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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墓岛外层迷瘴浓重,难以进入。越往里,瘴气越重,鬼哭之声渐起,不绝于耳;再往里,溘然无声,那便是接近镇魂印了。好似那镇魂印是什么了不得可怕的东西,连恶鬼都失声,避之不及。
贺嫣和杭澈就停在镇魂印前。
镇魂印是一层红色的结界,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红印隐隐发光,浓稠凝重,仿佛由血构成,隐隐还有血腥味,让人产生一种结界包裹里的连墓岛被血染的感觉。
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碰触。
贺嫣沉默地停在镇魂印前,良久,他伸手向结界。忽然被人往后拉了一步,他的手指从镇魂印之上将将滑过,差点碰上。
贺嫣笑了笑道:“遥弦,我只是试试。”
杭澈不肯松手:“嫣儿,不要。”
贺嫣还是笑:“你相信我,我不会变回娄朗。”
杭澈不语,凝视着贺嫣的后颈,仿佛要看穿贺嫣衣领下面,后颈与肩相连之处正中……那枚突然多出的印记。
杭澈是在贺嫣醒来时发现那枚印记的。
他对自己夫人身体十分熟悉,像对最熟诵的书本,一字不错的记着,他闭着眼都知道夫人每一寸肌肤的纹理。当时他抱着贺嫣,不自觉抚向贺嫣的后颈。
抹到凭空多出的那处凸起,手猝然一抖。
那触感与杭昕临死前抚向娄朗后颈的触感是一样的,杭澈那时方从追忆中出来,本就患得患失,那枚印记让杭澈强自镇静的心猛地一沉。他当时撩开贺嫣长发的动作甚至有些颤抖,一看,果然是和娄朗身上一样的印记。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纹样,那是披香令。
所以,娄朗的记忆回来了,披香令也回来了。
此时,贺嫣后颈被盯得有些发凉,他知道杭澈在想什么,自从自己身上多了那枚披香令,杭澈就会经常沉默地望着他后颈,他回身反握住杭澈的手,柔声道:“娄朗一世披香使,尚有未尽之事;天命允娄朗有三世,第二世修养元神,我贺嫣已经是最后一世,我总不能再像当梁耀那样,继续不管不顾当个浑浑噩噩的纨绔公子罢?”
杭澈眼中闪过酸楚的流光,道:“嫣儿,不要当披香使。”
贺嫣知道杭澈在担心什么,如果娄朗不是披香使,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他也知道杭澈其实什么都知道,杭澈也都理解,并且还会义无反顾地陪他去做,杭澈甚至恨不得替他去承担那些披香使的使命。杭澈需要的并不是他的解释,杭澈只是心疼他……心疼到对天命的安排都心生怨念。
贺嫣无声地望着杭澈。
杭澈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说道:“无论你做什么,必须告诉我,听我的,和我在一起。”
“披香使的夫君最威风了,”贺嫣嘴角翘了起来,“我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夫君,全部都听你的。”
杭澈仍然不肯放心,伸手捏住了贺嫣的脉门。
贺嫣知道杭澈是要为他护法,他顺从地承了夫君执着的好意,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并指点向镇魂印。
甫一接触到镇魂印,从指尖开始,如遇烈火,令人措手不及的灼热如燎原之火刹那间沿着手臂蹿入身体,浑身的血都被烧沸腾了。血气翻涌,那股暴虐的戾气倏地冒出,盘踞在内府,虎视眈眈。贺嫣直觉不妙,手指大力往外/抽,想要分开,却被镇魂印牢牢吸住,无法分开。他心惊不已,反应迅速地蓄集灵力到指尖,正要强力扯断,却被猛地拉了一把,跌入一个冷香萦绕的怀抱。
一抬头,看着杭澈阴着脸,贺嫣心中大叫不好,正要开口安抚杭澈,杭澈已经不由分说抱着他往连墓岛外飞了。
贺嫣无语凝噎,今日他苦口婆心才求得杭澈让他来一趟连墓岛,方才那一幕的惊险,只怕下次他要动手,杭澈更加不肯了。
一转眼就到了连墓岛外,流霜在离迷瘴数十丈远的地方才停下。
贺嫣组织好语言,道:“遥弦,你听我说——”
“不要。”杭澈打断他。
贺嫣锲而不舍:“你知道——”
“我不知道。”杭澈拒绝谈披香使的话题。
一阵细密的心疼爬上贺嫣心头,只有经历了长久的苦等、求不得、一次一次的无力回天无法挽回以及每次都只剩杭澈一个人苦寻,杭澈才会变成如今这样草木皆兵,仿佛全世界,连一根草都是杭澈情敌似的。
对着这样的杭澈,贺嫣连说话重一点都舍不得,他想了想,轻声道:“遥弦,我不会再扔下你一个人。”
杭澈狠狠地偏开头,像是听到这一句,要极力按捺才能不失态。杭澈无声地崩着肩,贺嫣心疼地等着,揣摩着杭澈应该是肯听他往下说了,他才清了清嗓子。
贺嫣心头又酸又楚,要说的事情千头万绪,他从中抽了一根线头,慢慢地道:“你看完空山君的记忆,大概也知道娄朗在做什么。”
杭澈鸦羽般浓黑的睫毛颤了颤。
贺嫣执起杭澈的手道:“你大概也很想知道何来那么多的怨魂罢。”
杭澈蹙眉,一手拉过夫人的手,捂在掌心。
“修真之人只要离不开这片凡界的土地,便无法超脱于凡界。”约莫要表达的东西实在太过艰涩,贺嫣说了一句,顿了良久,一时无比懊恼没像杭澈那样好好读书,又组织了一会语言才道,“凡界不宁,百姓不安,便会致妖邪四起,修真界也难平静,娄朗出山时,正是弘武帝大杀四方立国之时。”
弘杭澈墨瞳闪过冰冷的流光,他熟读史书,一提弘武帝,他脑海转瞬过了一遍那位盖世帝王的生平,再联想到贺嫣醒来时先喊了一句屠城,两相结合,他道出关键所在,“与弘武帝征战屠城有关?”
