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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年关的炮声噼啪,学校的荒草衰败,江沅将誓言留在了冷风中。
而她去后,一道人影不远处的大树后走出来,看着她抱着牌匾离去的方向,久久怔然。
又一道人影从旁边走了出来,对先前的男人说:“宋总,你都守了大半夜了……江小姐既然走了,那咱也回去吧,这天冷啊。”
幽暗的树影下,宋昱庭的眸光亮如孤星,他没答秘书的话,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个包工头的底细查出来了吗?”
秘书点头,“老张查出来了,回去就给您汇报。”
宋昱庭颔首,口吻很冷,“很好。”
简短的两个字,陈秘书却知道,今儿这肥头大耳的家伙要像当年那个暴虐过江沅的联防队长一样,倒大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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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去,江沅让全家吓了一跳。
她一改前些日子的萎靡与消沉,大早便起了床,从前的披肩长发梳成了高马尾,看起来精神劲十足。
她父母见状便问情况,江沅说:“我不能再让家里为我担心了,也不能让天上的外公失望。外公没完成的事业,我要继续完成。”
江父虽然欣慰,但仍有担忧,“你外公虽然希望你有出息,但他并没想过其他。因为这种事业是一种责任,你外公只要你有自己的价值就够了,不需要你再辛苦去抗他的旗。”
江沅淡淡一笑,“正是因为外公爱我,为我考虑,所以我更要完成他的遗志。”顿了顿,她说:“我想把艺术团重新办起来。”——过去外公是先有艺术团才有学校的,少儿昆曲学校的建立不仅是为了能让戏曲传承下去,也是为艺术团输送新鲜的血液人才。
江沅继续说:“第一是为了外公,让那些瞧不起戏曲艺术的人刮目相看,第二,有了艺术团的存在,学校的那块地有了用武之地,开发商便不能随意打拆迁的主意了。”
江父江母对视一眼,江沅的这个说法有道理,不过忧虑更大。
江父道:“可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瞒你说,你外公的艺术团跟学校即便没有后来食物中毒事件的爆发,多半也是无法继续的,因为国内民营艺术团的境遇太艰难了,一在资金上没有政策扶持,二在地位上不如国家院团,运营全靠自身,若不是你外公那股热爱戏曲的劲强撑着,这团根本不好继续……”
江母接着道:“再说了,这艺术团不仅操持起来难,其他方面也麻烦,重新组建需要政府审批,另外团里还要招人……这些就不提了,最难的还是钱!启动资金及后续运营资金,那可不是一点小数目!”
江沅道:“我知道难,但办法是人想的。我先去招人,招到了人好去政府登记,至于其他问题,事在人为,我不能还没有开始就退缩。”
江沅自小便心性坚定,认定的事便不会动摇,江父江母见再劝也无用,便没再阻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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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饭后,江沅便出了门,先去民政局打听了下艺术团申报手续,旋即便去了后街小巷。
小巷住着一个叫秦素梅的女人,那是她过去的同学,也曾在外公的学校就读,学生时期两人不仅生活上要好,便连昆曲的艺术课上都很默契。每逢节假日两人常一起在小礼堂登台演出,那会她饰演《牡丹亭》里的杜丽娘,秦素梅便饰演丫头春香,两人一个闺门旦一个贴旦,配合绝佳。而秦素梅除了会演会唱外,她的二叔先前也在团里吹得一口好曲笛,曲笛是昆曲最重要的伴奏乐器,有了它,便将再添一员大将。
江沅找到了秦素梅的家,这些年秦素梅结了婚,生了孩子,在家相夫教子。江沅到访后,旧友相见聊起旧时趣事,分外亲热,可当江沅说起此行来的真正目的,秦素梅便摇头轻笑,“算了吧,我都这样了,还怎么唱?”
之后无论江沅怎么劝,她都别开话题,不予回应。
眼瞅了天色不早了,江沅只得先行告辞,打算下次再来劝。
可第二次第三次上门劝说时,事情发生了转变,秦素梅推脱说自己有要事出门,便闭门不见了。
对此江沅很是无奈,夜里吃晚饭时她无意把这事说了出来,江母道:“我明明买菜时看到她在路边麻将馆打牌啊!”
江父跟着惋惜,“素梅这孩子挺让人纳闷的,从前是个好苗子,曲唱的不错,艺术团倒了后听说她凭本事拜了个艺术家做师父,可不知怎么跟师父没多久就不唱了,回到镇里,草草嫁了个男人……她男人爱赌,她便也跟着沾上,夫妻两不踏实过日子,泡麻将馆比在家呆的时间还多!”
