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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的父母亲情,他从来没有体会过。
总体而言十九岁之前的胡烈还是个好学生。门门课都是全校前三,考进澳门城市大学是他当时最单纯的梦想,只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接二连三的意外发生,这个梦想让他觉得越来越遥不可及,也越来越幼稚可笑。
因为他终于深切体会到没有什么能比有钱有势更实在了。
胡靖先,澳门食品业大亨,坐拥数十亿资产。比不得赌王何鸿燊,却也让无数女人挤破了头甘愿做小,生出无数子女只为挣得更多遗产。他母亲叶美青就是其中一个胜出者,也同时是战败者,因为她很快就发现,胡靖先是绝对不会对任何一个女人长情的。红颜未老恩先断,真是对此最好的注解了。
算上去年胡靖先的老来子,胡靖先如今已经有八个女儿,六个儿子,六个老婆了,如果算上已死的正房大太,那老婆就是有七个。
一家子的人勾心斗角就为了哄得胡靖先一个高兴,给他们分得的家产后多添几个零。
唯独胡烈,天生就是个脑后生反骨的,从来都不屑做那些溜须拍马的事。读书读的脑子都不好了。这就是他母亲叶姨太对他最中肯的评价。
“十足十个d有损市容弱智青年咖啦!”
“生旧叉烧都好过生你啦!”
胡家人对他的辱骂随着他的叛逆和成长愈演愈烈,到后来——
“甘多人死唔见你去死!”
“叼你啊,信悟信我起你天灵盖度疴督屎啊!”
胡烈也从一开始的忍之再忍,到最后忍无可忍,一架打的胡家三个兄弟进了医院,两个姐妹当场吓哭。
他背地里花钱学黑拳的事,没有一个人知道。
胡靖先气的指着他手直哆嗦,三个姨太哭哭啼啼,在胡靖先身边状告他的种种恶行。而叶美青非但没有替他求情,反而在背后抱着自己七岁的二儿子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死衰仔,让弟弟千万不能学他。
那天胡烈被胡靖先用拐杖打进医院,胡家没有一个人来探望。反倒是自己学黑拳的师傅带着一个水果篮过来看他。
他犹记得当时那个水果篮里有六个苹果一颗大凤梨两颗火龙果一串大提子,满满当当的。外包装简单粗陋,但是水果新鲜甘甜。
“你都不知道,那些果篮就没几个新鲜水果放在里面,表面看,多好看,还扎个丝带什么的。其实呢,你一翻开都是些歪瓜裂枣,咬一口又苦又涩的。你看我这个,自己去水果市场挑的,各个漂亮,就是包装丑了点,菜篮子多实在……”黑拳师傅叫江声,来自河南,能打,非常能打,后来退下来当了师傅,在黑拳市里带徒弟。
收胡烈当徒弟也算是机缘巧合。那是胡烈第一次被朋友拉去看拳赛。昏暗的地下赛场,强烈的金卤灯灯光打在铁栏围住的赛场上,足以让人清楚地看到铁栏里两个已经遍体鳞伤血流满面的拳手,他们走过的地方无一处不是汗血交融染成一片。
赛场外的观众,把拳手当成困在笼中相互厮杀的野兽,是他们闲来娱情的一种消遣方式。
耳边充斥着一阵高过一阵的叫好和怒骂,粗暴冷血。但是胡烈很快发现,自己竟然对这种血腥非常的运动充满了向往,内心是克制不住地亢奋。
于是,比赛终了,胡烈去了后台。当然,他被拦住了。
“小朋友,这里可不是随便进的。你们老师没教你这四个字怎么念吗?来,跟我念一遍,闲,人,免,进。”
胡烈不耐烦要绕过眼前这位个子中等的中年男人,却被再次拦住。
胡烈上手就是一记勾拳,现学现卖。
中年男人眉毛上挑,轻易就躲过了胡烈的攻击。
“喂喂,年纪小小,脾气倒不小。”中年男人过于悠闲的神态惹火了胡烈,这下全然没有了一开始的章法,胡乱攻击,却连中年男人的边都没碰到。
很快,这里的响动招来了拳市的负责人。
“你们两个做什么呢?”负责人身后跟着两个粗壮的保镖,看着颇具威慑力。
“你是谁?谁准你来后台的?”
