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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澄从未见过这头狼。只因它平时被珍养于笼中,有专人伺弄。高澄只闲听过崔季舒提了几句,皇后高常君和如今专宠的左昭仪元明月也都爱此生畜,所以偶尔也见这头狼在苑中跑过。因有专人跟随,况是人养久了的,从未见此生畜伤人。
皇帝元修与侍中斛斯椿翘首以待之际,忽然眼前一亮,正看到南阳王元宝炬从拱桥直下。南阳王本就人材不俗,此时踏雪而来,更显得玉树临风。元修和斛斯椿看着他走到近前。
“南阳王,王妃可入宫了?左昭仪甚是惦记。”元修忽然宕开一句。不知道是心情特别好,还是想起了什么,又笑道,“南阳王和王妃夫妇相谐,孤也甚是羡慕。”他心里忽然又低落下来。
斛斯椿奇怪地看了元修一眼。
元宝炬还是照常行大礼,心里却总觉得说不上来的不妥,敛着心里一划而过的不祥预感,只正色回道,“臣妻已入宫。”他起身看着元修,“主上与左昭仪如今也是琴瑟和谐,又何须羡慕别人。”
元修没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仍旧沿着洛川岸边往前走,踏着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斛斯椿刚刚把该说的已经说过了,此刻只默默地跟着。元宝炬也紧随其后,皇帝不发问他也不开口。
“南阳王,”元修一边走一边唤了他一声,却并不停步,天上斜斜的太阳被他甩在身后。“孤刚才和斛侍中已经商定,就准了贺拔岳所请,赐封骠骑将军、驸马都尉宇文泰为夏州刺史。孤自然会命人明发旨意,你仍旧暗中写信给驸马都尉,令他先助贺拔岳去除关中之患,然后再奉大行台一同入都勤王,解孤于水火。”
元宝炬紧跟上来,从旁跟随元修慢行,听他吩咐完了,答了声“是”既然是皇帝已经和斛斯椿商量好了,他便照办。这主要还是皇帝自己的主张,所以他既便有什么疑异也没用。只是不知为什么,元宝炬心里始终觉得皇帝有点过于着急,过于依赖这位新晋的附马都尉。他对这位驸马都尉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拒似怕,又觉得他总是隔着一层,看不清楚似的。
大魏宫廷的苑囿不像是宫禁,似乎有意象征着大魏的天下。高澄刚刚将重重宫阙脱于身后,此时无雪无风,但是苑中冷得厉害,高澄却觉得扫清了禁中的阴郁感,连呼吸都畅快了。他沿着洛川之阴踽踽独行,太阳高挂在他身后,将一片金光笼罩在他浑身四周。
忽然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可是又很轻巧细碎。抬头看时,一个极浅淡的丁香色身影匆匆而来,竟然那么眼熟。熟得呼之欲出,可是就在口边却捕捉不到。似乎曾在心头驻,久久不相逢,渐行渐远了此生。
高澄止步而望,倒把刚才着急的事丢到一边去了。近了,近了,是个窈窕淑女,只是面色略有仓惶。她根本没看到前面有人。因为抬头时西去的太阳,光茫刺目,致她看不清楚。另外,显然注意力并不在此。女子一边匆匆前行,时而回头细看。她身后传来一声嘶嚎。
高澄刹时明白了,这就是那头传说的狼,天子的宠物。但此刻他更有兴趣的并不在那头宠物身上。女子渐近,他心中霍然而动。他终于捕捉到了心头那一抹淡淡的痕迹,呼出了口边那个等待了他很久的名字,“羊舜华!”他迎上来。
乙弗月娥被狼叫声吓得一颤,加快了脚步想逃出苑囿去。她并未注意到面前突至的人。回头看,怕后患已至,却不曾想再转头之际已经撞到了高澄的身上。高澄将她扶住,月娥这才来得及定下心来看她撞到的这个人。
高澄仔细瞧,这分明就是建康城里那个擒他于无形之中的羊舜华。长江边舍命相救,又拒他于千里之外想永不再见的羊舜华。可是他刚刚触手握住她手臂扶住她的时候就知道,她不是羊舜华。他既惊讶又觉得有趣,世上竟有这样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高澄看她的目光与当初的宇文泰如出一辙。乙弗月娥看到高澄这样的眼神倒比初见宇文泰时释然了许多,镇定了许多。只是她心里也很好奇。渤海王世子,大丞相的嫡长子,侍中高澄她能识其面貌。难道这位世子、高侍中和骠骑将军、驸马都尉宇文泰相识于同一人?而这个人长得和她一模一样?她的猜测自己也不敢肯定,不敢肯定看似毫无关系的高侍中和附马都尉会用心于同一人,不敢肯定世上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她急忙抽回自己的手臂,想躲开。
高澄却并不急于问她是谁。在他心里,她是谁并不重要。他只是瞥了一眼她的身后。
“侍中恕我鲁莽。”乙弗月娥略有尴尬地低语,便转身欲去。只觉得这位高侍中的目光直白得让她不敢直视,心里的害怕竟越过了别的任何东西,只想快点离开。
可是她忘记了,她匆匆而来是因为身后曾有野兽相迫。再回转,岂不是自投罗网?
