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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毗见宇文泰在马下,手里只有一柄剑,没有任何优势,带的人也不及自己多,他是一心要杀了宇文泰的,根本没想过会出师不利。
元毗手拿长刀摔下马来,竟然没有自伤,他始终不肯扔掉自己手里的刀,顾不上摔得身上巨痛,立刻爬起来,举马便向赵贵的坐骑马蹄砍来。
赵贵不防元毗第一个就来找他麻烦,其实他也正准备下马去护卫宇文泰,因为他手里只有一柄剑,危力不及,只能下马。
马蹄被砍时赵贵正在下马,虽也是摔下来的,但比起元毗来倒不那么要紧。
这时两方已浑战起来。这些都是元毗长久以来豢养的死士,就为着有朝一日有用处,所以格外卖力。元毗原也没想到这一天突然而至,这时早已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在元毗心里若真能杀了宇文泰,他今日便是死了也无所谓。
宇文泰知道匆匆而来,未料事变之快,又怕太过于引人注目,所以带的人并不很多,这时也只有先了结了元毗才能解了困局。
牛车中,月娥知道是那要杀她的人追来了。她先还不知道这要杀她的人究竟是谁,又为何非要杀她。后来听到那人说话声,又听到宇文泰口中称“武卫将军”,她立刻就想到了元毗。而且她也听出来,元毗竟然还想杀了宇文泰,这让她心里大惊,努力将身子挪到车门前,掀起帘笼来。
云姜心里自然比月娥还要紧张担心,刚才心里所有的心酸、伤感、心灰意冷,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唯有牵挂宇文泰。偏弥俄突这时醒了,但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只睁着眼睛看着四处看。
弥俄突然叫了一声,“阿母!”
月娥心头一震,转过身来,把全副精神都收了回来。可她现在还没有体力去抱弥俄突。
弥俄突见阿母不肯抱他,只是看着月娥,也不闹,好像在云姜怀里很舒服似的。
月娥抬头看了一眼云姜,忽然道,“丞相身边该有个柔顺贴心的人才是。”
云姜原本压下去的心酸又泛起来了,长公主不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她在郎主身边服侍吗?
“夫人对丞相的心也太冷了。”云姜低下头看着弥俄突低声道。
元毗并不愚笨,知道他定是比不过宇文泰和赵贵其中的任何一个。但是他带的人多,人多势重,还个个都是死士。他不但带的人多可以缠住宇文泰和赵贵,而且,他还可以去抓住宇文泰的软肋,这样就可以翻转局面。
宇文泰毕竟一人难敌多人,就是再多一个赵贵也一样是这个道理。赵贵为了护卫宇文泰是可以舍出性命的,在他心里宇文泰是第一位的,别人自然靠后。宇文泰见元毗带人已向牛车而去,满是杀气,他顿时便恨自己带的人太少,又失了策略。车里是他心爱的人,还有宠姬、幼子,他岂能不顾。奋力想突围,但死士个个下手阴狠,一个错失便要丢了性命,不是那么好甩开的。
赵贵对乙弗氏的生死其实并不放在心上。也唯有这一件事让他觉得主公错了。他自然知道,宇文泰心里是把月娥当成了羊舜华来慰籍,而乙弗氏已经拖累主公太多,这是赵贵最不满的。可是这时牛车里还有云姜和小郎君弥俄突,他绝对不能不管。可赵贵也顾不了两边。
云姜见护卫牛车的几个侍卫已经和元毗等人刀剑相对,她心里便知这些人是来捉月娥和弥俄突的。如果月娥和弥俄突落在这些人手中,必会去要挟郎主。月娥和弥俄突若真有意外,郎主岂不痛不欲生?
眼见侍卫接二连三被杀,云姜突然将怀里弥俄突放下来,起身便下车去了。
弥俄突大哭起来。
云姜已见到剩下的两个侍卫都已死于元毗等人之手,元毗提刀带人而来。云姜突见旁边一个侍卫已倒地而死,身边还有一把剑,她拾起那把剑紧握在手中。
宇文泰看到元毗刀光闪闪对着云姜,他突觉死之将至,奋力一脚踢开又举剑上来的一个死士便要冲过来。
牛车中,月娥抚了抚弥俄突的小脸,低头亲了亲他,这时泪如雨下,万般不舍。
弥俄突不哭了,看着月娥。
元毗走近看到握着宝剑镇定对着他的云姜便怔住了,这不是废后乙弗氏。
“废后在何处?”他厉声问道。突然又觉得云姜也不会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又喝问道,“尔乃何人?”