中年男人一把勾住胡烈的脖子,“老家来的一个孩子,不懂事,找到这里来了。全哥见谅,我这就带他出去!”
那个叫全哥的男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中年男人拽着胡烈绕过他们就走。
“江声,我跟你说的事,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毕竟缺钱的日子可不好过。”
全哥的声音从他们俩身后传来,胡烈明显感觉到这个拽着他的中年男人手劲大了许多。
一出拳市,中年男人就把他甩到一处墙面上,力道之大,胡烈都感觉自己要吐出血了。
随即,中年男人自己点燃了一根烟。
“说吧,你个孩儿来这,弄啥类呀?”
胡烈没听懂,瞪着眼看着他。
“我说,你个小孩来这做什么?这地方是你个孩子该来的?不好好学习,搁这耍什么。”
胡烈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你要是我孩儿,我非得打断你的腿。”中年男人恨道。
“你谁啊,管的着我吗?”胡烈冷笑。
“你刚才不还偷师了一招吗?”中年男人说。
“学你的吗?又不学你的,你有什么可说的。”
“怎么不是我的,你不就学的刚才赛场上的阿鬼的,阿鬼是我徒弟,你说你是不是偷的我的招。”
胡烈听了中年男人的话,大喜过望,忙从自己裤兜里掏出一包万宝路,抽出一根给中年男人递上。中年男人抬眼瞧了瞧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万宝路,胡烈极有眼力见地奉上整包香烟。
中年男人毫不客气地收下了他的“拜师礼”却告诉他,“我已经不收徒了。”
胡烈脸黑了下来,这个骗子。
“你看,你还是太年轻了。赶紧回家写作业去吧,乖仔。”中年男人收了烟就要走,胡烈先一步拦下。
“江师傅,你收下我吧。”胡烈头一次求人。“”刚才听那个男人说你缺钱,我交学费的!”
江声脸色有些难看,一手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给他一句话。
“再让我在拳市看到你,一定打断你的腿。”
胡烈性格里有种坚韧超出常人。他想要拜师江声,就一定要拜到。
于是,接下来日子里,胡烈但凡下课就去拳场后门等江声出来,师傅长师傅短的叫。江声烦他,走哪都被跟着,骂不走,打不走的,跟狗皮膏药一样。
一次被全哥看到了,上下打量了胡烈一圈,说:“”体格倒是不错,是干这行的料。”
胡烈来不及得意,被江声一掌拍到后脑勺上,顿时眼冒金星的,站都站不稳。
“”就他这么单薄的身体上去几次就要见阎王了。”江声忙不及说。
全哥看胡烈挨了江声一下站都站不住,也不多说废话了,只让江声再考虑考虑上回说的事。
江声连声说是是是,一定考虑。
等全哥带着几个保镖离开后,江声看向胡烈的眼神都猩红的。
胡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安静跟着江声去了一家小餐馆,还找了个包间。
一桌子菜上来了,其实也就是两荤一素一汤。
“胡烈,你是不是一定要跟着我学拳?”
“是,不然我跟着你还能因为你长得美吗?”
“别给我贫。非学不可?”
“”非学不可。”
“为什么要学拳?”
“喜欢,而且学了以后不会被人欺负。”
“胡烈你听好了,我教你可以,但是有两点,你记住。”江声两杯白酒下肚,这会脸上已经开始烧红,但意识绝对还是清醒的。“一,我教你打拳,不是为了让你打人欺负人,只是让你防身和不被欺负。二,学的不管好坏,绝对不踏入黑拳这行!你听懂没有?!”
