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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重云承受了那股力道。
“现在哪有那么容易了?”他微笑着伸手拍了拍张文山的肩膀,低声道,“你就是一个人来的。”
张文山松开手,肖重云后退一步,靠着沙发站着。他的西装有些凌乱,人却站得很直,有点玉树临风的味道:“现在不比当初的南洋了,在国内人际关系这么紧密的社会,哪有这么容易带一个人走?”
“我开了店,收了学生,定期买五险一金,交水电费,交房租,还有发工资,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了,怎么着也会有点风浪,你说我房东老板报不报警?”他笑道,“况且这家酒店别的不怎么样,就是大厅监控好,人多热闹,光天化日之下绑个人走,足够上个什么新闻热点。”
张文山没说话。
冬阳自窗外照进来,落在男人阴翳的脸上,张文山就这么站着,似乎在权衡利弊。酒店的监控可以花钱买下来,来往的人太多了确实不好处理。他突然抬头:“你说‘魅惑’不是你仿的,那是谁?周天皓?”
肖重云不置可否。
确实有可能,如果说国内的调香师谁有这个实力,除去自己亲爱的弟弟,下一位就是他。可能张松确实已经算作lotus的人了,可以动用一点人脉关系——不对,这不是小宠物能够做到的事情。周天皓,张文山想起那张轻浮的,长得还算过得去的,长期出现在杂志封面上的脸。他似乎是肖重云的学弟,曾经在“忧郁”的评审会上不顾场合拦着他问当年往事,这种关切不同寻常。如果说他帮肖重云仿的香,肖重云又如此地护着这个人……
现在的肖重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单枪匹马,意气风发然而全身是破绽的单纯青年了。时间和张文山自己,打磨了记忆中的青年,让他变得谨小慎微,顾事周全。
“可是你的这种地方约见我,”张文山抬起眼皮,“什么诚意都没有,就让我走,今生不相见,未免也太没有诚意了。”
肖重云心中一沉。
他知道张文山是个疯子。本质上他是一个非常看重利益的人,然而发疯的时候,所有的利益都行不通,他就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用任何手段,不计代价。这是一个赌博,肖重云堵的是自己的筹码足够重。
他还有最后一个筹码。
信封就放在红木桌的下方,他拿出去,推过去。张文山弯腰拾起来,拆开看。
这是他最后的,倾尽全力能给出的东西,用来买自己一个未来。他盯着张文山的脸,全神贯注,看他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文书,一张一张翻阅。任何一个细微的面部动作,都有其内在含义,然而张文山面上像结了一层霜,毫无表情。
“你竟然写了这个。”他扬起手里的东西,“那以后你与我,与肖家,便真的是没有一分关系了。”
“肖家早就没有了,你不是改姓张了吗?”
张文山一时没说话,就看着他,眼底暗沉沉的。
“行,如你所愿,”最终他把信封收起来,冷笑了一声:“我得回去,跟李叔说,二少爷他长大了,已经会拿着祖业跟人做买卖了。”
当年你侮辱我囚禁我折磨我,不就是为了这个?祖业不祖业,只不过一个名分的问题,一辈子要不回来的东西,写谁的名字都一样。
张文山转身往外走,肖重云叫住他:“等等。”
张文山已经走到了大堂中央,转过身,真的等在那里,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他。
“跟李叔他们说,”肖重云道,“保重身体,新年快乐。”
张文山望着他,没有说话。
两个保镖一样的男人从门外进了大堂,一个帮他拉玻璃门,一个在前面引路。宾利已经停在门口,白手套的司机站在车门边,张文山坐进去,又隔着深色玻璃望了他一眼。
直到黑色宾利消失在岁末的街头,肖重云才松了一口气。他坐下来,靠在身后的沙发上,才发觉背上被汗浸透了。张文山果然没有独自赴约。幸好他最后一刻,准备了那份文件。那是破釜沉舟之举,从此他便与南洋的肖家没有一点关系,跟张文山再无瓜葛。本来签与不签,于张文山来说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然而凡事讲究名正言顺,很多事情一旦名正言顺了,所谓族望声名,便截然不同。
张文山是个要脸的人,最后的筹码,他压对了。
仿佛有一座大山自肩头卸去,连带着整个人的心情都是轻松愉悦的。
这种轻松愉悦感一直持续到他下飞机,回店里,见到自己学生为止。
肖老板推门进屋,就看见张松在打电话报警:“110吗?我的老师失踪了。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没有超过24小时不能立案?我要投诉你们,警号多少——对不起我老师回来了。”
小鬼挂了电话,阴沉沉地望着他。
肖重云道:“去解决了一点男人的事情。”
他仔细观察小鬼的神色,退后两步,纠正道:“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像我这么正派的人,夜不归宿肯定不是去红灯街找小姐。你不能这么怀疑你老师,真的是男人之间的事情,顺便为你扫平了一点未来的障碍。”
他进而教育自己的学生:“就算是,凭着我们的师徒情谊,你也不能打电话举报恩师对不对?”
