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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元明月一声嘶哑的低吼从喉咙深处挤出,她的双臂被元修的双手箍得非常疼痛,她尽力忍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元修布满血丝通红的双眼,一身的浓重酒气,唯有如此自伤他才能发泄自己心中深藏的痛恨和舒解不去的抑郁。
“死生不过如此。”元修目中如梦如幻,既像是看着元明月,又不像在看着她。他淡淡地一字一字说出,便拥紧了元明月,他的气息又浊又重地环绕在她颈间。这句话像是迁心动肺般破口而出。元明月在这一刻忽然深深地明白了元修所受的苦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她的双臂紧紧搂住了元修的肩背处。
守在室外的还是那个年长的奴婢芣苢。平原公主生而无父,及至少时芣苢一直服侍在侧。公主长成,又随其出嫁。其间芣苢失夫,接着公主新寡,直到此时,芣苢近身左右,几乎没有和元明月再分开过。元明月尊称为“阿姨”,俨然已待之如庶母。
平原公主元明月燕居之处所有家奴俱听芣苢调遣。这个时候寝居之外除了公主府的芣苢,再就是远些守卫门禁的零星两个天子戍卫。虽一墙之隔,屋内声响芣苢听得清清楚楚。
她已经想不起来平原公主元明月和皇帝元修是从何时生出情愫。公主成婚不久就成新寡,倒也没有多么悲伤。其实将来再嫁也是迟早的事。元明月与嫡亲兄长南阳王元宝炬交往密切。而平阳王元修是南阳王府中座上常客。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一来二去,日久生情,竟然失了伦常。
但是在芣苢看来,元明月全心投入可叹可悯,就算是元修也同样是坦陈心胸,对元明月以诚相待。所以她并没有觉得二人之间有失人伦。芣苢倒是倾尽了全力佑护公主,只是人卑力微罢了。及至今日,元明月与元修终于修成正果,就算她仍是心中惶惶,难免不安,但至少还是心底稍有安慰。
忽然一眼瞥见内院门禁处一贵妇人正与守卫天子的束甲兵士在交涉什么,一眼认出是南阳王元宝炬的嫡妃乙弗月娥,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侍奴婢。芣苢忙回身轻敲窗棂,低唤道:“主上,公主,南阳王妃乙弗氏探望公主。”
屋内响动依然,没有回应。芣苢再报。过了一刻才听到元明月娇慵的声音,“请南阳王妃进来。”
“是。”芣苢应了一声再听无声,才慢步走下石阶至院门处。
乙弗氏看到芣苢远远过来,尽管看得出来她面上有疑虑,但并不急于问话。芣苢先向王妃恭敬持礼,然后向天子近侍转达口谕,请王妃入内。军士自然无话放行。
引着乙弗氏王妃往里面走,芣苢这才低声禀报道:“王妃切勿惊惧,陛下在公主寝卧内,是陛下召王妃入见。”
乙弗氏没说话,但心里疑虑与震惊并存。惊的是皇帝昨日立后,今天竟然一大早就私自出宫到了平原公主府,不知新皇后高常君和大丞相高欢知道了会如何。疑的是皇帝召自己入见又不知是什么意思,她是南阳王妃,总觉得与皇帝私下见面不便。
元修与元明月俱是穿戴整齐,寝内来往穿梭尽是公主府服侍洗漱的奴婢们。乙弗氏进门便看到皇帝与平原公主竟然双双立于门内迎候她,室内情景又让她心中生幻,好像就是她的南阳王府内寝中,早上她与元宝炬起身洗漱时的情景一般。不敢多想,先与皇帝行大礼。
“王妃不必多礼。”元修平声吩咐,难得的声音愉悦。
“长嫂快起来吧。”元明月亲自上来搀扶乙弗氏。因为多得长嫂照拂,所以元明月心里和月娥很亲近。
这时芣苢已经带着奴婢们都出去了。
元修转身走开数步在窗下平时元明月常坐的椅子里坐下来不再说什么。眼睛打量着寝室内的摆设,似乎在心里默作研究,有意无意地听着那边一对姑嫂的对话。
“长嫂,”元明月挽着乙弗月娥至另一边妆台处坐下来,“今日我与主上有一事想请长嫂助一臂之力。”元明月说着眼圈已经红了。
“小妹……”乙弗氏一时情急,叫出了元明月未封公主时的称呼。
时梦时醒,皇后高常君不知自己一夜究竟睡了还是未睡。似乎一夜失了昨日,似乎一夜老了韶华。过去种种像是只在梦里曾经存在过。醒来几乎不知身在何处。轻纱帘笼处有很亮的光透进来,这是椒房殿的第一个早上。
内外有序,宫女往来穿梭,一时椒房殿已经人事整齐。高常君不止马上英武,平时也极爱妆饰。妆扮过后,此时已经容色绝丽,准备起身去给皇帝元修问安。正在对着铜镜仔细察看有无失礼处,身后随嫁侍女若云轻轻走近,其他宫女们已经被若云遣出。偌大的椒房殿里刹时便只剩下了主奴两个人。
“说吧,什么事?”高常君转过身来看着若云问道。若云是自小服侍她的奴婢,很聪明又进退有度,很得娄夫人和大丞相信任。至于若云随嫁入宫的因由,自然不说也都心知肚明。