江沅听着这话,心绪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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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江沅没睡着,睁着眼看天花板时便想起这几天的一幕幕。
这几天,除了秦素梅外,她还去挨家挨户上门做其他人的工作,但那些人的反应跟秦素梅差不多,脾气好的,客气拒绝,脾气不好的,直接来一句“唱戏是艺术,可唱戏能当饭吃吗?”便再不理会。
幽暗的夜色里,江沅蜷在被窝,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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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江沅并未就此放弃,一夜之后她又去找秦素梅了,这次,她直接找到了母亲说的那个麻将馆。
秦素梅看到了她,但就是不出来,也许是想让江沅知难而退,她继续安稳地做那搓牌。
江沅也没有开口催,跟隔壁副食店的老板借了个小板凳,就那样坐在门口,慢慢等。在麻将馆内噼啪的搓牌声中,冬日稀薄的日头从东边转到了西边,江沅静看着迁徙的光影,就这样等了一天。
牌局快散场时,秦素梅终于坐不住了。她搬了个凳子出来,坐到江沅身旁,坦然道:“江沅,你回去吧,我不会去你那的。”
江沅坐在树下矮板凳上,即便是简陋的处境,她仍是坐姿端正,背脊笔直。问:“为什么?”
秦素梅道:“哪有为什么?是,我承认,过去我的确喜欢昆曲,可现在我有男人孩子,什么梦想信仰早就在油盐酱醋烟熏火燎里消磨掉了,对一个已婚妇女来说,养家糊口,相夫教子就是最正常的一生……我觉得这种状态挺好的,以前什么戏曲家啊,太遥远了。”
顿了顿,她继续说:“当然,我不否认,你劝我的那些话都是有道理的,戏曲是艺术,是民族瑰宝,要靠我们一代代发扬光大……可是江沅,民族瑰宝又不是钱,不是米饭,没有它我照样活的好好的!”
说到这她冲麻将馆内一招手,“老李,给我来一根!”
老李是她男人,也在屋内,正围在另一桌牌局上为抓了一只好牌激动不已,闻言抽了一根给她,不到十块钱的劣质烟,秦素梅吸得一脸满足。
她吸着烟吞云吐雾地劝江沅:“你与其整天忧国忧民的,还不如想想自己,你瞧我,孩子都上小学了,你还是一头空,赶紧趁还年轻找个人再嫁了吧!”
“可不是!”麻将馆的老板娘跟着笑起来,她是认识江沅的,插嘴道:“说什么艺术啊追求啊,那都是空的,女人这一生不就图个安稳日子吗?你这岁数也不能再拖了,女人二十一朵花,三十可是豆腐渣!”说着热心地凑过来,“我有个堂弟,开了个汽修厂,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人家有钱,配你这二婚的,你不亏!”
江沅顿时噎住,为了素梅的话,更为了老板娘满满笑脸下的伪善与轻视。
是,她是个女人,可谁说女人就没有追求人生价值的权利?
是,她快三十了,可谁说年龄就是女人必须贬值的根本?
她也的确离过婚,但难道二婚的人就低人一等,活该被凑合,跟一个没感情精神上也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将就一辈子?
归根结底,这些人身为女人,却从心底从未真正瞧得起女人。
她没再理会麻将馆老板娘,这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代沟,说再多也难沟通。
她扭头看秦素梅,说出自己最后一番话,能说动最好,不能,就当她对昔日发小临别的一番真心话吧。
“素梅,也许现在这些话你听不进去,但我仍记得,十三岁那年,我拿了少儿梅花奖后你的反应。那天你哭了,一半是为我高兴,一半是为自己难过。你难过为什么获奖的不是你,明明你也很努力,吃的苦不比我少……你在哭过后说,要更加刻苦,也要得到奖杯……”
“素梅,如果你还记得曾经那个哭泣的自己,你就不该忘记过,那时上进的感觉。即便哭都是一种力量……所以第二年,你虽没有拿到什么市级以上的大奖,但也在县里拿了个好成绩,你抱了个证书回来,还是副县长亲自颁奖的,你们全家都骄傲极了,还请学校老师吃饭……那会你抱着证书合影,笑的不知有多甜。”
秦素梅的表情一霎恍然,似也想起了那段往事,须臾她叹气道:“提过去又有什么意思……以后这一生,劳劳碌碌,就围着娃转了!”
江沅道:“素梅,孩子不是你放弃自我的理由。”江沅伸手往麻将馆内指去,“你说你就只想照顾好孩子家庭,那你看看,你真尽到了一个母亲的义务吗?”
麻将馆内,秦素梅上小学的儿子早就放了学,来这寻父母,见父亲在打牌,他轻车熟路往父亲旁边一坐,伸手去摸他爸的兜。素梅男人一巴掌拍在儿子手上,“小兔崽子,这么早回是不是又翘课了,读不好书看你以后怎么办!”
素梅儿子嘻嘻笑,说话竟带着丝老成,“读不好就读不好,大不了以后跟你们一样,混呗……”他说着趁他老子不注意,往牌桌上飞快一摸,拿了个十块的钞票,扭头跑了!