果然,乙弗月娥转身就看到,身后不远处那只狼正冷静而镇定地立于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
天子的宠物,它浑身是漂亮的淡灰色,毛色温润。它的眼神却是冰冷的,它有一双很美丽的绿眼睛。绿眼睛,乙弗月娥猛然回头,果然,侍中高澄的眼睛正像一对美丽的绿宝石一样蕴含着耀目的光彩。而那样的两双绿眼睛正同样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月娥突觉浑身冰冷,像是寒极了,忍不住全身颤栗起来。而她再回头时那头漂亮的灰色生畜正一步一步慢慢向她靠近。
“啊!”月娥惊声尖叫,本能地转身欲跑开。
她身后的高澄就势张开双臂将她抱进怀里。他看着她身后目中不解风情满是懵懂的狼一步一步慢慢走来,他更是超乎异常的镇定。可是狼却不知道,它虽是天子的宠物,所有人都因此而敬奉它,但它并不明白,它不是所有人的宠物,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宠爱它。
日影开始偏斜,阳光不再,太阳带来的暖意也渐渐消失殆尽。寒冬里的彻骨寒冷又涌上来。皇帝元修觉得身上发冷,转回身来沿着洛川之阳向西迎着夕阳希望追逐落日前最后的一点温暖。元宝炬和斛斯椿跟在他身后。
君臣三人各有心事。
元修虽然已经按照自己的意志表达了自己的意愿,相信也会达成圆满,但心里总有一处空空落落的,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是因为宇文泰、贺拔岳还是因为刚才元宝炬提到的话题让他又想到了高常君?他心里并不分明,只是一种空荡荡的忧虑。
而斛斯椿则是一心满是盘算。其人如此,并不是初次为之了。如果皇帝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宇文泰及他身后的贺拔岳身上,那么他倒也希望如此。因为毕竟大丞相高欢与他的敌对就像与皇帝的对立一样,不可改变,其实他也和皇帝元修一样,是无路可选的。所以也只能姑且相信宇文泰了。可是他和皇帝所不同的是,皇帝心里满是期望。而他只能冷静、客观地寻找于己有利之处,好在别人的博弈中立于不败。
元宝炬则是心里最为忐忑的一个。也许是预感,也许是本能,反倒是接触关中最早的他,此时心里的犹疑最多。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觉得心里便是如此。衬着此刻,冬日早来的黄昏,心中的淡淡伤感和落寞一层一层地晕散开来。
三人不语,元修在前,斛斯椿和元宝炬在后。两个人低首而趋,忽然发现前面的皇帝元修停住了脚步。抬头看时,元修正在向洛川对面眺望。是什么如此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斛斯椿和元宝炬也不由自主地顺着皇帝的眼神望了过去。
斛斯椿还罢了,元宝炬的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脸上,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怒火中烧。
乙弗月娥拼命推拒。
侍中高澄轻而易举地将她锁在自己怀里,他低头用唇蹭上了她的额头,温热的气息喷薄而出,笼在乙弗月娥脸上。似笑非笑一般道,“世上竟有如此相象的人,真是有趣。”
乙弗月娥看到他绿宝石般美丽的眼睛里满是邪气,似乎要把她吞噬掉,一边挣扎一边解释,“高侍中,妾是南阳王妃,不是……”
高澄笑看着她发乱钗斜,脸上红晕重重,又气又急的样子,只觉得和羊舜华又如此不同,忍不住大笑,容不得乙弗月娥再解释,低头便吻上她的唇,迫不急待地把她想说的话给堵了回去。这还用得着她来和他解释吗?
月娥只觉得呼吸难以为继。
高澄搂紧了她,一只手已经抽剑而出。
洛川岸边的元宝炬匆匆一礼,“主上恕臣失仪……”话音未落人已经跳到了结冰的河面上向对岸跑来。
元修忽然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宠物,那头狼已经慢步到乙弗氏身后,而高澄一边强吻着乙弗氏一边已经举剑相向。
“南阳王,传孤的旨意,不许他伤了孤的宠物。”元修大喊。
已经跑远的元宝炬心里冰冷。
晚了,什么都晚了。
高澄手起剑落,那头美丽的生畜已被斩杀。它死得那么轻而易举,让人觉得一切都不像是真实的。
乙弗氏听到了生畜的哀嚎,它也如同人类,那样的撕心裂肺。它本没想到如此,如同人类遭到了背叛般的哀怨。
高澄的唇终于离开了她的唇。她下意识地一回头,居然看到满地鲜血和狼的首级被斩杀,血腥而令人作呕。
乙弗氏顿觉窒息,似乎空气已被抽干了一般,终于气息不继晕了下去。
高澄把手里的剑扔在地上,将乙弗氏抱起来。他还是极为镇定从容。
“世子……”崔季舒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此时立于他身后,似乎是想低声提醒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