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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霜似的声音,仍是悦耳,却似草丛里游动的蛇,愤怒毫不遮掩,字字犀利,不留分寸余地。
严怀景侧首看她哭得眼睛鼻子通红的脸儿,看到满眼指责、委屈、怨怒旎。
一股怒,不可遏止地冲上来,他想严苛训斥她一段,想到前一刻已打了她一巴掌,所有的愤怒化成一口气,叹出去。
从前,这丫头无妒无恨,不争不抢,乖巧听话,与世无争,纵是对如玉,如皓,严盈,严满等人,虽心有不满,也尽量客气,对他这父亲,更是唯命是从,从不让他费心管教。
现在,她桀骜不驯,暴躁易怒,逆反刁钻,学会欺瞒撒谎,学会阳奉阴违,还下毒害人。
她既亲见如丹的遭遇,竟说的如此不堪,连几分包容也懒得施舍……
是那只狼人改变了她,是狼血让她变得易怒,善妒。
若吸血鬼的戾气被完全激发,他这个父亲也再无法掌控她,到时候,只能将她拱手送入血魔……
他自是从未去过粉黛阁,却听朝中不少官员议论过……
那座楼阁粉黛美人,千娇百媚,歌舞诱人,上有夜售万金的金牡丹,地下还专设赌场,是一座不折不扣的销金窟鞅。
不少达官显贵,入得一夜,痛快淋漓,出来之后,虽仍心醉神迷,却只剩一具皮囊。
那金牡丹的姿容,舞姿,曲声,如何***蚀骨,被传扬地亦是千姿百态。
他听时,不过当了笑话,一笑了之。
此刻,听得女儿气恼的话,他便清楚地想象到,严如丹被当成玩物,亵玩侮辱。
仿佛一把未开刃的钝刀,刺划心口,他忧心如焚地起身,再没时间多想其他,这便要离开。
陌影一掌拍在桌面上,撑起气急颤抖的身子,宝蓝纱袍上,满身金铃凄楚急响。
“严——怀——景!”
脑海中又浮现年幼的自己,追在他身后跑,他与一女子有说有笑地离去,一眼不曾回头……
“你又要抛下我?!”
她咬牙切齿地嘶叫,像是一只受伤的幼兽。
前世二十几载,一天没得过他的疼爱。
今生短暂几日,他管她,疼她,宠她,爱她,打她,骂她,让她尽享父爱,她想原谅他,宽恕他,把他当成唯一的亲人,可他……
前一刻,他分明还紧张她。
现在却好,起身便丢下她,去寻严如丹!
父女之情,仅此而已?!
更可恶的是,他连几句辩驳都没有,开口便关切那女子过得怎样——他是直接承认了,那女子是他的亲生女儿。
“严怀景,你和蔚茗暧昧不清,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是我爹!严如丹被皇上掌控多年,一举一动都被训练过,若皇上早知你在外面风流,难保不会弄个棋子诱你上钩!今日有个严如丹,明日有个严如红,严如绿!”
严怀景顿住脚步,大手握住门闩,凝眉叹了口气,这便开门。
陌影眼眸绝望地怒盯着他,见他手没有落下来,心底的恐惧便直冲上来。
她可以笃定,一旦他踏进粉黛阁,就会被乱箭射死。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打开他的手,砰——拿脊背抵住门,死死挡住他,执拗地不准他碰门闩。
父女两人千钧一刻之际,似过招三百回合,僵持不下。
严怀景扯开她,她死死扯住他的大掌,咬在他的手腕上,不肯让他碰门闩。
严怀景甩开她,气得退后两步,虎目亦是嫣红。
“严陌影,你怎还学会了咬人?”
“我不准你去送死!”
“与七皇子暧昧不明,你现在胆敢咬为父,你这不忠不孝的臭丫头……”严怀景被气得脸色发白,就快厥过去,到底还是嚷道,“如丹是你姐姐,你忍心见死不救吗?!”
