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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因为重阳将至,金菊初绽,京城的达官贵族都去赏菊,或是荷叶凄凉荷花凋零,或是天空飘着星星点点的雨丝,千里池的游人甚少,只有一艘半旧不新的游舫停靠在池边等待游人。
想不到千里池竟是这般凄清,青陵三年前曾来过,那时正是六月,清幽的池水碧绿的荷叶衬着洁白的荷花,千里池游人如织。
青陵和婉莘上了画舫,每人十文钱即可游湖,但是得凑够十个人才行。黛青色的水面,稀稀落落的几片荷叶,除了她们二人,今日千里池哪还有游湖赏荷的人,凑够十个人显然不可能。
“船家,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怎么可能凑够十个人!你不会是想让我们两个人出十个人的钱吧?”婉莘已经看出池边只此一艘游舫,船家是想让二人出一百文银钱。
经常是船上凑不够十位客人,船家也要坚持十个人才能开船,京城有的是不缺银子的游客,扔个几十文一百文的如同天下飘下的一个雨星点儿,船家屡屡都能只拉几个人也能收到十个人的船费。这一招船家屡试不爽。
船家的用心被婉莘一语道破,不过他做多了这种买卖,脸皮子红都不红一下,“小哥不想游湖可以下船,却不能诬赖小的,靠体力活儿挣钱不容易,一趟湖游下来,小的可是累得只有进的气儿了。谁说凑不够十个人,小哥儿您看,那边不是来人了吗!”
一辆马车驶过来,停在堤岸的柳树下面。
一个小厮从车辕跳下来撩开帘子,车上下来一个男子,小厮从车里取出食盒和包袱。
主仆二人看到岸边的游舫,朝着游舫的方向走过来,看样子也是要游湖的。
船家却嘿嘿的笑起来。
加上过来的二人,这才四人,显然是凑不够十个人,要白白掏给船家几十文钱,难怪船家开心。
婉莘嘴巴掘得老高,没好气的说,“有什么好笑的?又不是跌倒捡着金子。”
“嘿嘿,你还别说,捡金子的营生来啦。”船家脸色不变,言语却透着喜色,“两位小哥想不用掏银子游湖,就到一边站一会儿,等下小的说什么,点个头就行。”
虽然婉莘也算是大户人家一等一的丫鬟,但是蒋府说白了就是个门缝里吹喇叭名声在外,像她这样小姐贴身丫鬟的月薪也就二两银子,汪氏平日里从不给奖赏,能免去几十文乘船费,她当然高兴啦,听了船家的言语,却也不敢做主,拿眼睛看着自己小姐。
青陵虽得太夫人喜爱,不缺钱花,听了船家的话难免好奇,想看看船家到底有何本事要做捡金子的营生,也不说话,拉起婉莘,到一边站着。
主仆二人尚未走近,船家高声喊道,“大官人,您可来啦,小的在这儿等了大官人许久啦!”
二人跳上游舫,仆人装束的男子约莫十几岁,细声细气的问道,“真是奇了,你怎么知道我家官人今日要来?”
船家看了看跳上船来的二人,眉开眼笑地说道,“小的在千里池掌了三年的船,大官人来了三年,每年今日,大官人都要来此地祭奠先辈,大官人可真是孝子,小的敬慕大官人的一片孝心,生怕错过大官人祭奠,今日小的早早的就在此地等候了。”
被称作大官人的男子冷哼了一声并未说话。
“倒是个有心人。”十几岁的男仆一双透着聪慧的眼睛四下查看,指着站在一边的青陵和婉莘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回禀大官人,他们二人是小的妹妹,母亲患病在床,她二人只好女扮男装,出来帮小的捞些个莲藕,给母亲换点医药费。”船家脸现忧色,声音似乎带着悲凉。
“哦?”男仆走过来,仔细打量了二人几眼,果然没有看到喉结,又发现二人耳垂上细小的耳洞,这是女孩子特有的标志,这才朝着大官人点点头,“官人,果然是两个女孩儿。”
“哎!”官人尚未留须,二十八九年纪,眉目之间显出沉郁,叹了一声,“朕......真想不到,京都繁硕之地,百姓生活还是如此艰难。”
官人目光一凝,俊美的眸子盯住船家,青陵瞧着这样叹口气也能带着凌然之气的眼神,不知为何,内心竟然涌上惊惧之情。
船家对上官人的目光,浑身似被凉水浇透,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瞧你二十来岁,气质文雅,年纪轻轻,为何不去读书科考谋个出路,却在此撑船?”官人目光随即飘浮,如空中零星的雨丝。
“回禀大官人,小的一边读书一边撑船挣几个银钱糊口,今年倒是赶上科考。谁知等了两月有余,恩科至今尚未发榜。”船家低头说道。
