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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来东溪河畔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冲着旧梦园而来。
多年前的旧梦园曾因为永家小姐和高义夫人眉娘而声名远噪,后来又因为母亲的一首《诀别诗》成为国中第一。
然而母亲在永业年间失踪以后,旧梦园的生意就一落千丈,就在三日前,旧梦园放出消息,说是十日后将在园中献唱诀别诗下半阙,而唱者,是卞谣的后人。
这让当年有幸听得母亲歌声的人无不心神俱往,恨不得立刻就一饱耳福。
《诀别诗》。
永业二年,昭元帝令征伐雪域三十二国,广征四家子。
四家者,许、薛、郑、林。
四家子皆是玉貌锦年,好声乐,知音律。帝下令壮志酬情,宴于东溪盛露台。
有佳人卞氏谣歌,震动天子,赞曰:“歌如冰泉。”
伐雪域四年,四家子弟封侯拜将多矣,然卞氏香踪无迹。
十几年间,风云变幻,时局动荡,当年的四大世家已不复存在。四家子出征三十二国死伤无数,政治斗争中又牺牲无数,如今还在的,已是少数。
当时并不知道《诀别诗》只唱了上半阙,还余有下半阙,那时寄托着他们年少壮志的歌曲,如今听到这样的消息,怎么能不激动。
“出鞘剑,杀气荡。
风气无月的战场。
千军万马独身闯,一身是胆好儿郎。
诀别诗,两三行。
谁来为卞赛黄泉路上唱。
若能死在这战场,也不枉来这人世走一场。”
《诀别诗》上阕歌壮志,而卞赛要唱的下阕是唱的爱情。
“儿女情,前世账。
写在三月春雨上。
看你放眉掩扇笑。
明月清风随你去。
美人泪,断人肠。
这取人性命是胭脂烫。
若能死在你身旁,也不枉来这人世走这趟。”
卞赛唱完以后,就静静等着消息。
第二日,中都城中有人新作《闻卞氏阿谣弟子清歌行》,曰:昔有佳人卞氏歌,一曲余音动紫皇。
闻者如云泪断肠,将士为之久低吟。
声如冰玉相击撞,曲如奔雷荡人魂。
歌到半时夜已凉,四家少年意不平。
卞氏一曲催马前,六军血气翻肠涌。
东溪歌者五千人,卞氏声色初第一。
二十一年剑光寒,绛歌玉唇两寂寥。
东溪旧梦散如烟,五侯子弟落寒衣。
楼头新人颜舜华,歌及下阕全此曲。
了却余生已无憾,况余白头待何人?
这首《闻卞氏阿谣弟子清歌行》是郑家子弟所做,他少年加入四家军,伐雪域,获官位。
后二十一年,郑家衰落,许家偏安一隅,林家仰人鼻息。薛家,唯有摄政王薛胤执掌权势,薛家实际上,也是衰落了。
郑人将迁戍边,又恰逢卞氏后人唱出此曲,泪下如雨。
——
适逢林太妃寿,有宫中使者来请卞赛入宫表演。
卞赛是直接被领到了德光殿,隔着屏风被令弹唱一曲。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栏看。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寄卞赛江南春色一枝梅。”
这首曲子,是师父最爱哼唱的,说的是年轻的时候有人弹过,便觉得十分的好。
林太妃看了一眼身旁的摄政王,问:“你的琴技师承何处?哀家记得卞谣不擅弹琴。”
卞赛隔着屏风说:“民女拜在玉屏门下,师父名阿青。”卞赛垂着眼,隔着屏风依旧看到摄政王随意放在膝上的手握在了一起。
“她可是一个盲女?”
林纤熙招手让人把屏风移走,跪坐在悬音琴后的卞赛抬起头,有些惊讶的说:“不是的,太妃娘娘,卞赛师父的眼睛同太妃娘娘一样是一双七彩琉璃目。”
林纤熙的面色已有些灰白,她许多年不曾想通的谜题此刻却似是全都明白了,她微微侧身,便见起初一直沉默无语的摄政王突然站了起来。
她缩紧身子,绝得有些冷,又有些害怕。
玄衣玉冠的年轻摄政王双手紧握,眼中带着凛然的怒气,身体紧绷,十指相扣,沉吟片刻,不过说出一句:“本王存了许多好酒,何时你给你师父带去……”
才十三岁的绝色女孩,抬起了头,眼中是疑惑,斟酌了言语,“师父自师公去世后,就不再喝酒了。”
高高在上的摄政王手指相互扣在一起,面上阴云密布,“你可知在卞赛面前说谎话,会有什么后果?嗯?”
