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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侯府在上京中心区。轩昂壮丽,黑沉沉压了大半条街。平日里,被两个大狮子镇守,左右六个小厮看管的八八六十四个铜狮头整齐排列的朱红雕漆大门总是开着,客人来玩不绝。因宁远侯言如海领西北大都督镇守边关一去经年,世子年轻不爱交游,门前便渐渐冷落下来,大门角门尽数关闭。
从门外可以望见假山崚嶒,草木葳蕤,掩映着中央华丽庄重的雕梁画栋。屋脊上貔貅蹲卧,屋檐上獬豸呈威,倨傲的压在中轴线上的就是正院正堂。按理来讲,这里应该是正室诰命的住所。但在宁远侯府却是个例外。
一个穿水红袄子青缎掐牙背心簇新红绸马面裙的丫鬟走了过来,手中白玉青叶莲花碟盛着紫艳艳水灵灵一大串葡萄,她那粉缎鞋子踩在大条形青石砖地上一点声音也无,直到跟前那值班的小丫头才发现,忙站起来问好:“一心姐,老太太又把咱们世子叫过去了。张氏也过去了,还带着慧姑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放少爷回来。”
叫做一心的大丫鬟一边把果碟放好,一边熟练的把窗户格子支起来:“张氏这人不安好心。她总惦记着让自己哥儿承爵呢,自然看咱们少爷不顺眼。还能为着什么事?不就是二姑娘?她今日上学堂砸了一个登州黄玉砚,女先生便说要她爱物惜物。谁知道二姑娘当场就哭了,说她不是故意的,却要挨训,大哥哥价值连城的玲珑珮随便丢出去连个响都没有,却没人吭声。”
小丫鬟捂住了嘴:“呀?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这件事?硬要拖咱们少爷下水。”
“她才多大?哪里知道这事?定然是张氏那人私下磨牙被听道了,小娃嘴没防备,这才捅了出来。”她小心翼翼的把碟子放好,打起帘笼,九转活顶博山炉里重新撒进玫瑰香“别浑扯了,赶紧去把花浇了,最近雨水少,得多浇一次。”一心柳眉立起,冷淡看了福寿堂一眼:“不就是巴着劲儿要进咱正院嘛,前段时间还说这里有先夫人魂魄飘荡,不干净,要去寺庙请经超度呢,作的好妖!”
小丫头零鱼进来最晚不清楚底细,心里奇怪哪有当家冢妇住偏院进正屋还这么费力的,但却不敢多问,明智的闭了嘴去浇花。景少爷最喜欢那一架蔷薇,千万不能出岔子。
侯府老封君鬓发如丝,面庞红润,耳朵还好。眼睛却有点花,看人观物会不自觉的后仰。所以府中上下都习惯了老太太靠在或大或小或金红或浅紫的小枕上,身体后倾,双眼微眯,同众人说话,不论对方是亲朋好友还是宾客下人。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她的嫡长孙,前诰命许氏所出之子言景行。召他过来,老太太腰杆是挺直的,身子不仅不仰着靠着而且还是端正的,脸色也会不由自主的收敛起来。好声好气怜贫爱幼的影子全然找不到。其实这样坐她根本看不清位置在她左手边第一,距离挺近的长孙。
下人都推测老太君是故意的。她不喜欢这张脸。跟亡故的许氏过于相似,会让她不由得想到出身高贵冷漠高傲的前儿媳。
言景行披一身日初霞光走进来,绯色如纱,落在那雪白滚银锦缎上,墨玉梅花飘落在衣摆和袖口,踩在墨绿色铜黄镶边福寿连绵厚地毯上,从六曲花鸟屏风后面转出来。有的人大唱大闹也不过跳梁小丑,有的人却只要一个剪影就能抢走所有的戏份。言景行无疑属于后者,仿佛银瓶乍破月惊山鸟,让人一瞬间忘记动作。
那张脸过于精致,眉眼却过于清冷,哪怕初晨的暖阳都没能让他柔和下来。满屋子大小丫鬟低了头,连呼吸声都压低。这不是个招人喜欢的后辈,不逢迎不说笑,年纪轻轻,骨相未开还带着少年的纤丽却气调森严,仿佛有一层看不到的透明帘子挡起来,防守严密,水泼不进。
他看着端坐中央的老太太慢慢走过来,神色不动,眼角扫到坐在右手边第二的粉红少女。言慧绣有点心虚,扭过脸去,视线微低。所幸言景行并未理她,径直走到老太君面前,弯腰,垂首,行礼问安,动作标准的可以拿尺子来量。
老太太并不拦着,端然受言景行的礼。这更坐实了下人的猜测,老人家不喜欢景少爷。若是仁哥儿她早就一叠声的叫起,拉到怀里摸脸揉头了。
见礼完毕照旧在老位置坐下,老太太递了那五彩填金小盖钟过来,里头碧螺春泡的刚刚好。言景行道谢捧过,却不饮,按在身侧黄花梨雕漆葵花式小高几上。要是另外几个晚辈那早就欢天喜地的尝了。老太太用嘴角拉深的法令纹表现出自己不乐。言景行却好似根本没看见,或者没看懂。