他老子站起身吼:“你早上不是才拿了钱!是不是又去网吧玩没了?”
他儿子见老子追不上,边跑甩着钱顶嘴:“就许你跟我妈玩,不许我玩?”
他老子被堵得没辙,骂咧几句,又回牌桌继续搓牌了。
而屋外两个女人便见素梅的儿子拿了钱后,坐在马路后的小花坛上,跟几个麻将馆家的小子围在一起打扑克。天冷,孩子们将书包垫在屁股下坐着,里头的书本被压得发皱也没人看一眼。而孩子们吆吆喝喝,为了几毛钱的账争来算去。其中一个十来岁大点的孩子打着扑克,竟从兜里摸出一包被压得皱巴巴的烟盒,打着火点上了,素梅的儿子笑嘻嘻地看着,也接了一根来,虽然没抽,但学着他老子的模样将烟夹在两指之间,熟练地做了几口抽吸的动作,像跟小伙伴炫耀似地,又挂在了耳后。
一侧秦素梅看着儿子稚气的脸庞却做出这样老成的动作,倏然一黯。
“看到没?素梅?”树下的江沅说:“你孩子现在的状态。”
“我没有强迫你要来我这,但作为过去的老朋友,我真心实意希望你幸福,希望你的孩子幸福。但你跟老李现在身为人父母的表现,真的能让孩子幸福吗?”
“人们都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对孩子不仅是养育,还是指导与榜样。对生活积极努力的父母,才能给孩子树立正确的生活态度,可你们两口子现在是怎样的榜样?抽烟打牌、得过且过……”
“你够了!”像是再也忍受不住,秦素梅打断江沅的话,“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你以为我想要现在的生活?”
“你以为我舍得过去的戏剧梦吗?不,你不知道,因为你根本不明白戏曲的现状有多尴尬!”秦素梅凄凉一笑,“知道我为什么后来不唱了吗?几年前我也跟你现在一样,想着要把传统文化发扬光大,你外公的艺术团倒闭后,别人都去找工作找出路,可我不愿意,我认认真真拜了一个师父,想要学的更好,那个师父在当地也算唱得不错的,是那民营戏剧团的台柱子,算是个角!”
“可就是这样一个角,在政府邀请她参加某个戏曲演出时,她连机票费出拿不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现代人根本不重视戏曲,更何况是民营戏曲团!”
“我师父当年演出时,观众也算是座无虚席,可就因为在民营院团,缺少政府相应扶持政策,竟因资金不够,受邀去大型舞台演出时都只能借用国家院团的服装道具。当时去外地演出是我陪着去的,路费是自费,我们为了省钱,不敢坐飞机,几个人带着箱子头套、服饰,辗转坐火车去演出,等到了电视台大门口,却被保安当做是倒卖服装的,直接拦住驱赶!而等我们好不容易进了电视台,却又遭到另一波人排挤,某个所谓的明星,在保镖助理的前呼后拥下趾高气昂进了电视台,工作人员看到我们坐在茶水室,二话不说让我们腾位,说什么休息间要给明星独享!让我们一边去!”
“江沅,你能体会这种感受吗?一个资深的老艺术家被人看作是摆地摊卖服装的驱赶,连茶水间都没资格坐!而那些所谓的艺人,却风光地被人众星捧月……这种不公平早已经存在于这个社会很多年,歌手的一张演唱会门票可以被炒成天价,戏曲的舞台却连送票都没人看,一个歌星可以因为一首歌一炮而红,而戏曲演员却需要“唱作念打”磨炼十几年才能登台演出,他们付出是明星的数倍,可唱几台甚至几十戏也不如歌星一首歌来的多!”
秦素梅越说越激动,眼圈竟都红了,“江沅,我觉得悲哀,真的,当我那五六十岁的师父风尘仆仆挤火车拖着大箱子穿越千里想要给观众唱一出好戏,却被保安驱赶,我难过!从那以后我看透了这事,这个社会不尊重、不欣赏戏曲,我唱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又有谁来欣赏!过去的梦想信仰又有什么价值!还不如做个普通家庭主妇,跟着一家老小混庸庸碌碌一辈子算了!”
江沅怔在那,夕阳西下,蜜色的光打在她身上,她微张着唇,似乎在为秦素梅难过,须臾她凑上去安慰:“素梅,你别这么悲观,那只是过去的事……”
秦素梅猛地将江沅的手打开,“你根本没有经历过这一切,当然可以轻描淡写!不信你就去试试,找个地方唱,你看有多少人还愿意听?又有多少人听得懂!当你尝试了种种冷落与不公后,你就能体会到我曾经的失落与痛苦!你未必还能坚持得下去!”
秦素梅说完,眼泪一抹,扭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