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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才过,就下起雨来,正是傍晚的时候,天幕却阴沉乌黑得可怕。一开始雨还不是很大,后来突然就倾盆而至,豆大的雨点拍下来,砸在身上生疼。
一辆挂着杭绸锦帘的马车驶进舳舻胡同的一间三进的院子,先有两个婆子从车上下来,一个撑着伞,另一个则伸手去扶马车里的一位老妇人。那老妇人瞥了一眼伞外的大雨,有些严厉的道:“先去通知妙婵,就说一会儿我会过府,让她提前有个准备。”
那个扶着她的婆子转头吩咐了一个小厮,才扶着她进了正堂。
高世恩没想到他母亲竟然这么快就到了,他还在茶楼与人喝茶,听到消息才匆匆赶回来。
高老夫人魏氏已经换过了衣裳,坐在东次间等他了。
高世恩给高老夫人请了安,才道:“母亲怎么来的这么快?”
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正跪在脚榻上给魏氏揉捏双腿,魏氏吩咐身边伺候的人都出去,才道:“我再不快些来,妙婵丫头连被人拆吃入腹了你也不会管!”
高世恩皱了皱眉,“母亲这话难免太过严重了……”
魏氏手重重拍在她身旁的炕桌上,“你还有脸说严重?你是妙婵丫头的亲舅舅,她被人欺负了你可为她出头了?此番重家叫咱们来是干什么的?临到了,一句亲事不做数了就能完了么!”
高世恩漠然道:“本来冲喜一事就是妙婵自己提出来的,为摄政王冲喜也是她主动说的,并没有人逼她。如今摄政王好了,自然不需要冲喜了,这亲事不作数也是没办法的事。”
魏氏气得想一巴掌拍上去,“她是你妹妹唯一的女儿啊!你妹妹和你妹夫都是为了救重将军才没的,如今留下了这一个孤女,只赏了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郡主头衔儿,他们重家就是娶了妙婵丫头也是应该的!摄政王权势再大,总不能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情来!”
高世恩就不说话了,他母亲性格强势,又怜惜许妙婵,他说什么也没用……其实在某些方面,他也不得不承认,许妙婵真是跟他母亲极像的。
魏氏向来说一不二,立刻就命人去重府递了拜帖,又重新梳了发髻,头上戴的抹额和金簪都去掉了,换了个样式简单的竹木簪子。
重老夫人接到拜帖时,心中很有些愧疚,她本就十分喜欢许妙婵,又怜她身世可怜,况且像重渊这般权势,也不必非要寻个高门嫡女,就娶了许妙婵也是可以的,但重渊没这个意思,她就这一个孙子,也不愿意为了许妙婵跟孙子生了嫌隙。
因为有了一层愧意在,重老夫人便亲自带着许妙婵去垂花门迎魏氏,雨又下得大,撑着伞也难免有淋到之处,魏氏见自己外孙女正扶着一个衣着贵重、头发花白的老夫人等在垂花门处,便知是重老夫人,一个劲儿的认错,“是我这老婆子没眼力见了,应该等雨停了再上门拜访的,倒让老夫人淋着雨了,真是罪过大了!我这老婆子哪里敢劳动老夫人在垂花门等着……”
重老夫人见她嘴中歉意不断,更觉负疚。
到了宴息处,立刻有丫头沏了热茶上来,重老夫人亲自为魏氏倒茶,笑着道:“今日雨下得这般大,老姐姐不如留下用晚膳吧,况且老姐姐与妙婵许久未见了,便住一晚,也跟妙婵亲热亲热。”
魏氏忙道:“哪里敢叨扰老夫人!”
重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我就当妙婵是我的亲孙女一样,咱们都是一家人,老姐姐就别客气了。”
许妙婵轻轻挽着魏氏的胳膊,恳求般的看着她,“外祖母……”
魏氏抚摸着许妙婵的头发,这才点点头,又叹了口气道:“我就这一个外孙女,她身世可怜,我便多疼她些,她要是有不懂事之处,还望老夫人见谅。”
重老夫人便笑着道:“老姐姐真是自谦了,妙婵这丫头教养的好,哪里有不懂事的地方,这府中上上下下都是极喜欢她的!”