“卞赛为何要说谎?卞赛师父最大的不幸就是有师公那样的男子做丈夫!”
年纪尚小的卞赛,尚不知有些话不能这般直白的吐露,话语将落,上位者就暴怒的走到她跟前,捏住她的手腕,问“杨殇对她不好?!”
那一刻好像只要卞赛说一句不好,那人就算要担着倾国的罪名也要跨过络绎河将杨殇千刀万剐。
“胡说!”顾不得青红的手腕,却绝不许人污蔑卞赛师公:“卞赛师公是世上最好的男儿,所以才会让师父忘不了。”
“死了?杨殇竟是真的死了?!”薛胤食指用力按着眉心,松开了少女的,仍旧不信,却又不得不信,“那你师父……”
“师公去世以后,师父醉了三个月。醒来以后就带卞赛四处流浪,师父也不喝酒了,她原来不信佛的,可是师公去世以后却信了。师父说,只要她足够虔诚,就能让师公的来生平安喜乐,她便要西天佛国,礼佛余生。”
“师公说,如果他走了,师父过得不开心,就让卞赛来找你。师公说,只有你能逗师父笑,就算你是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卞赛也要把你带回师父身边!”
那一夜,北昭真正的掌舵者连夜将自己的心腹和异母弟弟召回了皇宫。
林太妃嘴唇动了动,却有人更快,身子单薄的皇帝突然到了阁中。
“皇上,夜深露重,你怎么来了。”
年幼的皇帝身上披着明黄色的龙袍,犹自咳嗽着将卞赛拉起来,竟是出奇的热情道:“你就是在东溪盛露台唱歌的姑娘,你唱的歌当真犹如仙乐,可以再为朕唱一曲吗?”
薛胤已经不再理殿中的人事,拂衣而去,他已顾不得许多,他当下有燃眉之急。
卞赛抬起头,觉得身前的皇帝有几分眼熟,却是想不起来,自笑了一下,说,“好。”
卞赛当下便没有把他当成是一国君主,而是如邻家弟弟,这少年虽然是皇帝,但是却亲和有余,威严不足。
林太妃本欲去查看摄政王之事,却因为皇帝的到来,生生止步。
林太妃看了卞赛几眼,偏过头又去看皇帝,眼神中古怪,她揉了揉额头。
“母妃,卞姑娘技艺非凡,不如就让她留在宫中吧?”
“你父母现在何处?”
卞赛依旧是装作乖巧知礼的行了行礼,这才回道,“卞赛母亲七年前就在沧州病逝,父亲···”卞赛有些冷淡的笑,“卞赛不知父亲在何处。”
林太妃看卞赛的眼神愈发的冷,她眼中有着锋芒,而且一点也不曾掩饰。
“今夜已晚···”
“今夜已晚,”林太妃当先截断皇帝的话,“长华,送她出宫。”
皇帝有些失望,但因为今日是林太妃的寿辰,也就不好拂了她的心意,当下也就不再挽留,只凑近卞赛身边,小声的说:“我过几日找你玩。”
——
当夜,卞赛在回旧梦园的路上就看到有好几队禁军朝摄政王府方向赶去,其中一队护着一辆马车,她心中便觉得了了一桩大事。
卞赛不懂师父的故事,本以为要让薛胤去找师父,要花很大的功夫。因此在阁中那般意气用事的一吐为快时,卞赛自己也是不知后果的。
谁知卞赛一说完,摄政王就匆匆而去。
这其中究竟是一段怎么的纠葛,师父不喜欢师公,却嫁给师公,薛胤喜欢师父,却不是师父的丈夫。
卞赛想不明白,心中虽是疑惑不解,但又觉得欢喜了,余下来几日,便可随意逛逛中都,等小阮来找卞赛。
卞赛袖中空荡荡的,轻摇剑在临别时被卞赛悄悄放到小阮的包袱里。
小阮喜欢轻摇剑,卞赛不止一次看见他的目光落在那把剑上,卞赛便想让他用那种目光来看自己,若是他肯用那种目光来看自己,卞赛把轻摇剑送给他又何妨。
摸了摸胸口的那枚玉珏,卞赛觉得这一生该是不会再有不畅快的事了,她很快便可以和小阮一道浪迹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