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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同时,她亦不能将这点心思在人前表露,因为一丁点的软弱和犹豫都会让机会失之交臂,如今泓昶还是婴儿,一切都在她这个母亲的身上,待他长大才是看他自己的时候。她为儿子谋前途,将来泓昶不要,自另当别论。可她若什么都不做,将所有的机会都拒之千里,未来泓昶若胸怀天下却什么也碰不到摸不着,岂不是她这个母亲的罪孽,所以……
“是啊,朕说的是储君,你知道,照祖宗规矩泓昶是东宫不二人选。先帝虽废太子,但立他时他还是襁褓里的婴儿,就因为是嫡子所以才立。之后罢黜是另一回事,到朕这里,也因没有储君。可是你也看到了,没有储君的那段日子,朕和兄弟们是如何度过的。自然,有储君又如何,太子不是照样惶惶不可终日,兄弟们不是照样红眼盯着那东宫宝座。朕在想,朕的儿子们是不是也要重复那一段历史。这份隐忧一直在朕的心里,泓昶的出生,把这份隐忧变成了现实存在的问题。澜儿,你明白吗?”
容澜的心跳得很快,如今已不是一碗淡茶酽茶的问题,而是她真的猜不透皇帝的心意,可莫名地,她忽而想问:“当日得知臣妾有了身孕,皇上希望臣妾放弃这个孩子,是为了臣妾的身体,还是为了臣妾可能生下嫡子?”
然这句话并没有将彦琛问住,他不疾不徐地走到容澜面前,面色坚毅,缓缓说:“都有,朕一方面担心你的身子,另一方面怕你生下嫡子,可对于怕你生下嫡子这样的念头朕又深深内疚,你为朕付出了一生,朕却忌惮你生嫡子。直到现在才想明白,所谓的忌惮,并不是朕懦弱,而是过去的岁月把朕伤得太深。可是如今泓昶已经出生,是朕和你最宝贵的儿子,不论将来如何,朕都不愿我们的孩子受伤害。如果他能担大任有帝王资质,朕绝不会亏待他,但若泓昶资质平庸性子软弱,朕也断不能把祖宗基业交付到他的手里。所以,朕希望澜儿你能明白,朕绝不会因为宠爱哪个女人而误了江山,一切的一切都是以国家朝廷为重,以祖宗基业为重,以我们的孩子的幸福为重。这些话本在昨夜就要对你说,可昨夜你我都太冲动,朕才咽下了。”
容澜已是热泪盈眶,其实再如何互相了解,有些话不说清楚就会变成梗,随着时间越埋越深,这梗极可能就刺入心里去。而如今她最爱的这个男人,把梗取走了,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他总算对自己坦诚,总算心里有自己的位置。
“皇上今日的话,臣妾会铭刻在心,臣妾也说过,绝不要儿子们重演当年的历史,这也是臣妾要为皇上守护的。”容澜有些哽咽,硬是从泪容里露出笑容来,“皇上总是知道臣妾想要什么,什么也逃不过您的眼睛。”
彦琛上来挽了她的手说:“朕负你的太多,如果连这一些都不能给你,朕又有何颜面来见你。朕说过不可以没有你,那不是哄人的话,你该明白。朕不希望我们有了昶儿,反彼此生了嫌隙,那昶儿就不是上天赐给你我的礼物,而是负担了,可他又分明是无辜的。澜儿,让朕再自私一回,往后的岁月不论如何,都要站在朕的身边,好不好?”
“臣妾会的,会永远站在您的身后,从前如何往后也是如何。”容澜抬手抹去眼泪,自嘲道,“越发上年纪,倒爱哭了。”
彦琛笑道:“你从前也爱哭,才嫁到王府第二天就想家哭了,你都不记得了?”
忆起那一段往事,多少甜蜜窝心涌到眼前,她轻盈地伏入彦琛的胸怀,低声呢喃:“臣妾怎么会忘记,那是臣妾最美好的人生。”
这一边,孙夏菡正静立在符望阁里,方才把宁寿宫的花园逛了一遍,总算是等到皇帝离开了,但是才过来,据说小公主打翻了点心,众人正围着她洗澡换衣服,所以又叫等一等。她自然不在意,此刻正好能细细看看这殿阁。上回来时的凉棚竹席已拆了,窗棂上都换了烟波色的细纱,柔静素雅,与梁淑媛的模样极相称,这院落不大,还不如长春宫大,却处处都很精细。据嬷嬷们说,也是梁淑媛出冷宫后重新翻修的,她才来的时候盛宠之下,这里也只是从前陈旧残破的模样。夏菡心中暗想,这个女子真的很神奇,只怕自己这辈子都成不了这么好的女人。
正发呆,打着帘子出来一位丽人,正是梁淑媛,她面色红润、眼眉带笑,很是可亲。缓缓说:“叫你久等了,才刚让初龄洗澡,屋子里乱糟糟的,你我到淑慎那里去坐坐。”
孙夏菡行了礼,尾随而来进入大公主的屋子,但见满室的书卷气,没有古董玩件那些华丽的摆设,不过琴棋笔墨散在各处,哪里像是公主千金的屋子。
“你也知道,大公主是随皇子们上书房的,她的屋子自然就是这样了。”嗣音含笑,正说着祥儿等奉了茶水来,因说小公主那里都弄好了,奶娘问要不要抱来。
“疯玩大半天了,叫她一个人静静,你们别去招惹她。”嗣音吩咐,转而对夏菡道,“一抱来定缠着你玩半日,我们不能好生说话了。”
孙夏菡有些受宠若惊,只怯怯地笑了。
“还没恭喜你呢,往后再见面,就要叫你一声世子妃了。”嗣音笑道,“找你来,是皇后娘娘有几句话嘱本宫传给你,盼你往后进入贤王府能相夫教子、孝敬公婆,把之前那些脾气收敛几分,既为人妻人媳就不可以再如小孩子那样冲动莽撞,做事前务必三思,往后你的人生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你也要撑起一个家了。明白吗?”
