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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初霁,又是个阳光耀眼的好天气。春的气息悄然无声地笼罩了洛阳城,永熙三年的春天就要来临了。仿佛是因为天暖了,气清了,魏宫中冬日的阴霾也日渐涤荡干净,宫禁里有了鲜活气。
侍中高澄旁若无人地昴然直入禁苑。他身着大魏官服,冠带整齐,大步向翠云阁走去。崔季舒跟在他身后也昴首阔步。官吏们凡见到高侍中便遥遥致礼。宦官、宫女更是噤若寒蝉地叩拜。崔季舒看着高澄挺拔、冷峻的背影不禁恍惚起来。曾几何时,世子还是和他嘻笑怒骂的小男孩,如今已是时光不再,今非昔比了。
左昭仪元明月是皇帝新宠,天子毫不避嫌地和她同居于宫苑翠云阁中。皇后高常君的椒房殿早就门可罗雀,皇后一心颂经礼佛,似乎并不将恩宠事放在心上。可就苦了其他的宫中妃妾们。虽然皇后治理后宫甚是严明,没有人敢乱说乱道,但是毕竟心存积怨者甚多,魏宫中满是不祥之气。
左昭仪元明月倒是极为守制,给皇后问安定省必不省略。
今日一早起来就觉得外面的阳光直照到了窗户上,透进来的亮光比平时强了几倍。叫人出去瞧了瞧,果然是难得的好天气。坐在雕刻精致又相当别致的葡萄纹铜镜前,看着芣苢把她的头发梳成飞仙髻,插上金步摇,却忽然又从镜中看到坐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皇帝元修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元明月原本以为元修是坐在她身后看着她梳妆,此时心里有些受挫。
元明月站起身,对着镜子瞧了瞧着藕荷色上襦和茜色裙子的身影,甚是满意,这才回头走到元修面前叫了一声,“陛下。”
元修似乎受到了惊吓,猛然抬头,却盯着元明月,半天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像是不认识似地瞧着元明月。
元明月看他直视着自己,如此专注,便走到他身边,跪下来,伏在他膝上,低声笑道,“妾去椒房殿给皇后问安,去去便回。”
元修没说话,只是抬起右手,轻轻抚了抚枕在他膝上的元明月,头发、面颊……他目中迷离,忽然问道,“若是有一天,孤离开这洛阳宫,你可愿意还伴在孤身边?”
“离开洛阳?”元明月怔住了,慢慢抬起头,不解地仰视着元修。元修没回答,又陷入沉思。“不管陛下身在何处,妾一定相伴左右,绝不离开。”元明月反握了元修的手,决然回答。
元修心中震动,似乎蒙生了莫大的勇气,他也紧紧握了元明月的手,这才着意看着她,半天才道,“孤必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看元明月仿佛还在思量刚才他说的话,便扶她起来,相携而行送至门口,柔声微笑道,“去吧。皇后毕竟主持中馈,不可对她无礼。”
元明月没再说话,心里多番滋味,只是微笑颔首,便带着芣苢等人出去了。
椒房殿里,春风送暖,隆冬时节的阴冷渐渐远去。若云透过殿内重重纱帐,看到埋首写经的皇后高常君。殿内寂寂无人,她轻手轻脚走到皇后身边,跪下来轻声低语,“殿下,左昭仪刚刚出了翠云阁,欲从苑内至椒房殿来给皇后问安,只是在洛川边看花耽搁住了。”
高常君头也不抬,心思仍放在经文上,似漫不经心地道,“左昭仪贪玩,不必管她。”
若云无声。
高常君看她还不离去,便问道,“还有事吗?”
“世子冠带整齐似乎有事,也去了内苑。”若云边思索边道。
高常君看着刚刚写成的经文,端详一刻才道,“也不必管他。”
洛川之阳有大片的迎春花。不知道是怎么了,也许是正合时令,忽然一夜之间就悉数绽放了。冰凌刚化,苑中尚且只是淡淡几晕鹅黄、浅绿,生机并未蓬勃。洛水刚刚解冻,水流淙淙,这大片大片的金黄,衬着清澈流水,让冰封雪覆了一个冬天的禁苑添了一些难得的意趣。
高澄后面跟着崔季舒,总领朝务的侍中还有迟早正位的黄门侍郎,自然没人敢拦着。崔季舒眼尖,还未走到洛川之阴便脱口道,“世子,树下有人。”下意识地止了步。
高澄却继续往前走,他要过桥。
“世子,仿佛主上嫔妃,要避一避否?”崔季舒赶紧跟上来问道。
高澄这才停下来仔细瞧。
对岸距离不远的地方,大丛金灿灿的迎春花下有个藕荷色和茜色相杂的人影,正在攀折花枝。她稍远些的地方是几个宫中侍女。高澄一眼便认出就是从前的平原公主,现在的左昭仪,元明月。在此相逢倒让他颇觉意外。
元明月看起来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眼底眉梢再不像从前那样清明澄澈的样子。高澄身不由己走上桥,站在高处看元明月让他忽然想起数年前永宁寺前初见的情境。后来他也曾极为动心,甚至想娶她为妻,这是除元明月之外任何人没有给过他的感觉。也想求娶平原公主的孙腾如今已甘为亲信,连元明月也终于嫁作他人妇,成了他的阿姊、皇后高常君与皇帝元修之间的一大障碍。再想到那一日在椒房殿里见到阿姊淡妆素服的样子以及那一种清冷,高澄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元明月正兴致勃勃的时候忽然一眼看到芣苢正给她递眼色,似乎想告诉她什么。她放开花枝,不解地看着芣苢。却见她飞快地看了她身后一眼,赶紧又低下头去。宫女们也都噤若寒蝉的样子。这宫苑里还有谁能把她们吓得如此?元明月以为是皇后驾临,不急不慌地慢慢转过身来。
居然是侍中高澄!当然是他,大魏朝上、宫中最令人心胆俱寒的重臣。皇后素来治下宽、严相济,怎么会令宫内侍们胆寒至此?