肖重云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点菜,洗洗刷刷做了一桌菜,叫小鬼来吃,问他:“今天过小年,不给家里打个电话?”
“一会儿跟我妈说。”张松道。
因为仓促,桌上就一条桂鱼,两盘炒菜,门口买的卤肉与凉菜,想着小孩都爱甜食,又炸了盘年糕。肖重云的拿手菜其实是红烧肉,小时候他因为曾在调香室里徒手调出红烧肉味的香水而名震四方,这次时间来不及,遗憾地放弃了。
“当年我妈这手菜,做得特别好,家传,”他拿起筷子,叹了口气,“可惜也就只会做这道菜,导致我爸有段时间吃了半年红烧肉。”
“我妈不会做菜,”小鬼说,“我去跟她说。”
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端正地坐了两秒钟,然后夹肉:“说完了。”
肖重云大惊:“你——你之前跟我说,你跟你爸说在妈那里过年,跟你妈说……”
“跟我妈说在我爸那里过年。我刚才重新跟我妈说了,改在老师家过年。”
之前肖重云拿报纸敲他脑袋,说你爸妈一通电话就穿帮了。那时小鬼斩钉截铁,说他们不通电话。
肖重云没有想到,不是不通电话,是不能通电话。
倒是惹人心疼。
“我爸认为我在外公家过年,”张松解释了一句,“他不会多问。”
小年夜就着桌子炒了几盘菜,大年肖重云坚持认为不能含糊。他去菜市场花十块钱买了一叠福字,正正反反贴了一屋,取个新年好彩头。然后又兴致高昂地买了鞭炮,挂在店门放,说是放走一年的晦气。
年夜饭是从酒店订的,小鬼坐公交车去取,装在盘子里摆了满满一桌。
两个人放了鞭炮,挤在旧电视面前看春节联欢晚会,肖重云伸手摸小鬼毛茸茸的脑袋:“以后毕业了,也要经常回来看我。”
张松嗯了一声。
“好好在香水行业里混,混出个名堂之前,别说是我学生。”
“还有,以后工作了,见到谁都要笑着打招呼,别总板着张脸。来,笑一个看看?”
“不是这样笑的,重新笑一个。”
肖重云终于放弃了,给周天皓发短信:“我学生看相声小品都是冷笑,以后进你公司,你一定要多担待一下。”
周天皓很快打电话过来,手机那头满天的烟花响,很是嘈杂:“学长,我最近真的是很忙很忙特别忙啊,不然你亲自照顾怎么样?lotus.恋年前又开了几个会,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我觉得是天注定要由肖学长你亲自操刀。”
“还没找到人选?”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来,这边的烟花也次第放了起来,肖重云站在窗边找信号,外面一片火树银花,姹紫嫣红。那一瞬他仿佛觉得,所有的过去都已经化为灰烬了,而未来正绽放在夜空之上,明媚美好。
他想起自己和张文山谈判时,确实拉了这个学弟垫背,在无人知晓之处欠了他一份人情。
“或许我们应该再见一面,当面细说,”肖重云道,“我身体不是很好,但是最近开始慢慢恢复了。我详细跟你说说我的情况,如果你觉得可以接受,我们再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