孙夏菡是一点即透的孩子,忙点头应了几句,但末了还是问嗣音:“真的是选中奴婢了吗?奴婢犯了那么多的错,贵妃娘娘每回都恨得牙痒痒,奴婢以为能安然和其他秀女一出宫就是最大的造化了。”
嗣音欢喜她这坦诚的性子,笑道:“谁说犯过错就是坏孩子?皇后也好、贵妃娘娘和我也好,大家都用心看着呢。贤王府里是很热闹的,王妃、侧妃们都和善可亲,你公公兴许会严肃一些,但毕竟是一家之主嘛。望你进了门能替婆婆分担些家事,也跟着她多学一些,未来泓昕继承王位,你就是一家女主人了。你婆婆就时常进宫,你也大可常常进来,本宫这里随时欢迎你来。”
孙夏菡心里暖融融的,起身退一步朝嗣音深深叩拜,在她看来能有如此好的运气,全靠这位梁淑媛周全,自然她猜的不错,但嗣音不会言明。随后让谷雨拿出准备好的贺礼,并其他四份托她带回去。夏菡不免问:“娘娘不见梁秀女吗?”
嗣音那里敛了几分笑意,但总算温和,只道:“往后你们各自嫁入王府,你只管自己家里的事妥帖就好,与她少些往来,你若不知如何推脱一些应酬,便问你的婆婆,一切随她便是。本宫许是白嘱咐的,但还是想提醒你,皇室里不必普通百姓家,很多事都会牵扯到政治,而我们女人家,顶好离这些远一些。明白吗?”
梁淑媛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能对自己说这番话,显然没有将自己当外人,孙夏菡是聪明的,当然明白这里头的轻重,忙答应下,之后闲话许久半句都不再提到梁如雨。再后来回到长春宫,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淑媛娘娘的贺礼都分送了。
之后梁如雨也从翊坤宫回来,春风满面十分得意,孙夏菡看在眼里,虽没有生出什么反感的心思,但无意识地就会偏向梁嗣音,既然她真的不喜欢这个堂妹,自己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五位秀女的去处,各有圣旨送到相应的府邸,和郡王府这里才接了圣旨,连香案都没来得及撤,两位主子就闹翻了。
一个指着一个说:“泓昀你等着,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你要娶新人是不是?好,我让你娶,我让你娶。”赫娅转身掀翻了供桌香炉,弄得院内一片狼藉,疯了一般指着管家吼,“把所有下人叫过来,统统叫过来,不是要娶新人嘛,该准备准备迎接人家进门啊。”
泓昀那里握着圣旨,竟是对这一切视若无睹,默默地转身往后院走,连管家求助的目光也不予理会。反正他从来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他习惯了。
赫娅那里咋咋呼呼不休,但是不多久皇宫里又来了旨意,竟是皇后宣召赫娅明日进宫去,显然中宫是要向她灌输些什么,如此这个骄傲的公主更加受挫,发疯一样哭骂着:“明知道我会不高兴,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你们汉人都是冷血的吗?这是要逼我吗?”
但皇后宣召,她不能不从,翌日来到宫内,容澜将事情都与她说清楚,也言明皇室规矩,泓昀有侧室是极正常的,盼赫娅能端着正室的稳重,把家里操持好。
“母后不觉得儿臣可怜吗?”赫娅到底没忍住,落泪反问,“难道母妃看着父皇独宠梁淑媛,心里不会不难过?”
“赫娅,下一回你再说这样的话,本宫会叫人掌你的嘴。”容澜皱眉,冷色说出这些话,“本宫找你来,已是给足了你面子,你若再不知好歹,本宫会禀报皇上,修书请浩尔谷部派人来教你。浩尔谷汗再宠爱女儿,也不会不辨是非吧。”
赫娅紧咬红唇,她恨,恨这里每一个人,她早该明白这里不会有任何人怜惜自己,到今天,她再也不会对任何人抱有希望。他们都自私而残忍,都冷酷得像魔鬼,是他们搅乱了她和泓昀的生活,是他们一个个亲手毁了自己的人生。还有那个女人,那个始作俑者的女人。
“梁嗣音,你把我害得那么凄惨,我绝对不会要你好过。”走出坤宁宫时,一阵秋风过,不知是风吹迷了她的眼睛,还是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下,赫娅握拳低咒了这一句话,恨得眉目狰狞。
“我要去翊坤宫,你回吧。”平静下来后,她对身边引路的宫女道。
宫女是坤宁宫的人,最是懂得轻重,长春宫就在翊坤宫边上,她分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便说:“只怕贤妃娘娘在贵妃那里呢,今日贵妃娘娘请五位小主看戏,算是道喜,各宫主子都在哪里。皇后娘娘因要照顾小皇子,这才没过去。”
赫娅不肯罢休,反呵斥说:“是母妃要我过去的,怎么?是不是还要去问皇后娘娘?”
