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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平把抓住的西岭寨山匪关进府衙大牢里,又把城中诸事处置稳妥后,正要出门去见温云卿,他却已自寻上门来。
军旅之人,自然少些繁文缛节,苏子平只对温云卿一抱拳,便请了他在里屋落座。两人坐定,苏子平道:“今次大将军镇守洮关,并未来此,但叫我问温阁主好。”
“洮关乃是兵家重地,大将军驻守,反军必不敢擅动。”
看着面前这个羸弱清瘦的男子,苏子平心中一动。早年左成大将军被敌军暗害,中毒昏迷,当时忍冬阁阁主温元芜曾亲入军队去救,这才夺回了大将军一条性命,那温元芜的风采,苏子平也曾见过的。眼前这个青年是他的儿子,依稀能从他身上寻到先父神|韵,但他身上又有许多与温元芜不同的地方。
“我来此是有两件事,第一就是要感谢大将军肯拨兵来救韶州府,第二就是想为西岭寨的俘虏求个情。”
温云卿的话,打断了苏子平的思绪,他正了正颜色,道:“韶州府安危,本也是我们左家军的分内之事,出兵之前,大将军已上书朝廷,朝廷应不会责怪,且日前京城那边传来消息,本应派来韶州府的军队已派往西川、都名二郡,相信不日即可剿灭反贼。”
苏子平顿了顿,想起今日从牢中出来的情形,道:“至于西岭寨的山匪,大将军的意思是尽量不要杀人,能招抚则尽量招抚,不能招抚的也应交给府衙,让府衙处置。现下,那些山匪大多数已降了,只是有个叫石褚的,原是个灾民,应没做过什么恶事,却嘴严得很,什么都不肯说。”
温云卿点点头,微微笑着道:“我与这石褚倒有数面之缘,若是苏校尉信得过,我倒是可以去规劝规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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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狱,一直都是阴冷的所在,此时虽是夏末,牢里却因常年不见光的缘故,潮湿而阴冷。
温云卿独自一人进了狱中,走到最后那间监牢立住,看向牢里的男人:“石兄,我来看看你。”
监牢里的男人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双眸子冷漠麻木,干裂的嘴唇微微一动:“你走吧。”
似是有些疲惫,温云卿竟然不顾地上满是灰尘,竟扶着牢门缓缓坐了下来,缓了一会儿,才道:“苏校尉说你不肯接受招安,所以我来做做说客。”
石褚的头发披散着,无喜无悲的一双眼看向温云卿:“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在府衙第一眼看就知道,但你并不能让一个心死的人,重新活过来。”
“为什么呢?”
“因为我的乡亲们死了,我的伙伴儿们死了,我的弟弟死在我面前,朝廷死在我心里,这世间没有公正,你们都不是普通人,有普通人没有的权利,所以你们不知道一个普通人的公正被摧毁后,他会不想活。”
“你觉得世间没有公正,是因为朝廷自私自利的贪官太多?还是因为陈二杀了你弟弟,却依旧平安无事?”
“呵呵。”石褚冷笑了一声:“现在有什么关系呢?”
长久的寂静后,温云卿忽然问:“你觉得公正是什么?”
石褚没有回答,温云卿似乎也需要他的回答,继续道:“公证是一个州府之官可以给你的吗?是一个军队校尉能给的吗?公正并不是别人能给的,公正只有你自己去争取。”
“朝廷并非没有下发银粮,这些钱粮也并不是被韶州府扣下的,而是被瑞王私自扣下,挪当了军饷,然后在灾民中进行煽动,想借助你们的手推翻朝廷,但愚民,只知道自己没拿到粮食,自己饿了肚子,所以朝廷不对。”温云卿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字字诛心。
石褚身子微微一动,嘴唇微微颤抖,却终是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石大哥,你真的知道什么是公正吗?公正从来不是别人给的,公正从来都是要自己去争取的。”
“左成大将军,除暴安良,保一方平安,他的军队纪律严明,你要不要加入左家军,为自己也为别人谋取公正?”