胡烈听的一愣一愣的,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成,以后下课有时间你就来这等我,我跟这老板认识,别去后门等我了,被刘以全看到,就脱不开身了。”江声用力拍了拍胡烈的肩膀发出结实的声响。“是块练拳的料。”
那天江声喝的多,醉的迷迷糊糊,胡烈问了饭馆老板才知道他住哪。架着烂醉的江声,走在深夜的大街上。
“编,编,编花篮,编个花篮上南山。
南山有块棉花田,朵朵开得像牡丹。
金牡丹来银牡丹,银牡丹呀哪嗬咿呀嗨。
……”
胡烈并不知道江声喝高了会发疯,嘴里唱的咿咿呀呀的,手舞足蹈。
来往的人都忍不住回头朝他们看。胡烈发誓,在知道江声酒量差成这样后酒品更差的这这一晚,他就决定绝对不会再跟江声喝什么酒。
刚才还一本正经告诉他,小孩子不能喝酒,硬是给他换了椰子汁。
江声住的地方就是个简陋破旧的平房,要不是亲眼所见,胡烈根本不会想到就如今这个社会还有人会真的住在一个不到五平米的隔间里。
一张弹簧床,上面铺着一床垫着,一床盖的棉被。旁边放了一张长凳,堆满了杂乱的衣物。地上是一个热水瓶,一个电插座,一个电热水壶和一副碗筷。边上垃圾桶里无数泡面袋和调料包袋。
即便不打拳,不投注,胡烈都知道,黑拳是个高收益高风险的行当。江声这样的,不提月入数万,但也绝对不会过成这副潦倒样。之前听全哥说他缺钱,现在看来,真是比他所想到的更缺了。
“大妮儿,你娘类?憋怕,爹给你娘仨寄钱……”江声躺在床上嘟嘟囔囔说着不知道是醉话还是梦话。
胡烈听不太懂,给江声盖了被子脱了鞋。自己把所有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数数不过两百多元,原想留点钱打的回去,想想又一股脑全塞进江声的衣服口袋里了。
然后他走了一个多小时路,到家时已经是一点多。
隔天江声就把那两百多元一分不少的塞回了胡烈的手中。
“你弄啥嘞?”
胡烈听不懂。
“你这是做什么,我能要你一孩儿的钱啊。”
胡烈刚要说什么,就被江声打断,“我就算要,也是跟你爹妈要,你这钱也不够交学费。”
胡烈把白天从□□里取出来的一万多块现金放到江声怀里。
“我不白学,数还数,路还路。我拜你为师,你收我为徒,你施予我拳头功夫,我给你该有的报酬。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我不差这些钱,这些都是我的奖学金,不偷不抢不骗,干干净净。”胡烈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反悔的余地。
江声一笑,想不到你这孩儿还挺实心眼的。“成,既是你孝敬的,那师傅我就收下了。”
师傅教的严厉,徒弟学的刻苦,再加之胡烈本身就学东西非常快,两年后,胡烈的拳头已经是虎虎生威。
“所以,你这没什么大毛病,老待在医院做什么?难不成这里有什么美女护士你丢不开手?”江声抖抖眉毛问胡烈。
“那个老东西一家子都看我不顺眼,我干嘛送过去给他们机会羞辱我?待在医院清净。”胡烈双手交握枕到脑袋后面。
“什么老东西,那是你爸。”江声并不赞同他的称呼。
“就是个老不死的。”胡烈咬牙切齿的。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横竖你也不是我儿子。明天我重新出山,恐怕没什么时间继续教你,你自己在家多练习,别荒废了就行。”江声告诉他。
“为什么要重新出山?”胡烈不解。“你不是不喜欢黑拳吗?”
“孩儿别问太多。”江声并不准备多谈。
“我能去看你打拳吗?”胡烈问。
江声摇头。“有什么好看的,博命的,哪是正常人干的事。”
胡烈并不知道,那时候的江声,被钱逼到不得不卖命的地步。
可惜,胡烈从来不是听话的,他偷偷去看了两场江声的比赛。江声的拳脚狠,准,快,眼中带着杀意,有种让人畏惧的血性和野性,总要让对手退却两步。赛场上的江声就只是个掌握着以怎样最快致残致命手法的杀手,跟平日略显憨厚的江师傅,判若两人。
一次,对手赤手空拳取胜无望,接过铁栏外递给他的生铁棍猛力挥出,铁棍抽到江声侧额头上,发出“咚”一声闷响,江声应声倒退数步,撞到铁栏上正好在胡烈贴着的那面,胡烈双手紧抓铁栏,几近出血。周围的人群因为那那次攻击激动起来,站起身欢呼,叫喊,拍打着铁栏。等待江声地绝地反击,亦或是等着他下一刻就永远的倒下。只有胡烈,他站在人群中间,又如同站在人群外面,他张大了嘴巴,眼睛死死的盯着江声,脸上的肌肉可怕的鼓起。他在喊,喊得什么,他自己都听不见,那声音太过微弱,被淹没在高亢的人声里。
江声跌坐在地上,满面鲜血,眼前一片模糊,嗡嗡耳鸣,来不及恢复神智,对手已经手持铁棍,向他走来,一步一个血脚印,周围都是节奏整齐的“哦!哦!”声。
他还不能死,他死了,他婆娘孩儿就没指望了!