贺嫣沉郁地点了点头。
这位弘武帝是凡界本朝的开国帝王,当今大隆朝靖康帝的祖父。弘武帝丰功伟绩,大隆朝对其颁扬不绝,然而再多的歌功颂德也掩盖不了他曾经“噬杀屠城”的事实。
这位弘武帝戎马倥偬,征战终生,发动了凡界历史上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战争,打下凡界大隆朝龙盘虎踞的版图,是当之无愧的征服者;然而他毁灭一切,残酷无情,野蛮凶猛,最受人诟病之处便是杀降和屠城,挥兵所到之处,烧杀抢空。他初出战时,最初几捷,几城几屠,令人闻风丧胆,有些小城守卫甚至只要远远见到弘武帝大军旗帜便会惧怕得弃城而逃。他以极致凶残的手段,在乱局之中出手即立威。
那是一个乱世,凡界连年战事,民不聊生。人命如草芥,在战火中随风飘零,死者众多,本就易生怨魂;再加上弘武帝大举屠城,更添了逃兵降将等难以超生的军魂。于是便滋生了噬魂类妖兽。
算起来娄朗出山之时,正值噬魂类妖兽暴发之际。
想到这里,杭澈猛的一惊,明白了。他缓缓地问:“娄朗的披香令是何时有的?”
贺嫣叹了一口气道:“在他第一次称披香使时。”
贺嫣目光放远,少有庄重地道:“冀铖出世时,正值修真界各自为战混乱无序;娄朗出山,凡界正经历史上最大规模征战杀戮,招魂术有大用。”
他话落音,沉默半晌。娄朗出山以来做的那些事,如电影的快进画面一般滑过眼前,画面在娄朗走火入魔之时,停了一下。
杭澈无声地望着贺嫣,握紧了贺嫣的手。
他们二人心意相通以来,心有灵犀,杭澈见贺嫣微微蹙起了眉,便轻声问道:“你是想起娄朗走火入魔之事了么?”
贺嫣的思绪被杭澈的低语拉回来,他喃喃道:“一开始,他的修为足以收拾那些妖兽和怨魂……”
那些之前疑惑不解的迷团,只需要贺嫣捻出线头,杭澈便能结合自己所读的史料,大致得出接近真相的结论,他凝视着贺嫣道,心疼地捏了捏贺嫣的手指:“招魂术专克怨魂和噬魂类妖兽,本不该镇不住那些怨魂,也不至约束不了反而还兹生海生噬魂妖兽。可是……实在太多了。对不对?”
贺嫣沉重的点头:“你知道弘武帝征战三十年,杀了多少战俘降将,屠了多少无辜百姓?”
杭澈道:“大隆朝才传至第三代,史官不敢轻言开国高祖之过,史料对屠城之事闪烁其辞,只有只言片语,难计其数。”
贺嫣沉声道:“弘武帝屠刀下的怨魂,娄朗镇压的就有十万之众,这还只是娄朗找到的,不包括那些作祟乱蹿跑了的。而那十万当中,最凶恶的娄朗带回连墓岛,大约有五万。其他的娄朗分散在无人之处画阵镇压。秦家地界那处万人坑,便是一处。”
杭澈道:“每逢朝代更迭,必是乱世,本是常理。然而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一将功成万骨枯,更遑论一个盖世皇帝诞生和史上最大王朝的建立,更是奠基于尸山血河之上。旷日持久的征战,超过了生灵的承受极限,轮回难以按往序进行,所以……才出了披香使?”
贺嫣道:“大凡凡界立世皇帝,多由天命所授,凡界又称皇帝为天子,也系此理。然而,当天子野心超出天命所料,连天命对其也难掌控,却又不能轻易收回天命,惟恐失了天子,天下又将大乱,只得另授天命,收拾残局。娄朗出世,与其他披香使出世不一样,冀铖是为新立修真界新规,而娄朗应的是凡界最重的杀劫。”
杭澈知道了,娄朗那一手招魂术和精纯的招魂灵力,正是那个时代最需要的,披香令选中了娄朗,而娄朗肯称披香使,便顺应了天命。乱世出英雄,时势造英雄。难怪在冀铖之后,千余年才出下一代披香使。
说着天命的贺嫣像换了一个人,杭澈看看这样的贺嫣,心像像踩在高空之上,联想到某个可能,好似一脚踏空,猛的一阵心惊,他道:“所以娄朗用的仙术才和其他披香使不一样,对么?”
招魂术,亦正亦邪。
有大用的招魂术也可致大灾,所以只有娄朗能修。
披香使,特此一任。
而如今,只有贺嫣能修招魂术……所以那些事,还是要等贺嫣去了结……
杭澈眼底一痛,狠狠一把将贺嫣拉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