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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宵禁之后,大郓城内城的街道上空旷一片,看上去街面也比往日里更开阔了许多。
一队巡视的官府衙役刚从街口走过去,右边一侧的房屋后面就见一条影子鬼魅般现身,足尖轻点,飞快的几个起落,就又隐没到了前面另一道的院墙之内。
她就这样起起落落的连纵飞跃,在错落起伏的屋舍中间穿行,但是目标名明确,就是冲着城南的宋府的。
彼时那宋府的后巷里,一行七八个黑衣人沿着黑暗的墙根底下一路飞驰奔跑,脚下无声,直逼这宅子后面正对花园的某一处。
那黑衣人赶到之时,凭借练武之人超强的目力,从巷子外面就隐隐看到那里面的院墙底下几个人影集结,一行人大概是在商量闯进去之后的行动路线,全都聚在一起,
那黑衣人胸中恼怒,立刻提步奔了过去。
“有人!”巷子里的几个黑衣人中,有人眼尖的发现了这边的动静。
“去两个人,截住他。”其中一人,沉声命令。
两个黑衣人提剑冲上去拦截,方才发号施令之人趁着前面人影纷乱,一脚将倒在他脚边地上的另一个黑衣人踹到了左边的一堆麻袋上。
那麻袋有十几个,堆放在墙角,被那黑衣人的身子一撞,轰然坍塌,滚落下来几个,就将他的身子给掩住了。
这夜阴天不见月色,出手那人的动作又快又准,再加上巷子里人多拥堵,追来的那人倒是没有发现他这边的小动作。
将那黑衣人给埋了之后,那人也不管这巷子里突然乱斗起来的局面,提力一跃,就翻进了围墙。
他身边跟随的一共是七个人,除了去阻拦那不速之客的两人,其他人也都纷纷跟着翻墙而过。
这些人,对宋家这座宅院的构造似乎十分清楚,从花园里最隐秘的位置翻墙而入,然后轻车熟路,几乎都无需刻意寻找就线路精准无比的直逼宋楚兮居住的秋水榭。
这夜,在秋水榭外把门的护卫一共是三个人,夜露寒重,不知道是谁偷偷带了一小壶烈酒,几个人聚在一起偷嘴,一面直呼过瘾。
几个黑衣人的动作迅猛,冲将过去,根本就没等几个偷酒喝的汉子反应过来就已经刀刀精准,从后面捂住他们的嘴巴,将三个人全部放倒了。
酒囊落在地上,伴着三人颈边涌出来的鲜血一起从台阶上汩汩的流下来。
为首的黑衣人随后一招手,一行人就悄无声息的再度翻墙而过。
前面偌大一个荷花池,隔着九曲十八弯的石桥,再里面,就是宋楚兮的住处了。
那黑衣人凝眸看过去一眼,然后一点头,“去吧!”
跟着他的五个黑衣人马上就要往里冲,恰在此时,前面捣乱的那人已经紧随而至,从院墙外面翻了进来。
“还不叫他们撤了?”那人声音恼怒的开口,虽然刻意压低了语调,又带着低沉的怒气,但还是十分明显,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了一声,冷冷的别开了视线,不置可否。
那几个黑衣人都以他马首是瞻,他不改口,几人就提剑直接冲上了石桥,急速往宋楚兮的屋子那边逼紧。
那女人见状,眼底突然有冷厉的杀意漫上来。
她不能大声喝止那些人,心一横,便就横出一掌,朝旁边那人肩头拍去。
本以为是一击即中的,不想那人的身法居然也是十分巧妙,直接灵活的往旁边一侧肩,就给躲开了。
那女人始料未及,意外之余,不免愣了一下,惊愕不已的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同时脑中突兀的掠过一个念头。
她只失神了一瞬,那些黑衣人就已经奔到了石桥的正中去了。
她唯恐吵醒了宋楚兮进而惊动更多的人,但就是她的武功再如何高强,要凭一己之力一次拦下前面的那五个人都是不可能的。
情急之下,她就只能是对身边那人再度出手。
她的身法精妙,拔剑出鞘,斜起一剑就朝那人胸口刺去。