用力甩了甩自己已经意识浑浊的头,江声硬撑着站起来。
“啊——”似是野兽的咆哮,江声义无反顾冲杀过去,殊死一搏!
胡烈感觉自己的心跳那一刻几乎静止。
最后,江声赢了。一拳打到对手鼻梁上,对手当场鼻梁骨碎,晕死过去。而江声腋下夹着铁棍,对手倒下后三秒,跪倒在地,后仰倒下。场内响起爆炸一样的欢呼。
那棍偏离了太阳穴半公分的距离,生死之间,分毫之差。江声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左眼球大面积充血,似是要爆出眼睫膜。
胡烈看到的时候都不忍直视,避开他的眼睛给他削了一个苹果。
江声右手臂打着石膏,只能用还算完好的左手接过苹果,大口啃了两下。
“你为什么非要打比赛?”胡烈问。
“为了钱。”江声说。
“你需要多少?”胡烈继续问。
江声“嘿嘿”笑,“有多少,要多少。”
“我去给你筹钱,你别打了。”胡烈说。
江声左手拿着苹果,用指关节狠狠敲了胡烈脑门一下。“跟你讲别看我比赛,你这死孩子就是不听话!”
胡烈揉了揉自己的头,“你这样打下去,迟早命都没了!”
江声只啃着苹果,对他的话无动于衷,胡烈气不过,摔门而去。
胡靖先嘴里叼着雪茄,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这个向来“清高”的三儿子,放下自尊,跟他伸手要钱。
“爸。”胡烈叫出这个称呼的时候,嗓子干涩。“求你给我点钱。”
“你求我,我就要给?你别忘了,你现在,吃喝拉撒睡都是我供应给你的,你凭什么问我要钱?”胡靖先讥讽道。
“我会还给你的。”胡烈垂在身侧的双拳紧紧握住。
“还?”胡靖先讽刺意味更深了,“你拿什么还?靠你只会读书的死脑筋,还是靠你那双拳头出去收保护费?别跟我说这些空话,你老子是生意人,喜欢空手套白狼,但最忌讳被套。占着我胡靖先的便宜,还想连吃带拿的,把自己太当个角色真要让人笑掉大牙。”
胡靖先把他从房里赶了出来,楼下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的几个姨太眼神轻蔑地望向他。
胡烈面上如火烧,僵硬着身体走下楼。
“张口就要二十万,食咗人只车咩?二十块还能给给的。”
“死蛇烂鳝,一天到晚游离浪荡,迟早扑街。”
……
这些刻薄的话并不是他头一次听到,但没有什么时候是比这次更让他难堪的,羞愤欲死。
胡烈奋力跑出胡家,一路狂奔,只有跑到精疲力竭,才能没有力气去耻辱。
浑身汗湿的胡烈又走了一段路,风一阵阵吹来,热汗已经变凉,秋天是个感冒高发期,胡烈这会就算是裹紧了外套,也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那会儿,他才发现除开那个让他恶心的胡家,他其实无处可去,无处容身。
裤兜里发出清脆的金属敲击声,胡烈终于想到他可以去哪。
江声的门钥匙不带在身上,都是卡在窗户的防护栏的角落里。胡烈轻易取了钥匙开了门。屋子里依旧乱糟糟的,无处下脚。
躺在江声有些湿冷的床上,胡烈想,明天若是个好天气,就给江声晒晒床被。
江声出院,进门就看到自己屋子被收拾的整洁一新,咧嘴乐。
“徒弟够勤快,孝敬的啊。”
胡烈不理他,江声只好尴尬地摸摸嘴。自从上次医院的不欢而散后,胡烈就一直不怎么搭理江声。
“走了。”胡烈说,刚要拔脚就被江声叫住。
“带你去吃个饭再走。”
这次胡烈学乖了,一人一杯椰子汁。
