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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的时间。
飞天馆被查封,萧天在逃,荆楚在医院里躺了两天醒过来,一切都恍如隔世。
只是杨绵绵失踪了,始终没有回来,丛骏用了所有的关系去救援,直升机飞到了他们出事的地方,再往里追寻,只在景区几千米外找到了那个绑架犯,他已经因为脱水而死亡。
可杨绵绵连尸体都没有找到,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沙漠瞬息万变,漠漠黄沙下不知掩埋了多少尸骨,今人的,古人的,无论从前是皇亲贵胄还是平民百姓,而百年后被人发现的却只有一具脱了水的干尸而已。
荆楚终于在三天前回到南城,一开门他的视线就模糊了,短短半年的时间,这个家里已经到处充满了另一个人的痕迹,沙发上她乱丢的抱枕,茶几上她爱吃的零食,橱柜里有她特别喜欢的绵羊图案的碗筷,屋子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她的气息。
物是人非,真的是物是人非。
他觉得自己的腿像是灌满了铅,每走一步都是步履蹒跚,好不容易走到沙发上坐下,只觉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在沙发上枯坐许久,只觉得她随时会推开房门笑着扎进他怀里,然而没有。
房间里空荡得可怕,比沙漠更荒芜。
他从太阳当空一直坐到西沉日暮,直到电话铃响才把他从混沌中拉出来,荆楚按下接通:“喂,爸爸。”
“我收到你送的礼物了,这可真让我吃惊。”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带着笑意,“你现在对书画有兴趣了?”
知子莫若父,荆秦是对儿子最了解的那一个,虽然他们父子之间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是他了解自己的孩子,荆楚既没有继承他的喜好,也和他的母亲并不相似,无论是当时选择从军还是选择做警察,都是他们不曾想到的路。
然而他和荆楚的母亲都选择尊重并支持自己的孩子,无条件的。
那幅唐代的字画是之前为了调查萧天的飞天馆而去拍下的,荆楚本人并不喜欢,因此拿到以后就转赠了父亲:“我只是想着你会喜欢。”
“我很喜欢。”即便是荆秦不喜欢字画,只要是孩子送的,又怎么会不欢喜呢。但他也从荆楚的声音里听出了些许端倪,“发生了什么事吗?”
“爸。”荆楚的声音哽咽起来,“对不起。”
荆秦心里微微一沉,声音顿时严肃起来:“出了什么事,你别担心,我们一起解决。”他实在是想不通荆楚会出什么事,这个儿子从小就成熟懂事,虽然长在富贵之家,却从来没有那些坏毛病,正直而稳重。
“我当初劝你忘记她,说了那样的话,对不起。”荆楚想起自己很久很久以前对父亲说过的话,他以为自己是在劝说,然而不是,没有经历过的人绝不会明白那锥心之痛。
他现在明白了。
“我并没有怪过你,有些事没有经历过是不会懂的……”荆秦低声叹息,猛然间发觉了不对,“出了什么事?”
“我失去了一个人。”荆楚强忍着声音的颤抖,“我失去她了,我连她的尸体都没有找到,爸——我连她的尸体都找不到。”
荆秦通过电话都能感觉到此时此刻他内心的痛楚,那样的痛彻心扉他在许多年前就经历过,心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从今以后,流血不止,直到死亡都不能愈合。
每一天,都是钝刀子割肉,漫漫人生,折磨一世。
他在电话这头沉默了很久,斟酌了字句:“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知道你像我,你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没关系,孩子,没关系的。”
“我不知道……”荆楚喃喃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爸,你怎么办?”
“回忆,想念,人一旦死去,很容易从别人的记忆里消失,没有一个人再谈论她,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要继续,但是我要记得,我要继续活着,连同她的,就好像她还活着一样。”
回忆,想念?难道我的人生从今以后只剩下了这样而已吗?荆楚一想起她来,就觉得心中酸涩难忍。
荆秦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阿青死后的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办法承认现实,直到后来我想,死亡是很容易的,被留下的人才最痛苦,可后来我想,既然是这样,那就让我痛苦吧。”
是的,活着的人要承担一切,这比死亡难得多了。荆楚想起当时如果是他死了,杨绵绵活着,她会怎么样呢?