自然她若真的去翊坤宫,此刻去问皇后显然便成了小宫女逾矩多事,皇后那里反下不来台,小宫女遂只能随了赫娅,待她走远,忙转身叫一个小太监偷偷跟着,自己则回去禀告络梅。
络梅这里来同皇后一说,容澜却冷笑:“她若赶在宫里闹事找梁如雨的不痛快,那她的日子算是到头了,我看她不过是想去抖抖威风,随她吧。你们倒给我瞧着梁如雨,看看她如何应对的。”
果然赫娅并没去翊坤宫,照着长春宫的大门就直奔而来,秀女们都好好地在着,哪里去了景阳宫看戏吃饭,方才那宫女分明就是骗人。这会儿撂牌子的秀女们还没有出宫,突然见这位厉害的王妃来,便知道是寻梁如雨麻烦来的,不免有些人幸灾乐祸要看热闹,一时消息传出去,连符望阁这里都知道了。
可正如皇后所料,赫娅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是梁如雨朝她行礼时,她久久都没叫人家起来,起来后又看东西似的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番,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话,便就走了。
秀女们本想看看这小王妃会如何折腾梁如雨,谁晓得就这么结了,一时无趣纷纷散了。梁如雨却愣在原地,不知想什么久久不挪动。夏菡忍不住,过来拉她说:“没事吧?”
如雨道:“她的厉害那日在坤宁宫外就见识了,只是当时我还不晓得自己会成为王爷的人,如今想想,往后我的日子必然会辛苦。王爷不会时常在家里,家里就只会有我和她,她若瞧我不顺眼要折磨我,我断不能随她的。爹娘将我生养下来,不是叫她一个异族女子折腾的。总之我在礼数上敬她,礼数之外的屈服我做不到,她若心狠手辣,之后要有什么事,就怪不得我了。”
“你别瞎想,这话更说不得。”夏菡听了心里突突直跳,这还没过门呢,就剑拔弩张、势同水火,往后她的日子该多艰难。
“姐姐,来日我若不好过,王爷不在家时,求你央王妃接我去府里小住,我再如何总是屈身在她之下,总是斗不过她的。家里又在江南,京城里竟是没有依靠的。”梁如雨面目含悲,弱弱地恳求夏菡。
“别气馁,兴许会好呢。”夏菡只是这样说一句,本想避开她的请求,但如雨再三重复,她只能应下了。虽然此番情境下一切都理所当然,可因了淑媛娘娘那几句话,孙夏菡总觉得哪里不得劲,奈何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作罢。
而赫娅近日真真厄运缠身,才出长春宫要回家去,竟冤家路窄的遇上她恨的另一人。
何子衿那里正从景阳宫问诊出来,因贵妃说永寿宫耿昭仪有些不舒服,便要他过去看看,他绕道往永寿宫来,谁知迎面遇上浩尔谷赫娅,算起来,他们真是很久不见了。
本来赫娅就听说他被驱逐的事,但彼时自己小产,又兼其他琐碎之事就把这一茬给忘了,后来丈夫回来不久又听说他被复用,此刻瞧见他白皙的皮肤晒成了麦色,竟是又和泓昀晒黑一样,所有的事都那么巧合,一个激灵闪过,赫娅终于意识到丈夫离京那段日子是谁在他身边了。
“你……”赫娅只觉得浑身血脉贲张,怒不可遏,突然一口鲜血自口中吐出,继而便觉得天旋地转,不得不扶墙而立。
何子衿身边的小宫女赶忙上来搀扶,赫娅却一把将她推开,目光如尖锥直逼何子衿,喘息深重地问:“是不是你在他身边?”
小宫女听得云里雾里,何子衿便吩咐她,“去敬事房让公公们备轿子,王妃病了。”
看着小宫女远离,何子衿才回答:“是我,除了我没有再可值得信任的人了,那件事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他很冷静,反关心赫娅说,“你若不肯让我或者太医看,回去一定要让大夫瞧瞧,喝几副药养一养,不然后患无穷。”
“这样的人生,短一些才是我的福气。”赫娅眸中含泪,愤恨地看着何子衿,“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碎尸万段,你们一个个……都太欺负人了。”
何子衿没有说话,他无话可说,那两个多月他和泓昀度过的,是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日子,而那样的日子,赫娅几乎一天都没有过过。不论如何,在她面前,他没有资格高高抬起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