“你知道我父亲死后留下什么给我了吗?债!一屁股的债!我小时候就被送去习武,学的一身的功夫,就这样也扛不住债主追债的手段。五十六万的赌债,高利贷!他跳了楼,一了百了,我呢?我也去死吗?不,我还有老婆孩子,我死了就是拖着他们一起去死。我拼命的打工可是根本入不敷出,利滚利利滚利。后来听说澳门这边打拳赛挣得多,我就跟着别人来了这里。打了两年拳赛,死在我手底下的有两条人命,我赚够了还债的钱,却背了命债回家。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过正常人的日子了。”江声一口灌下椰子汁,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握紧玻璃杯的手砸到桌面上,震的桌上那碗鱼汤差点泼出来,接着自嘲道,“谁知道报应来的这么快,我老婆得了白血病,为了巨额医疗费,我只能再次回到这里。可是不够,我做教练的钱根本不够。”
“你还差多少钱?”胡烈问。
江声伸出三个手指头。“三十万。我老婆要动手术了,我不打拳,她们娘仨就没法活下去了。”
椰子汁并不能消愁,这让江声即便想醉装都没有机会。一粒油炸花生米筷子夹了几次都没能成功进嘴,江声干脆把筷子拍到桌上,右手抹了一把脸,眼眶都是红的。
衰到贴地。
胡烈听着江声倾诉着他的经历和背负,忽然觉得自己在胡家丢失的尊严和遭受的羞辱,就像是在无病□□一样矫情。
那天江声没有喝酒,却流了泪。胡烈第一次见到这么软弱的江声,而自己只能拍拍他的肩膀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因为自己没脸说出那些一文钱不值的便宜话。
胡靖先是个金钱利益至上的商人,满身铜臭却最喜欢附庸风雅。
家中二楼紧贴他的书房,就有一间房专门留于陈设各种古玩字画和瓷器。房门钥匙,一把胡靖先随身携带,一把锁在书房保险箱内。想要开那扇门除非是胡靖先允许,否则想都别想。
而胡烈现在就要好好想想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开了那扇“金库”的门。
那晚的叶美青女士非常高兴,因为她终于又等来了胡靖先的“临,幸”。房门的隔音效果良好,但叶美青刻意又讨好的娇,喘,只要走近些还是能依稀听到。
因为夜深,胡家别墅里除了胡烈,再无别人还在房外游荡。
入室行窃,胡烈是新手,无师自通,却不免手忙脚乱,心跳加速。
胡靖先正和叶美青在浴间鸳鸯,戏水。
“哎呀,你坏死了!别弄,别弄那里……”
胡靖先笑的yin,邪。
胡烈头皮一阵发麻,地上衣物杂乱,胡烈埋头翻找了会,才发现了被掩在叶美青裙下的胡靖先的皮带。
一大串钥匙,胡烈找出三把他无法分辨哪一个是“金库”钥匙从钥匙环上转下来。
蹑手蹑脚出了叶美青的房关上门。明明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也没花什么力气,却满头大汗,胡烈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钥匙得手,他只需从金库中随手取出一副字画,都足以换回江声的一条命。
当铺里那个秃了顶戴着老花眼镜的老头儿已经支着一个放大镜在那看了半个小时,胡烈茶都喝了三盏。
“好没好?再不报价,我去别家看了。”胡烈耐性不够,急于拿钱。
“多问一句,靓仔,你这于非闇的画从哪里得来的?”
“你是女人吗,三姑六婆的。生人唔生胆,怎么发财啊老也?”
那老头睨了他一眼,将放大镜放到了一边。伸出一根手指。“十万。”
胡烈冷笑,伸手就要收走那副字画。
老头忙不及按住他的手,“后生仔,万事好商量。这样,我再加五万。”
“你当我傻,吊随你摆?”
老头笑了笑,露出一口长年被烟熏黑的牙。“你这花鸟图来路不明的,身份证带了吗?”