云姜并不回答他,只大声回道,“尔休要近前。”
不知何时雪停了,北风渐起。风吹得云姜鬓发拂在额角、腮边,但她一动不动地仗剑相对。
元毗没有耐心了。他觉得刚才似乎是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那必是在牛车中。他已杀人如毛,何必还在乎多杀一个。他必须要断了宇文泰的心头肉,让他也痛不欲生。
赵贵已奋力杀死了围攻他的几个人。这时见元毗逼近云姜,赵贵急中生智,将手中的剑狠狠掷出。
但这一次掷中的却不是元毗。元毗已经上前一刀劈向云姜,云姜毫不畏惧地一剑迎上。元毗力大,云姜被震得腕上酸麻,能握得住剑没有脱手已是难得。
元毗身后的死士被赵贵的剑掷中倒地而死。
元毗全不顾身后,他又举刀向云姜劈来。
云姜跟元毗差得太远了,她岂能再抵挡得住。
宇文泰像是疯了一样一剑劈死了阻拦他的那个死士向云姜冲过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云姜死,在这一瞬间,他只有这一个念头。
牛车的帘笼挑起来。
月娥出现的一刹那,元毗就是一怔,他立刻就松懈下来,云姜躲过了那一刀。
这一瞬间,宇文泰眼前是江南秋色,那个着白衣的女郎衣袂飘飘。他的梦要醒了吗?
“住手!”
“住手!”
刀光闪闪。雪停了,月亮又圆又大,更衬得刀光寒气逼人。
月娥抬头时目光越过了宇文泰,看到了他身后那一队人马为首的男子。细腰长腿的大宛马,长鬃飞舞,马上的男子英武气实足,他眼里的温柔从来都只为了她。在洛阳的慢慢长夜,在河阴之变后尔朱氏乱政、高氏专权的多少个恐惧的日子,是他与她相依相伴,让她在南阳王府如世外桃源般的天地里自得其乐。他的中衣上有她亲手绣上去的忍冬花。
那男子张弓搭箭,一箭向着元毗射来。
“夫君……”月娥微笑着唤出声。
“噗……”刀刃入肉。
“噗……”利箭直中元毗要害处。
月娥感觉不到疼痛,她看到那匹大宛马奔来。等到了近前,元宝炬飞身跃下马背大步向她而来。月娥唇角浮上笑意,她看到他身后,天幕中的月亮又圆又大又亮。
“姊姊……”元宝炬扶起倒地的月娥,可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月娥微笑着看着他,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元毗倒地,流血不止,眼睁睁看着宇文泰走到他近前。
宇文泰厌恶地看了看元毗,没说话只回头看了赵贵一眼。
赵贵提剑走上前来。
元宝炬抱起月娥,转身便看到宇文泰拦在他面前,神色冰冷。
月娥也目光复杂地看着宇文泰。
元宝炬看了一眼地上有死无生的元毗。元毗恨恨地瞪着宇文泰,最后用尽了力气,“我……大魏宗室男子……先帝……”他最后一眼是看向元宝炬的。
元毗一死,危机立时化解。
元宝炬不再畏惧,迎上宇文泰的目光,“天子之位是大丞相给的,大丞相尽可拿去,我只愿为一介布衣,与我妇终老麦积崖上。”
月娥看着宇文泰,气息渐沉重。
“陛下是大魏天子,天子受命于天,不能如此任性。”宇文泰冷冷回道。
“大魏早已天裂,大丞相尽可自代之。”元宝炬坦然道。事到如今他已什么都不在乎了,如果没有了月娥,他所有的隐忍毫无意义。时移事易,他没有能力力挽狂澜。如果有大魏终有覆灭的一天,他无力阻挡,只想留住月娥。
月娥知道自己只有这最后的一刻了,但她心愿已足。
宇文泰看着元宝炬怀里的月娥,月娥跟他在一起从来没有这么笑过。他的梦果然醒了,她不是羊舜华。
他留意到元宝炬身后的云姜,她从车里抱出了弥俄突,把孩子紧紧搂在自己怀里,真如同慈母一般。
元宝炬看到宇文泰的身子略微往一边让了让。
元宝炬心头大喜,抱着月娥往自己的坐骑走去。