“姐姐?哈哈哈……”她笑着泪流不止,“严怀景,这句话你去我娘的灵位前,再说一遍!”
“放肆!”
“你不要我了……我也是你女儿,从前你任由秦氏欺负我,任由婉妃打骂我……你还没有补偿我!我死也不让你进去那个陷阱!”
“既然如此,你就不该对为父说。”
“我只是想验证,你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女儿!”
严怀景冷笑,这丫头竟也懂得设计试探了?!
“你今晚触犯宫规,悖逆对为父的誓言,为父对你失望已极,如丹是我严氏骨血,为父必须让她回家,你不要无理取闹,让开!”
她幽怨地怒瞪着他,不客气地吼回去。“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严怀景怒不可遏,暗用三分真气,一把扯开她,便打开门出去。
幽芙见在门外见陌影摔在地上,担心地忙进来,“郡主……”
陌影甩开她的搀扶,起身便
去追,直追出永寿宫的大门,奔过一条一条的宫道,跑得鞋子头发都乱了,也没能追上。
“你怎么能这样的对我?前世你可以不要我,我现在给你第二次机会,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朝着静无一人的前方声嘶力竭地怒嚷,泣不成声,四周黑暗凄清,尽是参天巨树,宏大的树冠,似不透风的黑网,罩下来。
幽芙飞身落地,担心地扶起她,“郡主……回去歇着吧!”
“滚开,不要碰我!”她气恼甩开幽芙。
幽芙无奈地说道,“王爷不会不要郡主的,他是一家之主,容不得严氏血脉流落在外。”
“这是怎么了?”低沉的男子声音,温醇关切,从半空里传来。
陌影抬起头,就见百里玹夜,月白的锦袍在夜空里,神秘泛动柔柔的白光,夜风撩动衣袂,艳若谪仙。
他无声落下,无视幽芙的阻挠,把哭成泪人儿的陌影横抱起来,朝永寿宫走。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和你父王吵架了?”
她靠在他暖热的怀里,仍是浑身发冷。
“为什么他总是不要我?他宁愿去送死,也不肯听我的。”
“你对他说了今晚的事?”
“嗯。”
“父女之情是剪不断的,他不会不要你”
“我娘亲在天上看到这一幕,一定会难过的,他总是选别的女人给他生的孩子……我到底哪里不好?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
幽芙跟在他们身侧欲言又止,泪默然滚落,见百里玹夜低头轻吻她的额,哽咽别开头,终是没再多言。
百里玹夜转头看她一眼,柔声对怀中的人儿安慰,“别胡思乱想!”
“百里玹夜,你是真的对我好吗?”
“又在说傻话。”
“我好怕,一切美好,都是假象。”
“这怎么会是假象?我在抱着你,你感觉不到吗?”
她抱紧他,静听他的呼吸与心跳。“因为料定不会永远如此,才越是不踏实。”
他下颌亲昵贴着她的额角,步履平稳,怀中的身子香甜,疏解他多日来窒闷的气血。
他当然也知道,前方没有未来,只是永寿宫和芙蓉殿,这一晚不会是永远,他和严陌影没有永远,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偏偏这短暂的几步,还有人非要让他们不痛快。
“聪明的女子,都不太容易幸福,严陌影,你该学着笨一点。”
“嗯。”
“还有,下次记住,别再自以为聪明的中安凝的毒计。”
“可是,百里玹夜,我不想看你死,而且我确定,我能保护你。”
幽芙听着两人亲密无间的低语,默然落后,思绪却飘远了。
从前,她也曾对一个男子说过,“只要你敢娶我,我一定能保护你,和你的家人……”
可是现在,她连让女儿得到幸福的能力都没有,而那个男人……正去粉黛阁送死。
“七殿下……”
百里玹夜抱着陌影停下脚步。
“请你把郡主送到芙蓉殿就回曜宸宫,郡主在王爷面前,立了血誓。若郡主擅自与七殿下往来,会遭受天打雷劈。殿下既然在乎郡主的生死,就请体谅王爷的良苦用心。属下有急事去做,先告退。”
说完,她飞上夜空,不见了踪影。
*
回到芙蓉殿,百里玹夜压着怒火,没有再指责陌影。
陌影一夜诚惶诚恐,昏昏沉沉,浑身冷得如冰。
百里玹夜待她睡着了,便离开芙蓉殿,入了安凝的寝宫。
安凝直到过了子时,才返回皇宫,进门,见殿内漆黑,忙关上门,抵着门板呼出一口气。
“安凝,这已经是第三次!”