胡烈忙着出来并没有带。
见他不说话,老头松开了他的手。
“这样,我也不欺你,死当,二十五万,再多也没有了。”
胡烈知道自己是一定被当成肥羊给宰了,但现在他急需要钱。
“三十万。”胡烈报出了他的价格。
老头转了转眼珠,说:“二十八万,再多,我也只能电话报警了。到时候你是一分都拿不到。”
胡烈看向那柜台内侧笃定他不会不当的老头,双拳紧握,牙根咬紧。
从当铺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二十八万现金,拎在手中沉甸甸的,让他不安,可是这笔钱可以帮江声摆脱每天都命悬一线的日子,又让他觉得兴奋。
当他跑到江声那,江声的屋子里还点着灯,可以清楚地从窗户那看到屋里站满了人。胡烈的第六感清楚地告诉他,江声出事了。
残存的理智让他做了一个前手准备,把自己手中装满钱的蛇皮包扔进了江声屋旁的一颗大树后面的废弃铁桶里用垃圾掩藏起来。还没等他转身,就听到一道枪声。
“嘭——”
胡烈的脑子随着那声枪响,一瞬间空白了,耳朵也像失了聪,脚底踉跄几步,眼看着门开了,自己却没有勇气走上前。
黑夜中,刘以全带着三个保镖从廉租房出来,胡烈的身影掩藏在树后,并没有被发现。
眼见着刘以全站在车旁,吐了一口唾沫,坐进车里,扬长而去,胡烈慌忙转身往江声屋里跑去。
江声!胡烈大叫。
屋子被砸得稀巴烂,旧衣物,废报纸铺满一地。弹簧床已经翻倒,四脚朝天。江声闭着眼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弹簧床底,胸口因为中枪,鲜血浸透了他的衣服。
“江声!江声!”胡烈跪在床边,右手托起江声的头,左手用力且快速地拍打着江声的脸。“江声!不要死!不要死!我给你带钱来了!你可以回家了,你可以回河南看你的老婆孩子了!”胡烈从出生到现在,头一次知道什么叫恐慌,什么叫心痛,什么叫失去。
或许是胡烈的呼喊起了作用,江声眼睛微张,浑身抖动,一手抓紧他的肩膀,气管里呛进大量的血,呼吸急促而困难,一张口血液就汹涌而出。“不要找刘以全,绝对不能找刘以全!你听到没有?!”
胡烈摇头,拼命地摇头。“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还有老婆孩子!你不能丢下他们!”
“你要做乖仔,所以,绝对不能找刘以全……绝对不能……”
胡烈抱着江声的尸体,如孤狼,无声地嚎哭,哭他失去一个宛如父亲的师傅,哭他的胆怯懦弱,哭他的无能,如果他能早一步把钱带给江声,江声现在就可以坐上回大陆的飞机,和家人团聚。
这都怪他!
胡烈维持着抱着江声尸体的姿势,一直到天明,路过的人朝里张望,刺破耳膜一样的尖叫声,引来了更多人的围观。很快,警车就来了。
“带走。”警察冷冰冰地说。一副银色手铐同样粗暴冰冷地禁锢了他的双手。
负责审讯他的警察一脸横肉,说话的时候唾沫星直飞,声音粗哑难听。如果不是他穿了一身警服,根本不能让人相信他也是个“好人”。
“我已经说了,我没有杀人,杀人的是刘以全不是我,你问再多遍也都是这句话!你们现在不去抓刘以全过来,一直在审讯我,有什么吊用!浪费时间,废物!”胡烈已经被关了两天了,除了接受反复的审讯,什么都没有进展。
“老实点!都到这里了,还嘴里不干不净的,我看你是没挨过打是吧?我们警察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三道四的了?”胖警察肥厚的手掌用力拍了一掌桌面,桌上的记录笔跳了起来,滚了几圈掉到了地上,掉落的声音在突然寂静的审讯室里显得突兀刺耳。
门突然被打开,一个高瘦警察走进来,身后竟然跟着胡烈刚才口中的刘以全!
