顾时,除了他和二崔,再无别人。
高澄没说话策马飞奔起来。二崔也急忙跟了上来。
不知道跑了多久,忽然眼前一片波光粼粼,在耀目的阳光下那么清彻透亮。原来真的找到了那一片山腰间的湖泊。高澄慢慢将马的奔跑速度降了下来,当他飞驰到那湖泊近处的时候眼前一亮,原来湖边还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