怎么舍得让她备受折磨。
荆秦温言道:“儿子,以后也许不会好起来了,但最坏也就是这样了,无论你以后选择忘记她重新开始,还是像我一样这一生都已经准备好不再接受,我和你的母亲都会支持你的选择,结婚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你也可以不那么做,没有人会责怪你。”
婚姻只是绝大多数人选择的路,也可以不那么做,每一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结婚未必幸福,不结婚未必悲哀,只要是他最想要的选择,他就一定会尊重自己的孩子。
“谢谢爸,这件事……”荆楚犹豫了一下,“不要告诉妈,她让我照顾她,可我没有做到。”
“好,不告诉她。”荆秦还是非常了解自己的前妻的,荆楚的母亲白香雪从小养尊处优,生活在温室里,一生中唯一的波折就是嫁给了他,幸好两个人虽然并不相爱,却相敬如宾,始终是好朋友,他也没有让她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
白香雪情感丰富,如果听说自己的儿子遭遇这样的痛苦,恐怕会比荆楚更伤心难过。
他们父子心照不宣得一直在保护她,这也是为什么在这样的事情上,荆楚会选择和父亲说,而不是和他平时更亲近的母亲。
“妈还好吗?”荆楚强打起精神,转移了话题。
荆秦也以一种轻松一点儿的语调回答:“很好,她今天又约会去了。”
“对方可靠吗?”荆楚不免有些担心,他的妈妈是那种在古典名著里会在雨夜有个英俊潇洒的男人来敲门,和她说“和我走吧”她就会跟着他浪迹天涯的那种女人,她总是能够吸引男人的眼光,也极富有浪漫情怀。
荆楚还小的时候她曾经爱上过一个油画家,才华横溢却一贫如洗,她偶然看到他的画作就被他吸引,两人迅速陷入爱河。
那时她和荆秦说:“老秦,我爱上了一个人,我们离婚吧。”
荆秦欣然同意,并且祝贺她:“恭喜你,希望你幸福。”
离婚手续还没有办完的时候,那个画家就爱上了另外一个模特,出生市井,粗俗,泼辣,但是才十八九岁,每一寸肌肤都是年轻的,画家爱慕她新鲜的肉体,把白香雪抛诸脑后。
所以一个月后,她和荆秦说:“老秦,我失恋了。”
荆秦就说:“没有关系,他没有眼光,你会遇见更值得你爱的人。”
因此婚也没有离成,但她的恋爱仍在继续,因为一直在追寻爱情,白香雪看起来始终年轻,性格宛如少女。
荆楚小时候也觉得非常奇怪,自己的家庭好像与众不同,但是无论是白香雪还是荆秦,都是非常合格的父母,他们疼爱他,教导他,他们并不相爱,但家庭的气氛始终和谐,父母宛如旧友,关系十分要好,荆秦始终支持妻子,无论她爱上的是什么人,他都祝福她,并且告诉她永远不必有后顾之忧。
所以白香雪每次坠入爱河就第一时间喜气洋洋告诉他:“老秦,我恋爱了!”
失恋了就跑回家和他哭诉:“老秦,我又失恋了。”
三十年过去了,荆楚已经从惊讶变成了淡定,长大以后就开始和荆秦一块儿操心这一次白香雪的恋爱对象靠不靠谱。
白香雪的爱情磕磕碰碰,但始终有所爱,相比之下,荆秦的私生活寡淡得过分,除了工作,他的私人时间就是带孩子看书听白香雪讲自己的感情生活,害得白香雪经常抱怨:“老秦,你是性冷淡吗?”
“老秦,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老秦,你的秘书居然是男的?”
“老秦,你到底有没有感情生活啊!”
荆秦任她吐槽,我自巍然不动,直到他四十一岁那一年,有一天的晚饭时间,他说:“阿雪,我想离婚了。”
白香雪简直比他还激动,差点就喜极而泣了:“真的吗?太好了,我好高兴!恭喜你,不过是男的女的?”
“阿青你认识吗?”
白香雪的表情一下子就裂了:“楚青青?”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我没记错的话,她好像……”
“咳咳,”荆秦咳嗽了一声,稍稍有点尴尬,“希望你不会笑话我。”
白香雪摇头:“当然不会,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不过……这件事不会很顺利吧。”
荆秦平静地说:“我知道,但我觉得既然决定开始,我应该先离婚,不然对你和她都不公平。”
白香雪咬着筷子:“我是没有意见的,儿子你有意见吗?”
那年荆楚十八岁,刚刚成年,他也摇摇头:“没有。”反正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只是一直以为是白香雪要结婚才离婚,没有想到是荆秦。
不过那也没有关系,他的父母从最开始结婚时就已经有约定,如今他们联姻的目的已经达到,终于可以各自自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离婚随之而来的是财产的分配问题,荆秦提出愿意将大半财产分给白香雪,理由也很简单:“我可以赚钱,你不行,有大笔钱财傍身,以后也不用担心。”
白香雪不止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对这种事情也是两眼一抹黑,她拒绝了:“给了我我就只能挥霍,我对钱没有概念,还是你每个月给我吧。”
荆秦没说什么,但依旧把许多股份划到了她名下,签下合同每个月再给她大笔的赡养费,足够她挥霍生活。
他们在金钱上并没有太大的分歧,他们彼此信任,并不争执,白香雪唯一问的问题是:“以后你们结婚,会生孩子吗?”
荆秦没有隐瞒:“如果顺利,应该会。”顿了片刻,他说,“阿雪,你要信我。”
“我信你。”
然而,哪怕事情都安排妥当了,这一次他们也顺利离婚,却依旧没有人得到幸福。
楚青青在荆秦离婚三个月后跳河自尽,留下一封遗书:
人言可畏,我不欲你受罪。
我心无憾,虽一死而不悔。
那年,她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