那人身形一飘,急剧后退。但是那女人一心只想要引导那些黑衣人回头,手下根本就无从容情,扑了出去就全力攻击。
两个人齐齐往后飘去,最后一直退到了墙角之下。
那领头的黑衣人也不惊慌,足尖向后点在墙壁上,突然借力一跃,修长的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生生自那女人头顶给越过了过去,稳稳落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那女人几乎是恼羞成怒的,她甚至都没撤剑,直接反手一掌又劈了出去。
那黑衣人才刚落地,腰身柔韧一扭,她就再度击空。
那边的石桥上,几个黑衣人已经马上要冲到屋子前面了,那女人再不能等,一掌击空之后,竟然身形借那冲击力直接往下一倒,同时手掌拍地,借力一跃而起。
她的身法居然要比那领头的黑衣人更快几份,那人才刚追出去一步,就被她突然从前面拦住了去路。
那女人正在气头上,再次抬手,这一次竟是稳稳地拍在了他的左肩上。
黑衣人闷哼一声,响动虽然不大,但是奔出去的那几个属下对他却是极其忠心重视的,听到这边他吃亏,再也顾不得进去行刺,赶忙掉头奔了过来。
那女人就势一把扯掉那黑衣人蒙面的黑巾,显露出来的竟是这天下独一份,惊艳无双的一张脸。
却是——
端木岐。
“怎么会是你?”自从两人才一交手,那女人其实就已经猜到是他了,可是真的确认之后,心里反而更怒。
她的眼睛里,甚至隐含了明显浓烈的杀意,死死的盯着端木岐的脸孔。
端木岐甩开她的手,却是漫不经心的笑了,“为什么不能是我?”
“你想做什么?”那女人怒不可遏,压抑着声音严厉的质问,她回头又去看了眼里面宋楚兮住的屋子,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愤怒,再次开口确认道:“你要对那个丫头下杀手?你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吗?”
端木岐笑了笑,反而是一副不在乎的神情道:“就是因为现在我还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所以才想快刀斩乱麻,你不是也看出来了吗?再这么放任一段时间下去,下一次,我就未必能这么干脆的出手了。你也不想有人会阻了我的脚步不是吗?所以现在这样刚刚好。”
端木岐对宋楚兮的态度,已经超出简单宽容的范畴了,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放纵的,那女人自然是最怕他会对那个丫头动情的,可是她更受不得的是端木岐居然会为了将来不受这个丫头的影响和制约而干脆就狠心的要杀了她。
可是端木岐就是这样人,这女人的心里也明白,这的确是他会做的事,只是——
她不能允许。
听了这话,那女人眼底的杀意越发浓烈的散发出来。
几乎是失控的,她就再次抬手朝端木岐的胸口击去。
端木岐抬手硬生生的接了她一掌,两股掌力相撞,各自都是胸中气血逆涌,不约而同的各自后撤两步。
这时候,那几个黑衣人已经奔了回来,齐齐看向了端木岐,“少主——”
“这人是来捣乱的,杀了她!”端木岐冷声命令。
那女人闻言一惊,但也容不得她觉得意外,紧跟着那几个黑衣人已经围了上来,提剑就砍。
为求自保,那女人也再顾不得别的,只能一咬牙也举剑相迎,双方迅速缠斗在了一起,刀光剑影交错,打的难舍难分。
宋楚兮本来就浅眠,虽然隔了整个院子,但这双方黑衣人一旦交起手来,动静也是不小的。
宋楚兮忽的睁开眼,一翻身坐起来。
现在只要入夜,这秋水榭内外就都只有她一个人,一手抓过外袍披上,一面她已经同时飞快的确认了下腕上那个袖箭的机关,然后就摸出枕头下面藏着的匕首,跳下床。
应该是来人提前就把外面守门的下人解决掉了,故而这会儿除了打斗声,那院子里完全没有听到有人叫嚷呼救。