胡烈从刘以全气定神闲地走进审讯室的那一刻起,眼中就一直是不能吃他肉喝他血的深刻恨意。
“全哥。”胖警察态度变得很快,谨慎,卑微。“这小子一直咬定人是你杀的,我们也是例行公事,请你来一趟,你看……”
刘以全目光一直以一种蔑视嘲讽的神色锁定在胡烈额头青筋暴凸的脸上。随意挥了挥手,两个警察就退了出去,并且关上了门。
刘以全倚靠在审讯桌边,双腿交叠,低头点燃一根烟。
胡烈的身体因为愤怒,想要站起身,却被审讯椅卡住,无法动弹,整个椅子都在晃动。
抽了一口烟,刘以全一边用大拇指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边从鼻子里呼出烟雾。
“你想帮江声报仇,可是你凭什么呢?凭你跟江声后头学了两年拳?凭你是胡靖先的儿子?我只要动动手指头,到时候沉海喂鱼,你连渣都不会剩。”
“那你杀了我啊!”胡烈怒吼。
“杀你?”刘以全嗤笑,“你太弱了,弱到我都懒得动手。因为你不配。”
胡烈的双手紧紧扒着审讯椅的桌角,指关节似要冲破手背的皮肉,显着他的指骨颜色,手臂经脉突显。喉咙里似被堵塞,无法通解,两腮绷紧,牙根几乎咬出血。
“跟我玩?你有资格吗?江声背着我打假拳输了比赛,害我损失那么多,我能给他个痛快,就已经是念旧情了,他倒是廉价,瘸子樊给他四十万就能让他卖命,只可惜有钱拿没命花,那四十万就当是抵我的损失了。”刘以全说得那么轻松,就好像江声在他眼里,不过是条路边野狗,扒皮做狗肉锅,根本就是天经地义不值一提。
“识相点,你老豆马上就来给你保释了,好好去学你的11吧,阿仔。”说完这句话后,刘以全站直身,调动了下他黑色领带的位置,走到胡烈身前,一手揪住胡烈不长不短的头发向后拽住,迫使胡烈不得不后仰看着他充满讥讽的笑脸。刘以全拍了拍胡烈肌肉紧绷的脸颊,哼笑一声放开不断挣扎的胡烈,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转动门把,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全哥,这么快,我送送你……”外头刚才那个胖警察难听的嗓音里尽是刻意的谄媚。
审讯室里传出一阵剧烈的咆哮。不甘和痛苦交织着,一层层缠绕包裹了他。
胡烈没有像今天这么厌恶过自己,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也做不到!
如果,如果他足够有钱,足够有权,足够强大,足够到可以把刘以全踩到脚底,一切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全a成绩单,一等奖学金,如今就是两记响亮的耳光甩到了他脸上,告诉他,他们换不回江声的命!他终于意识到,没有什么能比钱和权更能让他渴望得到。
没有这两样,他永远是滩烂泥。
从警察局出来后的胡烈更加阴沉了。但是胡靖先并不会因为胡烈刚才警局出来就能忘记自己平白丢了一副于非闇的花鸟图,这简直让他觉得犹如挖心之痛,更可气的是,他这个儿子竟然还惹上了命案,如今各家媒体都等着看他如何处理这个不肖子,这让他丢尽了脸面!
处置胡烈的地点就在胡家一楼大厅,家里上上下下全部被召集起来。
胡烈就站在那,四周围满了人。他从来是都与这个家格格不入,如今更是孤军作战,内心却没有一丝怯懦。这时候,胡烈才明白,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无畏无惧,他之前的种种对抗和不屑,都是因为,他根本没有遇到过像刘以全之流,他的清高在胡靖先眼中也不过是个笑话。
“你给老子老实交代,那副画你偷去哪了?”胡靖先接过长子胡熬送上的藤条,就等着胡烈开□□代。
“卖了。”胡烈轻描淡写的样子,让胡靖先更是心火旺盛,只想着在他出生之时就掐死他才好。
藤条抽打的声音,突如其来响亮清脆,围观女眷都吓的缩到一起,胡烈纹丝不动,生受着,即便脸上已经被抽出一条血痕,再用力些,就能皮开肉绽。
“你说!你给我卖哪去了?!”胡靖先大口喘着气,握着藤条的手因为用力过猛,抖动的厉害。
胡烈不说话,嘴里已经充斥着咸腥味。
胡靖先又抽了一鞭,这次落在了他的手臂上,同样疼痛难当,照样不动不吭声。
“硬气是吗?那你今天就给我撑完,死不死就看你的造化!”胡靖先怒极反笑。