石褚出狱时,陈二吓得尿了裤子,然后某日,军内较量,石褚“失手”错杀陈二。
但兵器不长眼,苏校尉不过是重罚了石褚,倒也没再深究。
*
半月之后,瑞王山穷水尽,在都名郡中自刎。
韶州疫病在亦在众多药商捐钱捐药,忍冬阁倾力协助下,渐渐止息。
秋分日后,瘴疟再无复起的可能,于是忍冬阁的人便都回各自的处所,相思也准备回云州府去,只是有一件事挂在心头不曾放下。
自那日在崔宅分别后,温云卿闭门谢客已有十余天。
相思虽去了客栈几次,却都被王中道挡了回来,若再要打听,王中道就要发火,以至于相思对温云卿目前的情况一无所知。
这日下午,寻了个王中道不在的空隙,相思摸上二楼,敲门之后并无人应答,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相思又在门口唤了两声,依旧没有声响,便进了门,走至床边一看,温云卿就在床上躺着,只是眼帘紧闭,一动不动,只有仔细看,才能看见他胸口细微的起伏。
“温阁主?”相思轻轻唤了一声。
然而温云卿一点反应也没有,相思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觉触手冰凉,心下略惊。
她正要起身去打些水来,原本沉睡着的温云卿却忽然一动,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喜低头去看:“你醒啦!”
此时温云卿的眼睛已经张开,双眼明澈如镜,却与往日不同,相思只以为他还有些糊涂:“你怎么好几日也没出门?是不是这几日病得厉害了?”
温云卿没说话,眼睛微微垂下,眸中亦有朦胧惘然之色,手却依旧紧紧握着相思的手腕,他的手掌冰凉,握得相思有些疼。
“你怎么啦?”相思不解,觉得这手腕上的疼痛有些难忍。
温云卿眼中的迷惘之色愈盛,颦眉看着相思,小声问道:“娘,我是不是快死了,师叔祖说我活不到八岁的……我现在已经十二岁了啊……”
相思身体一颤,才知温云卿这是梦魇了,虽睁着眼,人却没有醒。温云卿平日说起自己的病,常带笑容,而此时却不同,他眼中满是凄凉悲切之色,渴求地看着相思,等待着她的回答。
他十二岁,正是温元芜染了寒热症去世的那一年,也是那一年,他病得极重。
想到这里,相思便低身伏在床前,摸了摸他的头,哄道:“不会的,云卿会长命百岁的。”
温云卿依旧垂着眼睛看她,但是迷惘之色渐渐散去。
“我活不到一百岁。”
相思一愣,偷偷把自己的爪子从温云卿脑袋上拿开藏在身后,有些讪讪:“你醒啦?”
温云卿没动,手依旧握着相思的手腕,不过力道松了些:“今日初几了?”
“初九。”
温云卿缓缓坐起,靠在身后软垫上,然后松开相思的手腕,见雪白的腕上已印上青紫的痕迹,眸色一黯:“伤到你了。”
相思慌忙收回手,摇头:“没事儿没事儿!”
“抽屉里,红色瓷盒拿给我。”
相思乖乖起身去,然后递给温云卿,温云卿却抓住她的手,然后才接过瓷盒,从里面沾了些药膏轻轻匀在手腕青紫印痕上。
“我有时睡得沉,容易梦魇,吓到你了吧。”
他的手微凉轻柔,弄得相思有些痒:“你睡了很久吗?”
温云卿没说话,只是小心把药膏涂好,然后才抬头问:“你是不是要回云州府了?”
相思点点头,正要说话,温云卿却轻笑了一声:“我觉得你可以再等两天,朝廷给忍冬阁的诏书我昨日已收到,想来给沉香会的诏书今明两日也就到了。”
“诏……诏书?”
看着相思不明所以的神色,温云卿解释道:“防疫司召在韶州疟疫救治中,有功的忍冬阁和沉香会人士入京,应是要有赏的。”
“可我也没干什么呀?”
“这次沉香会办事不利,朝廷已免了沈继和的一应职务,并押送京城,魏家和云州府的诸多药商,这次尽了许多力,李知州已上书为你们请功。”温云卿觉得腹中有些恶心,却因相思在旁,便强忍着不肯发作:“若是诏书下来,你们则要在本月十五之前赶到京中驿馆,若你现在回云州府,行程会有些赶。”
便是温云卿强忍着,相思也看出他如今的情况不好,心思转了几转,才道:“那一年戚先生在云州府,和我说起以利刃开胸割畸脉之法,我也曾在一本医书上见过有以此治病的例子,温阁主可……可曾想过试一试?”
这是相思能说出的最直白的建议,因为她总不能说:温阁主,我帮你把你的畸脉切下来吧!
只怕温云卿当时就要吓得昏过去,或者以为相思被鬼附身。
听了这话,温云卿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却无惊恐之色:“戚叔叔常说你有许多古怪的想法,原来竟真的没错。”
温云卿不接话,相思便没办法继续试探,于是怏怏不乐回药铺去了。
相思前脚刚走,后脚王中道就进了屋,他神色颇有些凝重:“魏家小子怎么和戚寒水那老匹夫一样,净想些有的没的!”
温云卿掩唇咳了几声,有血从指缝中间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