宋楚兮摸黑快走到墙根底下,将窗户推开了一条很小的缝隙往外看。
这天的天气不是很好,半轮月色被隐藏在乌云的后头,她也看不真切,只影影绰绰的看到荷塘对面一群人在打斗。
那些人,清一色的全部穿着夜行衣,宋楚兮越发觉得怪异——
她原还以为是有人闯进来了,然后端木岐安排在这附近的人手和对方交上了手,但是看这个情况又不太像。
横竖她是分不清这些人之间的敌我的,但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却不难发现,外围那五六个黑衣人是集中在围剿当中的一个小个子的。
目标明确又一致,也就难怪他们不怕衣着类似而伤了自己人了。
那小个子的黑衣人被一群围着,并不见处于劣势,可见是个武功高绝之人,只是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她一时却也讨不到便宜。
双方交战,打的如火如荼,偏偏她们这宋府上的侍卫家丁好似死人一般,居然半个过来救场的也没有。
这两拨人之中,宋楚兮也分辨不出到底哪一方是来对她下手的,可不管怎样,她都不能冒这个险。
心中略一思忖,她就转身回里屋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小的旗花筒。
这一次她直接就快步出门,推开房门就先将那旗花筒放上了天。
砰地一声,一朵亮紫色的烟花在头顶的天空中炸开。
宋楚兮站在门廊底下,隔着荷花池冷冷看着对面的那些人,喝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边的人早就被她开门的动静给惊动了,有几个人仓促的扭头看过来。
天空中的烟火刚一炸开,借着那一瞬间的光亮,宋楚兮居然惊愕的发现,那个正在被众人围攻的小个子的身形居然一眼可辨,是个女子的模样。
她这边既然有了动静,宋家巡逻的护院就不可能视而不见,只片刻功夫,就已经有嘈杂的脚步声往这边快速逼近,“快!去那边看看,刚才那烟火炸开的方向,好像是四小姐的住处。”
宋楚琪下令软禁了宋楚兮,但毕竟是亲姐妹,可是从来没说过要她的命的。
下人们当然不会多想,只觉得是这姐妹两个之间在闹别扭。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小个子的女人一剑迫开一个纠缠她的黑衣人,恼怒的沉声喝道:“还不撤走?”
宋楚兮听的,又是一愣。
她本还以为这是两拨人的,可是听这语气,他们又好像是一起的。
那么眼前这又是个什么情况?是在执行暗杀命令的途中窝里反吗?
那些黑衣人完全不为所动,仍是对她狠追猛打,逼得她也不得机会抽身。
“啊?头儿,这里的守卫都被人杀了。”外面的人已经奔到了大门口。
“大门被反锁了,快翻墙头,赶紧进去。”有人焦躁的粗着嗓子命令。
转眼已经有两个护卫纵身跃上了墙头,那女人被数人围攻,几乎是急怒攻心,但是这个时候,她已经不敢再开口了,唯恐说的多了会意外暴露了身份,同时也不更不敢对这些围攻她的黑衣人下杀手,也唯恐留下一两具的尸首在这里,会叫人顺藤摸瓜,查出他们的身份来。
“有刺客!有人闯进来了,快去叫人来帮忙,保护四小姐。”看清楚了院子里的情况,先跳上墙头的护卫大声呼喊。
外面有人应声去了,这个时候,一直站在旁边暗影里的一个人才突然露面,他从黑暗中出来,只简单干练的一挥手。
那女人将她面前的两个黑衣人一剑迫开,又狠狠的瞪了眼重新蒙了脸的端木岐,然后第一个飞身一跃。
她的身手了得,居然是在半空中还能收放自如的飞起一脚,将刚刚爬上墙头的两个护卫给踢回了院子外面。
端木岐带了剩下的黑衣人,跟着就要撤离。
宋楚兮本来是想喊外面的人拦截的,可是黑暗中匆匆一瞥,她忽而便认出了那个刚刚转身的背影。
是他?
可是怎么会是他?