高澄没说话,看着元明月慢慢走近。他身后的崔季舒立于原地不动,元明月身后的宫内侍女们也不敢动。元明月看着高澄慢慢走近她身边,擅闯禁苑尚且如此,在朝堂上更不知是怎样的跋扈。这早就不再是那个救她于马蹄之下的鲜卑少年。
“高侍中擅入禁苑,你僭越了。”元明月盯着他冷冷道。
高澄还是没说话,越走越近,仔细冷静地瞧着元明月。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胆小柔弱的平原公主,但她还是如此痴心和倔强。她看着他走近,感受到了虎豹狮猊般猛兽近身的巨大威压。他也看到她明明身上颤栗,却偏偏仰首直视。
“高侍中,这是主上的左昭仪!”芣苢忽然大声呵斥,打断了安静而紧张的气氛。
高澄越过元明月,看了一眼芣苢。他目中凌厉,芣苢如同身中刀剑,忙俯首后退。
“殿下,是下官求娶在先,公主本该是下官的新妇。”高澄再转过身来时目中耿耿。他求娶平原公主时,尚在他与冯翊公主元仲华婚仪之前。况且他也是真心所求。
“高侍中你又僭越了,芣苢刚才已经告诉高侍中,如今我是主上的左昭仪,高侍中是朝堂之臣,可还知礼仪?”元明月漠然相向。其实连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对这位容颜倾国的高侍中,威摄大魏的少年男子究竟是怨?是恨?
“是主上和殿下先乱了宗法之礼,还要指责我吗?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有德者以王道居之,有力者以霸道居之,又何来的僭越一说?”高澄振振有辞地回敬了元明月。
宗法之礼,这是最令元明月羞耻的几个字。不防忽然从高澄口中说出,她顿时面上血红。终于还是狠下心来绝绝道,“高侍中当年因何远走建康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又何必来戏谑我?”
高澄听她猛然提起他少时与庶母郑大车的秘事,忍不住一把狠狠抓住元明月的左臂,将她拽到自己身前,便是淡淡低语道,“既是公主连这个都知道,不如今日便成全了我当年对殿下的一片痴心如何?”
元明月见他目中血红,灼灼而视,粗重而温热的呼吸几乎都喷薄在她脸上,唯恐他一时兴起,便想奋力挣脱。
高澄力大,紧握不放。任凭元明月怎么挣扎,他也岿然不动。唇角极淡一抹微笑,带着小男孩的顽皮,元明月越是急于挣脱他越是觉得有趣。
“高侍中放手。”芣苢冲上来怒道。
“不可对侍中无礼。”崔季舒也挺身而出。
高澄像是没听到一样。元明月发乱钗斜,况本就身姿畔丰,此时已是面色酡红,汗流涔涔。挣脱无果,不得不停下来,怒道,“是高侍中无礼在先。”
“是吗?”高澄微笑道,“若是我更无礼呢?”他贴近元明月面颊,闻到她身上的淡淡馨香,真有点心猿意马起来。他终于松了手,元明月转身欲逃,他早已经伸手至她身前揽住,飞快地一把将她捞了回来。另一只手扯了她脑后头发将她拉近,伏于她耳边笑道,“殿下既然觉得我无礼冒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怎么总是冒犯别人,求取本不是自己的?”
元明月痛得惨叫,眼泪都下来了。芣苢上来使劲扳高澄的手,高澄看也不看,飞起一脚便将她踹了出去。
“还不都退下!”崔季舒对着乱成一团不知所措的宫女们大喝道。一边又向高澄低语道,“请世子住手,毕竟是在内苑中,有损世子清誉。”
高澄小孩心性未脱,一时放荡,听崔季舒一提醒,便放开了元明月。
那边宫女们扶起了芣苢。崔季舒大声喝道,“退下,都退下。”
“孤也在此,是不是也要退下?”忽然元修的声音从迎春花丛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