“景儿,我知道你书院事多,原也轻易见不到你,但今个儿忽然听说一件事,颇为重要,我这乐于装聋作哑享清福的人也不得不问个清楚。”
老太太一开口,张氏便不由得抿唇笑,老人家就是老人家,这话讲的太损了。言景行五六岁就被带去边关,回京后便到他外祖父镇国公府读书,再后来又跟许家儿郎一起进了书院。一般子孙的晨昏定省,他做的可是相当不到位。府里人闲话,景少爷原本就是为着亡母嫌忌祖母继母,特意躲出去的。那玉佩不是许氏陪嫁而是言家所有,他招呼不打就给了人,把当家主母当聋子瞎子。老太太这是终于忍不住发作起来了。
言景行只道:“祖母请讲,孙儿有问必答。”
“那麒麟玲珑玉乃是和田暖玉玉晶,并非一般羊脂白料子,更难得是玉上花纹自成五彩,冬生温夏生凉。雕工是国初名匠乌天工的手艺,正看为麒,反看为麟,一抱球一怀子,自成阴阳。价值几何姑且不论,这东西却是世界上独此一件。我们言家向来只有买东西没有卖东西的,随便到了什么人手里,或者莫名流落到什么地方,可是要被人看笑话的。”老太太语重心长句句在理。
言景行简短得答了个是字,不多一言。等他认错的老太太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言慧绣看看老太太,细声细气的道:“祖母,您莫要着急,哥哥那时候年纪小,并不知晓这后头的干系,我们铁定能寻回来的。”她整整绣着折枝玉兰花的红罗衣襟站起来,模样十分乖巧:“哥哥是最懂规矩的。只要他说了您老人家讲得对,想法子去,那自然会解决的。您只管盼着就是了。”
言景行轻轻敲了敲几案:“那你的意思是,若是没找回来,就是我没想法子了。”他看了张氏一眼,道:“送出去的玉还寻的回来,砸碎的砚台却收不起来。听说女先生要辞馆?白淑文当了那么多人家的西席,性子刚烈也是正常。”
言慧绣立即白了脸。张氏一怔,立即呵斥她:“你祖母训话,你插什么嘴?”
“好了!别吵了!”老太太皱眉道:“玛瑙碟翡翠碗珍珠缸,平日里打破多少?我可有罚过哪个?我为着物件生气?气的是你顶撞先生,牵连亲友。别人犯错就是你犯错的借口?尊师重道不懂?莫说先生没骂错,便是骂错了要你打板子你也得忍着。你在外人面前代表的永远是侯府颜面!年纪虽小也不可如此糊涂!”
张氏也白了脸,拉着言慧绣跪下赔罪:“慧儿不懂事,让老太太操心了,我今儿就领了她,捧着戒尺去找先生,磕头认错,补功课抄作业。您当心身子别气着了啊。”张氏虽惊实乐,女儿被罚是她意料之中,老太太亲口定了言景行的错,这才是她想要的。
“罢了,都起来吧。”正襟危坐耗费体力,老人家不愿意再耽误下去,又看着言景行:“哥儿也大了,自然不会连个物件的主都做不了。我也不是问责的意思,白说一句,也让人知道我老婆子不是白活的。落一件东西便是落一个口实,哥儿以后是要入金殿出紫薇的,万事小心,不可恣意行事!”
言景行起身听训。
“当年战乱,兵灾未消,人口流离,骨肉分散。一家子亲眷尚且七零八落,何况一个孤女一块玉佩?我也没指望能寻回来。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放着不管。这事是景哥儿做的太随意,你老子也由着你任性!”
老太太并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听也只是张氏的转述。这却是张氏某天听言家某个族老说到那麒麟玲珑珮,麒为公麟为母乃是言氏家传,一代留一代,一直都有当家主母保管。她这便起了心思,问宁远侯言如海求要。言如海不愿详谈,随口道幼子不懂事,拿着送人了。张氏慌了,逼问送了谁。最后却只知道落在了某个军官之女手里。老齐已死,齐暖香下落不明,言如海无意多做纠缠。
但对张氏来讲,住不进正院是她侯夫人头上厚重的阴影,对这种事自然格外计较些。于是,转了个不算大的弯,这事终于让老太太知道了。
“我去寻回来吧。”言景行淡淡的道。
老太太怔住:他不过是要找个借口不留在府里,偏偏还拿自己的手造理由。
“又不是大海捞针,那玉佩是独一无二的。要寻自然寻的回。”言景行俯身请罪:“祖母教训的是,孙儿十分惭愧。但求补过。”
“可是你父亲-----”张氏急了,言景行视若未见,起身离座,给老太太回话:“而且,祖母,那不是随便什么人,是忠勇伯嫡女齐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