他若是来见她的话,根本就犯不着这样的装扮,刚刚那个逃走的黑衣女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宋楚兮心中情绪,有了一瞬间的起伏不定,情不自禁的,她忽而便往前走了两步。
端木岐有所察觉,临走前回眸,往这边匆匆望了一眼。
两个人,隔着一整个荷花池和茫茫夜色四目相对。
宋楚兮没有再有动作,只用力的捏着袖子底下的那只手,站在那里。
可是就只那一眼的目光,他知道,她认出他来了。
她没有声张,他也没有逗留,带人从墙头一跃而下,冲破外面匆匆赶来的护卫的围堵,顺利的突围出去。
有人敲锣打鼓的满院子喊着抓刺客,有人翻过墙头,开门冲了进来,见到宋楚兮完好无损的站在石桥对面,这才松了口气,又扭头冲外面喊,“去报大小姐一声,有惊无险,四小姐无恙。”
他们是真的以为宋楚琪和宋楚兮姐妹之间只是闹了矛盾,却不知道,如果这一晚,刺客真的得手的话,最最高兴的人就应该是那个所谓的宋楚琪了。
宋楚兮突然就觉得今夜这里这样的环境十分的恐怖可怕,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可是孤身一人,孤立无援的感觉,真的比这夜色更冷也更可怕。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她之前一直担心介怀的事情,终于就要应验了吗?
因为她的拒不妥协?所以他——
已经彻底没了耐心了吗?
四年了,已经整整四年了,终于事情发展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就要突兀的转折,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了吗?
本来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的,只是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的时候,她——
却突然不愿意再去想明天的事情了。
*
宋府里面风风火火的闹了起来,有人大喊着抓刺客从后门冲了出来,又举着火把很快追出去老远。
那围墙里面的院子里,也燃起无数的火把灯光,想来这一夜都是再也无人能够安然入睡的了。
几个黑衣人从墙内翻出来,却也没有马上离开。
端木岐已经取下了蒙面的黑巾,给身边随从使了个眼色。
“是。少主!”
端木岐静默不语的站在那条暗巷之中,很快的,下头的人就从一堆破麻袋后头挖出一个人来。
那人的身量和端木岐相仿,如果只从背影上看,其实很容易认错。
有黑衣人拍开他的穴道,那人便是狠狠的吐出一口恶气,一把扯下了蒙面的黑巾,一面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面大口大口的喘气。
那张脸露出来,赫然就是那个草包纨绔的端木棠。
彼时端木岐正回头去看他身后高高的那道院墙,端木棠心中立刻有所顿悟,皱眉走过去道:“怎么?叫她认出你了?”
他口中所谓的这个“她”,指的自然就是宋楚兮了。
端木岐收回了视线,冷冷的看他一眼道:“滚回府里的佛堂去跪着,别让我再看见你。”
这一次,他开口的语气冷的不留余地。
端木棠也知道他今天这样做是真的会彻底激怒他,不过该做的事,不管怎样也都是要做的。
他倒是不在乎被端木岐责骂或者处罚,只这会儿还是神色认真的再度确认道:“真的叫她认出你来了?”
端木岐现在是多看他一眼就几乎想要直接掐断他的脖子,只面目阴冷的对下头的人道:“把他带回去。”
“是!少主!”两个人黑衣人立刻上前,不由分说的将端木棠架着就走。
端木棠倒是没有反抗,就逆来顺受的被人押着出了巷子,直接拖着就要往回走。
长城是处理好家里的事情才急匆匆的赶来的,刚到那巷子外面,看到端木棠被人拖出来,不由的就是心头一紧。
“头儿——”两个黑衣人连忙打招呼。
“八公子?少主呢?”长城拧眉问道,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少主还在后面。”一个黑衣人回道:“让先送八公子回去。”
端木棠这时候才肩膀一抖,示意两人放手,一面大大咧咧道:“行了,长城在这里,你们还怕我跑了吗?”
这个端木棠虽然平时胡闹,但在大事上却很有分寸,尤其是对端木岐的命令,他不会轻易违背的。
两个黑衣人也的确是不担心什么,遂就放了手。
端木棠晃到长城面前,冲他一抬下巴,“那老太婆回去了?”
“是的!”长城点头,看他脸上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眉头却是越皱越紧,“八公子,您做什么一定要逼少主——”
前来刺杀宋楚兮?