许妙婵微微红了脸,“祖母再说我可就先回房去了。”
魏氏脸色蓦然一变,片刻功夫才又恢复了笑意,“你怎么能这般称呼老夫人?岂不是不知礼数了。”
“是我让她这么称呼的,显得亲近。”重老夫人笑呵呵的。
魏氏便现出尴尬之意,半晌才道:“既然老夫人这般说了,我倒也有一句想要说的,还请老夫人不要见怪。”
她眼中有些哀戚之色,缓缓道:“前些日子老夫人命人去陕西递了消息,说妙婵丫头要与摄政王成亲了,我这心里既欢喜也犯愁,欢喜的是妙婵丫头能与摄政王成亲,真是天大的造化了。可是我也怕她做的不够好,惹了老夫人和王爷生气,方接到消息我就立刻往京中赶,不瞒您说,这几日我真是坐立难安,日日都要跟她父亲母亲念叨,也盼着她父亲母亲能佑护婵丫头。只是到了京中,我就听说这亲事不作数了……”
重老夫人有些难堪,“倒不是这般说的,只是我那孙儿……如今好全了,所以这冲喜一事才不作数了……”
魏氏便道:“……终归是女儿家,连聘礼都过了,婚事却不成了,这名声上倒底不好听了……”她掏出帕子抹了抹眼下,“也是我没照顾好她,我也没有几年活头儿了,等到地底下见了她父母真是无颜相对了……她父亲静山最是疼她,她那时才丁点儿大,静山就抱着她去书房教她识字。”
这“静山”二字听在重老夫人耳中简直如响雷一般,许静山为了救她儿子搭上了全家的性命,这个名字在她心里说有千斤重也不为过,而许妙婵是他唯一的女儿啊……
许妙婵垂着眼,她穿了件青罗素裙,瞧着单单薄薄的,实在让人怜之爱之。
“……我那闺女死时腹中正怀着一个四个月大的婴孩,”魏氏像是陷在回忆中,眼泪就止不住的落了下来,“那孩子何其可怜,都无缘出世,无缘见见父母一面……”
重老夫人鼻尖一酸,她念了那么多年的佛,心肠最软,哪里听得了这个,又想到那夫妻俩都是因为她儿子没的,看向魏氏时更是愧疚不已。
魏氏仍道:“静山临死时,重将军还给了静山一枚随身带的小印,并不是我这老婆子胡乱说话,当时在场的将士都是听到了的,重将军听说静山家中有一女,便说是留做信物了……那枚小印还是他的亲兵冒死送出来的,我也带了来,给老夫人过过目。”
她从袖中拿出一块包得整整齐齐的罗帕,慢慢展开,露出里面的一方小印来,重老夫人拿过来时,手都是颤抖的,那是重琰随身带着的一枚官印,儿子儿媳死时的那种巨大的痛苦瞬间袭来,她强自支撑着才没倒下去,命人好生安顿魏氏之后,她就将自己关进了佛堂。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独自跪在佛像前,将那枚小印贴在胸口,哭得老泪纵横。
重琰将这枚小印给许静山是不是魏氏说的那个原因,都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是因为什么,许静山全家都是为重琰而死,重琰既然将这枚小印给了许静山,就说明二人之间确实是有过什么约定的,魏氏如今才将它拿出来,就是想用它促成许妙婵与重渊的亲事,魏氏是做外祖母的,有这份心思也无可厚非。更何况本来这几日两人都已经准备成亲了,总归是她们家对不住许妙婵。
重老夫人从佛堂出来时,就问胡嬷嬷重渊回来了么?
胡嬷嬷摇了摇头,见重老夫人双眼红肿,十分心疼,“老夫人,奴婢多句嘴,奴婢觉得高老夫人就是故意来招您哭的……”
重老夫人淡淡的摆摆手,“她说的也对,许家就只剩下妙婵一个,咱们是有责任……总不能忘恩负义。渊哥儿一直不肯成亲,我知道他是仍念着楚家丫头,但楚家丫头不能复生了,他也不能就这样混着过下去,等他回来,我会跟他说明白,这门亲事就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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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央带着抱石从侧面小径回到禅房时,倾盆大雨就落了下来。
抱石拍着胸口庆幸道:“幸好咱们走得快!要不被阻在路上都难回来。”
萧央情绪不高,坐在窗边捧了杯热茶,望着窗外的大雨,心中有些焦虑,若这雨再不停,她回萧府就太晚了些,她一个人没有长辈跟着,在寺中住一晚自然是不合适的。
她转头道:“一会儿去跟知客师父说一声儿,问问他现在雨大,能不能将马车赶上来?这雨要是一直不停,咱们总不能一直耗下去。”
淡秋立刻应了,这样的活儿一直都是她来做,她嘴皮子利害,长得又讨喜,很多事由她出马都能办成。
如果今日客人不多,马车赶上来其实也没什么妨碍。
她喝了两口茶,突然觉得小腹一阵阵疼得厉害,这感觉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疼得她嘴唇都发白了,她捂着小腹蜷缩在罗汉榻上,白氏和抱石都吓了一跳,连忙问她哪里不舒服?
她指了指小腹,是种一阵急过一阵的抽痛感觉,她突然想起来,这好像是来月信的疼法。
白氏也想到了,竟有些喜悦,“姑娘去换洗看看,咱们六姑娘也长成大姑娘了……”
她记得她前世初来月信时,被吓坏了,母亲好笑的抱着她,一边又嘱咐她什么不能吃,什么不能做……后来没多久就发生红丸案了。
过一会儿淡秋就回来了,苦着脸道:“知客师父说不行,后面禅房都不许上马车,如果担心雨大下不了山,他们可以派人护送姑娘下山。”
萧央小腹还疼着,小腿也有些酸软,但她更不想待在这里,便道:“不必麻烦知客师父了,咱们带的人也不少,这雨只怕一时半会停不了,也就不等了,这就走吧。”
本来也没带多少东西,又从知客师父那里借了伞,萧央便带着丫头婆子们下了山。到山门处上了马车,帘子一撂,隔绝了外面的滂沱大雨。
马车驶过东德门时,车夫终于停了下来,有些为难的对萧央道:“雨实在是太大了,已经进了城门,倒也不怕城门关闭了,不如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这马实在是走不了了。”雨太大,拍得马睁不开眼睛,这一路走得磕磕绊绊,车夫也有些制不住了。
白氏也道:“东德门这儿有家豆腐铺子,豆浆磨得极香,要不先下去喝碗豆浆再回府,正好回去也给老夫人和二夫人、三夫人她们带些。”
萧央听了就点点头。这家豆腐铺子不大,却很有名气,许多人慕名而来,是一对老夫妻开的。今日下雨,铺子里没有人,萧央要了壶豆浆,加了白糖,甜丝丝的,确实非常香。
这铺子里显得十分低矮,有种时光浸透的痕迹,她慢慢喝了一小碗豆浆,又买了几壶拿回去。外面雨倒是小了不少,才走出去,便见肖宴正立在她们的马车前,萧央双手顿时握紧,双唇也抿了起来。
肖宴上前两步,笑了笑道:“我们王爷有几句话跟姑娘说。”
萧央慢慢松开手,抬起头道:“我没有什么要跟王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