“夫君……”月娥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到了,但是元宝炬却听到了。
“姊姊一点没变,我却老了。”元宝炬心头感慨万千,向月娥低语。
“没老……”月娥看着他,笑意美得如同鲜花初绽,她的眼角泪滴滑落。
元宝炬的笑僵在了脸上,他看到月娥嘴角滴出血来。
“夫君……夫君……夫君……”月娥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声音依旧轻不可闻,月娥已经气若游丝,直至最后完全没有了气息。
云姜在他们身后抱着弥俄突几乎泣不成声。
宇文泰看着眼前场景一动不动。赵贵无声地看一眼主公,只看到宇文泰眉头微锁,手中握紧了剑柄,手在微微颤抖。
月娥终于不再呼唤,变得悄无声息,她说完了在人世最后想说的话,也是她心里最想说的话。月娥看着元宝炬,只是她的目光再也不会流转如水,她的双唇并没有完全闭合,而她再也不能唤他“夫君”了。
“姊姊……姊姊……”元宝炬已是泣不成声,像是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一样不停地唤着月娥。他双腿软得已经支撑不住,抱着月娥一起倒下来。
大雪住了,再也没有下。天空晴朗得一丝云彩都没有,就好像预示着所有的风波都已经过去了。
一夜之间,元宝炬发如染霜,年纪似乎苍老了数十岁,这一次他是真的老了。
经过了几日的行程,一路上都是晴朗的好天气,也平静再无波澜,然而每个人的心里都已经心力交瘁。
云姜一直都带着弥俄突。月娥一死,弥俄突便没有了母亲,年纪幼小失了护恃,云姜对他更生怜爱,不知怎么就从心里起了慈母之情。弥俄突似乎已知道发生了重大变异,再也见不到阿母,他也突然沉默了,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就和大人一般。那双很像宇文泰的眸子,也同样又黑又大,只是满是忧郁,让人看一眼就难以忘怀。
赵贵是唯一始终保持着精神振作的人。好在有赵贵打点得周到。又找了牛车来。一直不肯说话的元宝炬坚持要求与月娥的尸身共乘一车。宇文泰也就随他去了。
赵贵和云姜一样,最关注的还是宇文泰。宇文泰也始终不肯说话,而且距离麦积山越近,便越是心头沉重的样子。一直到了麦积崖下,便有点神不守舍起来,这让赵贵和云姜都大为担心。
雪几乎要化得干净了,只是山中向阴处还有冰雪未化。这时登山是很冒险的事。最辛苦的就是赵贵,要护卫皇帝和大丞相,还要照顾云姜和弥俄突,一个都不能有闪失。
好不容易到了山顶处,那是长公主元玉英曾经住过的地方。其实这窟寺连宇文泰也因为地动出了意外而没有来过。
月娥生平之愿便是在麦积崖上虔心礼佛,这也算是了了她的夙愿。直到这时候元宝炬才痛哭出声。
窟寺以石封门,从此便是天人永隔。世间再无此人,更何况再见一面。元宝炬心头的恐惧感顿生,恨不得随月娥而去。
赵贵早看皇帝神色痴痴便已生了防备之心。当元宝炬想在封门前入窟寺时便被赵贵一把扯住,生拉硬扯了出来。元宝炬睁睁看到巨石堵在了窟寺门上,躺在佛龛前的月娥的尸身从此便再也不能看到了。
赵贵连扶带拖地把元宝炬架到宇文泰面前,看宇文泰也一直不说话,便请道,“主公,都中不可久离,既然事已至此,应速回长安,以免再生祸乱。”
元宝炬被架着,已全无自主之办,身不由己泣道,“大魏社稷丞相尽可自取,吾只愿留在此间守我妇之魂,终老于此。”
宇文泰盯着元宝炬,眸子阴沉,冰冷地道,“陛下还未醒吗?天子岂能如此任性?”说完便似乎懒得再说话,看了一眼赵贵,自己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