明知道端木岐的态度,端木棠才不会顶风作案,来做无用功呢。他之所以会这样做,其实就只是为了逼端木岐就范,同时逼迫那老太婆出手,彻底把矛盾激化起来。
因为他太了结自己兄长的个性了,如果不把端木岐逼到那个份上,逼着他和宋楚兮之间挑明关系,那么他就只会是像现在这样,继续自欺欺人的掩饰太平。
这件事的结局已定,再拖下去,也只是让端木岐自己看不开。
所以,端木岐不肯出手去做的事,就只能是由他出面挑起来了。
“做什么?他是美色当前,难以取舍,你也要跟着他一起自欺欺人吗?”端木棠挑眉看了长城一眼。
“少主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长城脱口替端木岐辩解。
“噗嗤!”端木棠失笑,但是笑过之后,他却又遗憾的叹一口气,“我倒真希望他会感情用事,直接一句话把什么都说出来,那就不用大家都较着劲,憋的这么辛苦了。”
他说着,就又重新看了长城一眼,“长城,现在摆在前面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就将所有的知情人全部杀掉灭口,抹掉过去所有的痕迹,那么丫头她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就算雨过天晴了。而如果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你的那位少主不舍得亲自揭开一切的面具,那就只能让那个丫头先翻脸了,而且越早越好,你明白吗?”
所有人背后的这张网,经过多年的经营编制,早就铺天盖地了,想要彻底抹掉一切的痕迹,谈何容易?
所以现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激化矛盾,让端木岐和宋楚兮彻底翻脸,早一点抽身而退,也省的越陷越深。
端木岐是那样的人,野心勃勃,心狠手辣,得不到的,他会愿意彻底毁灭的,最起码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端木棠还是可以保证这一点的。
但如果继续放任事情发展,再让他陷的更深的话,那结果,就连端木棠都保证不了了。
长城也知道近来端木岐在对待和宋楚兮相关的事情上,态度全部都延缓了,这样继续的发展下去,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端木棠说的没有错,可一旦端木岐和宋楚兮之间彻底撕破脸了——
那后果,长城也同样不敢去想。
“走吧。”端木棠见他发愣,就长长的吐了口气,“送我回去跪佛堂啊?难道这时候你要过去看他的笑话吗?”
这一夜,对端木岐的打击绝对不小,这会儿他正是满心狼狈的时候,谁看到了谁倒霉。
长城虽然不放心他,但又怕自己过去了他会难堪,于是就只能咬咬牙,先和端木棠一道回去了。
那巷子里,端木岐打发了剩下的几个黑衣人离开,自己纵身一跃,就又再次翻墙而过,回了宋楚兮那里。
彼时宋楚兮那里也已经打发了其他人,只她却并没有继续睡觉,就还是只穿了那件单薄的外袍抱着胳膊站在窗户前面。
她认出他来了,只那一眼的目光,她就认出他来了。
那些黑衣人,虽然看似起了内讧,但却明显就是同一伙的,她不确定那些人里面到底是谁要杀她的,可是端木岐既然亲自来了,那么——
就已经足以证明,这件事是十分严重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他端木家的内部出了什么事吗?还是大局面上已经发生了一些她所看不到的变化,进而促成了她不该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理由?
天很冷,可是这一刻,宋楚兮感觉不到,她只是心乱如麻。
端木岐从外面推门进来的时候,弄出来的声响不大,但她还是警觉的听到了,马上就收摄心神,转过身去。
“没去睡?”端木岐从黑暗中走过来。
他问的随意,就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宋楚兮站在窗前,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只就平静说道:“有话你就说吧。”
她说的直白,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却是将端木岐的后话都给堵住了。
“我——”端木岐张了张嘴,却没有直接走到她的跟前来,而是在她面前三步之外先止了步子。
屋子里没有点灯,夜色浓郁,很好的掩饰住了彼此眼中的情绪。
端木岐沉默了一阵,宋楚兮也不催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开口道:“只是个意外,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这算是个解释,可是再关于更深层的东西,他却没有办法多说了。
宋楚兮只静默不语的看着他。
端木岐见她沉默了下来,迟疑了一下,这才不得已的重新举步走到她的面前来。
他的身量要高出她将近一个头,将她的身子衬托的娇小。
宋楚兮面上表情平静,无喜无悲,微微仰头,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的脸。
端木岐亦是俯视下来,他抬起手,指尖轻轻触过她肤如凝脂的腮边,也是看着她的眼睛道:“楚儿,你相信我吗?我真的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我——”