胡烈从不知道,胡靖先已经56岁,半个身体埋进土里了,却还能有力气把他打的半死。那藤条没经几下就断了,胡靖先换了自己的拐杖,挥在他的身上,都是“呼呼”的风声。胡烈被其中一下甩中了头,他知道,如果他不护住头,就真的会被自己的父亲打死,为了那副口中一百多万的画。他抱头蜷缩在地上,闭着眼,挨着一下接一下的打,直到他意识开始模糊。
“爹地,别打了,他死了无所谓,但是现在不是时候。外面还有媒体。”胡熬冷眼看着胡烈死狗一样侧躺在地上,提醒胡靖先要注意胡家形象。
胡靖先闻言果然收了手,抽出手巾袋中的丝质手帕,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液后扔到了胡烈身上。
“有本事偷东西,就别让人抓到,蠢货。”胡靖先刚才一番“运动”终于让他心头畅快了些。你们都看好了,敢跟我偷奸耍滑,这就是下场!临走,胡靖先还踢了一脚到胡烈小腿上。“真是丧门星。”
整个过程,叶美青女士只捂着自己小儿子的眼睛,冷眼旁观。
胡熬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让百翔送我们的四少去医院看看。”
我们的四少。在胡烈来不及冷笑,就已经晕死过去了。
他真的命大,医生查房时告诉他,幸好身体强壮,不然这会他就要在停尸房里了。
胡烈躺在病床上,后脑勺的淤青导致他根本无法平躺,只能侧着身,视线落在医院白色墙面上。
胡熬来过一次,西装革履,人模人样的出现在他的床边,告诉他,胡靖先决定断绝他一切的经济供给,不过他也不用慌,因为,学校为了消除恶劣影响,已经开除了他的学籍,以后不用怕交不上学费。
胡烈并没有表现出胡熬想象中生不如死的样子,反倒神色平静,连眼皮都没抬,“嗯”了一声。
胡熬没有看到他想看的结果,心中不大愉快,加上一句,“好好享受你在医院的这几天,因为很快,你就要无家可归。睡桥洞你都要早点排队。”
胡烈依旧全无反应。
胡熬认定这是胡烈的故作镇定,冷笑离开。
摆在以前,他也许真会为了被开除学籍而惊慌,现在,没有那么所谓了。他需要的,已经不再是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
胡烈因为年轻,身体也是练过的,恢复比常人快。十多天后,他出了院,除了后脑还会不时作痛,其他都好的差不多了。
刚踏进胡家大门,就见到自己同父同母的弟弟胡然在园中玩耍,见他回来,拎着水枪冲到他面前,滋了他一身。
“死衰仔!”胡然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这句,并且一定要用在胡烈身上最是理所应当。
胡烈用右手抹了把脸上的水,阴沉地盯着身前三米多远只到他腰部高度的胡然。
胡然被盯地心生恐惧,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转身哇哇大哭着跑去。
胡烈往自己的房间走。没多久,叶美青找来了,见到胡烈正在收拾东西,上前揪住他的肩处衣料,往旁边拼命推搡却不能影响到他的手下的速度。
“你想干什么?一回来就欺负弟弟,你长本事了啊?你不知道你已经被赶出胡家了吗?你还在这翻什么?生你就是来讨债的!上辈子我做的什么孽……”叶美青越说越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自己现在所有的不如意都是因为这个恶劣不堪的大儿子。
胡烈找到他自己的□□,里头还剩三千块不到。右臂抬高,挣脱了叶美青的手。
“没了我,叶姨太定能青春永驻,恩宠不断。”胡烈临走前给自己的妈留下一句“祝福”。
叶美青咬紧下唇,双手搭在胡然身上,看着胡烈走的一身轻松,头也不回,对自己,对这个家毫无留恋,心中生出一丝微的酸楚。
“妈咪啊,你捏的我好痛。”胡然呼道。
“妈咪不是有心的。然然,你要乖,讨你爹地喜欢,才能过得好,不然就是你哥哥这样的下场。”叶美青庆幸自己还有一个事事听话的小儿子,就算走了一个,她也不会没有依仗。至于胡烈,她不能让他拖累自己和胡然!
转过身,牵着胡然的手,走回胡家大门。
他们母子,终究没有更多情分,所以一直到最后,闹出丑闻,他和胡家断绝一切干系。
叶美青就再没见到过胡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