乾丰九年六月的科考,试题泄密,属于朝廷机密,虽然消息难免通过一些渠道传了出去,还是控制在小范围内。像船家这样的平民百姓自然不知,只是一味苦等发榜。
官人沉默片刻,俊目落在船家年轻的脸上,“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张正。”
“张正,张正......”官人重复了几遍,把手一伸,男仆立刻会意递上一个钱袋。官人拿过钱袋,放在张正手里,别有深意的握了握他的手,“拿去给母亲医病,不要再来撑船了,好好读书。”
官人说完松开手。
张正眼底晶莹,浑身颤抖,没有抓牢钱袋,袋子掉在地上,几十枚金瓜子散落在地。张正愣了愣,语声哽噎,“小的谢过大官人,这钱小的不能收。”
“子欲养而亲不待,树欲静而风不止。”官人眼神幽深,声音中竟然透着失落遗憾无奈,继而却神色一改落寞,笑道,“照顾好母亲,才能静心读书,读好书,才能为百姓做些事情。”
“大官人,这钱,小的真不能收。母亲医病也花不了其中之万一,请大官人给小的应有的游湖费就可以了。”张正跪在地上,将金瓜子一颗颗拾起来放入袋中,捧在手里举过头顶,不知为何已经泪流满面。
“你且收着,全当是船费吧,给母亲医病剩下的,就留着给你两个妹妹添妆好了。张正,撑船吧。”
“存天理,灭人欲”的理教时代,严谨女子抛头露面,好多女子,因为不慎被陌生男子碰了身体或被被夫家休弃,或被解除婚约,还有更甚的被沉了塘。万不得已是不会女扮男装出来捞几根莲藕,想必家境实在不好。
大官人的眼底有些许的怜悯,但这怜悯仅仅一闪而过,再没有看二人一眼,青陵几欲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大官人再未言语,束手走到船头,立在船舷边,俊目瞧着无边无尽的天宇,任零星雨丝洒在身上,初秋的风吹起他的衣襟,青陵注视着挺拔伟岸的身躯,竟然看呆了。
船动起来,载着几个人向湖心划去,在一处尚未凋零的荷花密集之处停下来。
男仆已经打开食盒,将一些装有吃食的碗盏摆放在船板上,焚香后,又打开包袱,取出一些洁白的纸荷花,放到官人手中。不知是祭奠什么人,官人顺着船舷将纸荷花放入水中,纸荷花和真荷花夹杂在一起,再也分不清真假。
张正默默撑船,眼睛泛着红。
青陵和婉莘坐在船尾,远远地望着飘在水面的荷花,一会儿聚在一起,一会儿又被风吹散。
青陵想起了从未见过的母亲,她和母亲,就像放进湖心的荷花,在她生下来的那一天,就被风吹散了,哪怕十几年,夜夜梦里醒来,也抓不住那个模糊的面容。
在乎的人,早就离自己而去,如今,最疼爱自己的,只有蒋太夫人了,最快乐的时光,只有在老园子度过的三年。就是这仅有的一点幸福,也维持不了多久,再过几日,就要嫁到陌生的侍郎府,与陌生的侍郎度过似水流年。
倔强如她,看着随风漂泊的荷花,乱了心思。风的方向,决定了荷花的飘逝,而自己的命运呢,终老此生,都要如此随波逐流,随风而逝吗?
船靠了岸,官人匆匆下了船,乘坐马车离去。
张正站在船头,目送马车离去的方向,郑重跪倒,规规矩矩磕了三头,方才起身。
婉莘见他如此反常的举动,忍不住说道,“捡了那么大袋金子,你应该高兴才对,怎得脸色还如此难看,还怕别人分了去不成?”
张正回头瞪了婉莘一眼,“你知道什么!”
青陵叫过婉莘,数了二十文银钱,放在船板上,这才说道,“我倒希望张正大哥捡到的不是钱袋,而是前途。”
张正原本神色凝重,哪里还有刚才戏弄二人的随意圆滑,多收二人船费的心思早就被疑虑替代了,听青陵语带双关,深深弯腰行了一礼,“小哥似是知晓大官人的身份,可否明示?他日,张正也好相报大官人今日赠金之恩德。”
今日是乾丰九年八月二十八日,二十年前八月二十八日,是当今圣上生母裕贵人仙逝之日,而且她切实的听到了一个朕字,是圣上的自称呢,还是真想不到的真字?
当今圣上也是二十多岁的年龄,与今日遇到之人年龄吻合。这是巧合吗?
几个巧合遇到一起,从中一定藏着隐秘的真实。
青陵笑了笑,望着张正疑虑的脸,说道,“他的恩德如三春之晖,而你我萤火之光,能回报他什么呢?若真想回报什么,便好好读书吧,我能确定的,唯有你一定会全力以扑,为一月之后的恩科考试做好准备的。”
在张正更加疑虑惊讶的时候,青陵带着婉莘离开了,离开前,问清楚张正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