不管曾经怎样,可是今时今日,起码这一刻,我是清楚知道的,我不想伤害你,我也不愿意伤害你。
可是这些话——
再怎么样说出来的,也终究只会成为谎言了。
端木岐的心中感概,却是忍不住的苦涩。
“我信。”没想到宋楚兮居然突然打断他的话,她答的十分肯定干脆。虽然以前她有时候也会这样,但是就因为脸上表情笑的太过生动了,反而一下子就能叫人看出其中的虚假。可是这一次,她却不是敷衍,而是表情严肃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十分清晰的说道:“阿岐,现在你说什么话我都愿意相信你,可是如果有一天,你要改了主意了,一定要第一个先来当面和我说清楚,不管将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我只是不希望我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
宋楚兮不怕死,怕就怕最后是蠢死的。
她也不惧任何的艰难险阻,哪怕是和这天底下的所有人为敌,可是——
她唯一不能容忍的,是再一次被人用作一颗愚蠢至极的棋子。
前车之鉴,同样的错误,她不允许自己再犯第二次。
许是两人之间总是逢场作戏成了习惯,端木岐怎么都没想到她会语重心长的突然和他说了这些话,居然就当场愣住了。
他看着她,眼底眸光复杂。
其实他知道,她现在想要的,就只是他明确表态的一个态度而已,是敌是友,或是——
分道扬镳?
宋楚兮等了片刻,见他不语,就又拧眉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不能答应我吗?”
“好!”端木岐声音很轻的点了点头。
宋楚兮闻言,忽而便是如释重负一般的露出一个笑容。
不是她不好奇今晚这件事后面的内幕和真相,而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必须要保留下来的秘密,她不想勉强。
端木岐看着她脸上突然之间就再度明艳鲜活起来的表情,只觉得恍如隔世。
“那——”他张了张嘴,唇角也跟着扯出一个笑容,“我先走了。”
“嗯!府里的护卫都起身了,你当心。”宋楚兮点头。
端木岐重又笑了笑,就转身走了出去。
他脚下步子走的很快很稳,那一个背影的轮廓,从清晰到模糊,再到最后隐没在了黑暗中,变化的很快。
宋楚兮站在原地目送,在他出了外间的屋子之后,她又回头去看窗外,再次目送他步履匆匆的自那石桥上面走过。
不管是岳青阳的态度,还是今晚发生的事,都足以证明,端木家那边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她隐隐觉得不安,但从心底里却竟又莫名的热血激荡,忍不住的兴奋。她不知道这种怪异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可就仿佛是一个被锁在盒子里人,突然看到了即将破茧而出的希望和光明,尽管前途未知,但她知道,她想要这样的解脱。
*
端木岐匆匆的走过石桥,因为大门重新被封锁,外面又重新加派了守卫,他就转到墙壁的另一边,身形一跃,就翻过了墙头。
他翻墙的动作利落洒脱,如行云流水一般,可是身形落地的一瞬间,却竟然无法控制平衡,只能匆匆的一把扶住了墙壁,同时另一只手压着胸口,本来笔直的脊背,一点一点佝偻着弯曲起来。
那一瞬间,那女人会愤怒到什么程度他很清楚,所以她下手根本就没有容情,而他——
本来是该青出于蓝的,可是为了制造破绽,为了掩护端木棠脱身,就只能是故意留下破绽,让她能够当场确认自己的身份了。
他不该来的,他知道他本来是可以只派别人来的,可最终,还是扛不住心里的矛盾,自己亲自来了。
横竖是早晚都要揭露的真相,横竖也是早晚都要到来的结局,端木棠说的对,他不过就是在自欺欺人而已,可是当他本来是孤注一掷闯的进来之后,却又再度的后悔了。
被她发现他的那一瞬,没有人看到他内心的狼狈,可是那一刻,他真的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可是,他的面前,早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在他想要重新抉择的时候,已然早就没了选择取舍的机会。
端木岐用力的抓着胸口的衣物,那一块的皮肤下面,被火灼烧了一样的难受,他使劲的用力,想要将那种不适感压下去,但也许是因为用力过度,最后非但没能压住,反而的胸口一热,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殷红的血水溅在墙壁上,被夜色掩盖,完全看不到。
端木岐还是觉得胸口的那个位置胀痛发热,出了一头的汗,正在头目森然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冷笑,“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女人的声音,冷酷中又透着鲜明的嘲讽。
端木岐的脑中嗡嗡作响,不过就算一时还听不真切她的声音,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会有恃无恐出现在这里的会是什么人。
他松开了抓着襟口的那只手,顺手抹掉唇边的血迹,缓慢而从容的一点一点重新站直了身子。
身后的宋楚琪见他撑着墙面发愣,就只以为他是和宋楚兮之间闹了什么矛盾了,便就冷笑着挖苦道:“端木家主深夜到此,该不会是和我那四妹妹吵了架,所以才躲在这里神伤的吧?”