“殿下,”若云跪下伏于高常君膝前低语道,“主上昨夜彻夜饮酒,凌晨时出宫去了平原公主元明月府内,停留了很久。后来南阳王元宝炬王妃乙弗氏也去了平原公主府。”若云一边说一边仰视看着高常君,她心里忿忿,怨皇帝竟然抛下新婚的皇后出宫去了元明月府内。停顿一刻又道,“过了没多久,忽然平原公主府内喧腾,说是王妃乙弗氏在小姑内室不小心摔伤,请南阳王速速赶去平原公主府接回王妃。”说完若云看着皇后等待吩咐。
高常君面上平静无波,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从她漂亮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她思虑重重。没问公主府的事,只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要明白自己身边究竟是什么形势。
若云恭敬答曰:“宫内及各王府,还有平原公主府俱是大丞相耳目。奴婢随殿下入宫前大丞相吩咐奴婢,凡事有人报于奴婢知道,奴婢呈报殿下,自会由殿下掌控。大丞相叮嘱,其间决断全部听从殿下主张。”若云是高常君的心腹。
高常君此刻才明白,父亲已经将宫闱之事完全交由她来掌握裁夺。再回思母亲娄夫人在她入宫前日说过的话,这时才懂自己身兼重任。高氏、元氏,甚至大魏的将来,都与她密不可分。
高常君腰身笔直,抬眼便是极有决断的眼神,吩咐道,“我知道了。”她心里笃定若云不会再和第二个人说起,她的顾虑却在另一处,“勿要使陛下心有疑虑和不安。”
“是。”若云回道,“宫女已经来报,陛下已回宫,正往椒房殿来。”
元修在椒房殿前长长的石阶上踽踽独行。刚才在平原公主府的愉悦心情已经潜去,和南阳王元宝炬艰难一面已让他心里有了支撑。但是此刻回宫面对椒房殿里的高常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升起一抹淡淡的愧悔。这一点连他自己心里都微微有些惊讶。
走到殿门处,深深呼吸了一个轮次,正要让宫女进去通禀,忽然见高常君竟然迎了出来。她面上微笑,明朗的日光正映在她脸上,竟让他觉得似乎是雨后初晴,一天乌云散尽,似乎心里的阴霾都全被驱除得干干净净。连心都被烈日照耀得通体透明了,这样的感觉他从未有过。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包括对大丞相的忧惧,对新皇后的犹疑,就这么一瞬间被抛开了。哪怕只是暂时的,哪怕只有短短一刻,他也知足了。
“皇后……”元修喉头些微哽咽,看着向他行跪拜大礼的高常君,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犹豫着似乎想向她伸出手来扶她起身。
“主上。”高常君声音柔和地道,“妾已备好饭食,请主上用膳。”
“好……”元修心情复杂时已被众星捧月般进了椒房殿。
只有饮食衣服,只有喁喁杂谈,就像是寻常夫妻,只像是一般百姓。皇帝元修真觉得这椒房殿里暖意重重。
有时人看戏,有时人演戏。渤海王大丞相高欢的世子高澄为了演这一出戏终于被冠以了正式官职。从此刻起,他不再单单是渤海王世子,皇帝下旨晋高澄侍中,开府仪同三司。往后年纪尚轻的高澄已位列百官之一,可以随朝听习朝务。而加官晋爵之后的高澄首要的大事就是和清河王之女冯翊公主元仲华的婚事。
见识过朝廷立后大典,高澄只见长姊高常君礼仪周全、仪态万方地在百官面前受册。其端庄大气、神采奕奕不得不让人赞皇后之德容并行。可是今天他自己作为当事人一天下来,如同受人摆布之傀儡,真是身心俱疲,气滞于胸。好不容易礼仪结束,高澄极其不耐烦地喝退了崔季舒等人,不许人跟着,一个人往后面自己和公主成婚后要住的那个小院落去了。
虽然酒量不浅,但是今日真是有始以来第一次这么豪饮无度。其它还好,只一样,浑身燥热难耐,止不住的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没人跟着,清静下来,走到一半便觉夜风清爽,停在几株桂树下,偏身坐于树下石凳上,耳中尚且轰鸣阵阵。
眼前只觉得清清亮亮。中天月色柔黄,星光闪闪,近前鹅黄色的金桂被月色包裹闪着银光,到处都是桂花恬淡而沁入心脾的清香。高澄在远处渐渐不真实的喧嚣中更体会到了身边的安静。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阿惠……”忽然听到一个欲言又止的呼唤声。
是女子的声音,像勾着人的魂魄般。
高澄身不由己地四处探寻,只觉得腹中酒都向胸口,向头上涌来,脸上烧得血红,冲动得恨不得做些什么来将这力量引出,可是又不知所措,不明白该做什么。
鹅黄的金桂丛中终于走出一个人,“阿惠,是我。”还是那个淡淡的绿色身影。竟然是大丞相高欢的宠妾郑大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