端木岐转身看她一眼,并不理会她的话,只道:“以前宋老家主在的时候,宋家就是铁板一块,现在倒是改了脾气了,随时随地都可以大开方便之门了吗?”
他这是什么意思?指责她没有看护好宋楚兮那个丫头?要知道,她可是恨不能将那丫头直接大卸八块了事的。
宋楚琪立刻就冷了脸,“端木家主是不是该解释一下,这三更半夜的,你这样出现在我宋家的后院里面不合适吧?”
“合不合适的,你要如何?”端木岐反问,根本就没心思和她废话,不动声色的缓过一口气来,抬脚就走。
宋楚琪见他对自己爱答不理,心里突然就有点不是滋味儿,看着他的背影扬声道:“端木家主,我知道你是无所谓的,可楚兮毕竟是个女儿家,你就这么走了,就不怕事情传扬出去,会叫她的名声受损?让她以后无法在这大郓城中立足吗?”
这个女人,也的确是有够无聊的。
端木岐冷笑了一声,忽而止了步子,却没回头的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需要我对此事负责了?”
宋楚琪只以为是他妥协,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从容的举步晃到了他的面前。
这男人真是生的极好看,得了上天特别的眷顾一样,五官面孔都完美到了叫人完全无从挑剔的地步。上回在白日里见他的时候,宋楚琪就只觉得是眼前艳光逼人,根本就不敢多看,而如今夜色之中也非但没能藏住他的锋芒,反而是将他的魅力散发到了另一个极致,极艳又极冷,叫人怦然心动之余却又自觉卑微的不敢亵渎。
宋楚琪的心中,突然就有了一点不自然的小小的紧张,她竭力保持镇定的露出一个笑容来,“我只是提醒端木家主一下,楚兮她不懂事,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轻重——”
“如果你觉得照顾她很麻烦,大可以随时将她送去我端木家。”端木岐不等她说完已经冷声打断。
白天的求亲帖子,他明知道她不会答应的,现在这算是旧事重提吗?
宋楚琪的面色一僵,面上神情也瞬间转为戒备。
端木岐这会儿胸口胀痛的利害,根本就没心思和她废话,直接撇了她就旁若无人的强行离去。
宋楚琪站在原地,看着他匆匆而行的背影,目光阴了阴,脸上却现出明显的恼怒情绪。
*
端木岐回了端木家,听长城说端木棠已经去佛堂乖乖跪着了,也就没再理会,直接就睡下了,不过他回来的晚,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也就起身收拾了出门。
长城见他的脸色不好,就不免担忧,“少主,您是不是没休息好?现在也没什么事,要不您就再歇一歇吧。”
“不必了。”端木岐拒绝了,直接面无表情的出了院子。
他也没出门,而是穿过花园,去了老夫人住的主院。
彼时那边的屋子里,老夫人也才起床,被丫鬟们服侍着刚刚梳洗穿戴好,端木岐也没等任何人通报就直接闯了进来。
“少主!”丫鬟婆子们赶紧行礼。
“都出去!”端木岐淡淡的开口,语气不重,却是不怒而威。
程妈妈悄悄看了眼老夫人的反应,却见老夫人的脸色阴沉,但是她既然没开口反对,程妈妈也就带着几个丫头婆子匆匆退了出去。
屋子里的气氛,冰冷而诡异。
端木岐的面目清冷,只负手站在那里。
老夫人本来是背对门口的妆台坐着的,片刻之后,她却是身子一矮,直接从那绣墩上滑下去,一咬牙,屈膝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