百里玹夜从远处的靠窗的高背椅上开口,他喝了一口热茶,优雅地搁下茶盅,才转头看向抵着门板的女子。
她一身红衣,总是让自己美到极致,此刻堆上笑,却比哭还诡异丑陋。
“玹夜,你一直在等我回来?”声音是有惊喜,却心虚地似琴弦拨出的颤音。
“我刚刚派人去给皇外婆传话,要她解除我和你的婚事。很快,她就会派人来接你回家。”
“不——”她忙冲过去,跪在他面前,“玹夜,你让我回去,太后还会派别的女子来和你成婚,你不了解她们,她们若来了,你要重新适应她们的残忍,还不如和我成婚的好!这是你从前说过的呀,你忘了吗?”
“也或许,我告诉皇外婆,我喜欢的是男人,她就会派一个男人来!”
安凝不可置信地笑出来,“你开什么玩笑?靖周王朝的七殿下喜欢男人,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百里玹夜斜倚在椅子靠背上,“这些年我从没有碰过任何女人,也没有碰过你,皇外婆是
知道的。”
安凝不甘心落败,却更气恼于他的自毁声誉。
“百里玹夜,你……你疯了!”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你是想和严陌影在一起,想疯了!我知道她的血液有多甜,我知道你压不住冲动……我回去,就告诉太后事实!”
“好,我们就拭目以待,看她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百里玹夜说完,便站起身来,他脚步未挪半步……
窗子开阖,夜风袭来,安凝只看到夜空里独剩一颗星子。
百里玹夜返回芙蓉殿,宽衣入了锦被里拥紧陌影,听得她低语。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不是故意立下血誓的……”
他动容拥紧她,却感觉她火烧火燎一般,滚烫。
“血誓哈?严陌影,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只吸血鬼?你被你父母压制了心脉,才像个人,你立下血誓还是会落在你身上!”
他气恼咕哝着,烦躁地端来冷水,拿毛巾浸透,给她降温。
“和本皇子偷*情,这样的事你也敢做?严陌影,你真想被天打雷劈?”
他给她换毛巾时,她突然抬手抓住他的手,睁开了眼睛,“百里玹夜……”
他怔住,因她怅然若失的口气,眼眶陡然嫣红。
“我在。”
她又闭上眼睛,虚弱地叹了口气,扣住他的手,再也不肯松开。
*
他守在床边,直忙道辰时,她才退热安稳,身子却整个似瘦了一圈,脸色蜡黄。
他换好朝服,坐在床沿不忍离半步,听着她呼吸吃力,又不放心地咬破手腕猛吸一口,唇对唇地喂进她口中。
见她皱着眉,有泪滚出眼眶,无奈地叹了口气,便潜入她梦里游了一圈。
却看到一个抱着布娃娃的小丫头。
她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微卷的发尾,柔美垂在肩头,漂亮的大眼睛似藏了一片静谧闪耀的星空。
一身洁白的小裙子垂至膝盖,腿上穿着洁白的长袜子,脚上是一双系带的红鞋子。
她站在一条宽大的路上,神情茫然。
天灰蒙蒙地不见天日,路两边是奇怪的石头森林,高高的冰冷光亮,亦是灰得没有任何色彩。
他挑剔打量着她,从她美丽惊人的眉眼,甜美的气息,辨出,这是她——严陌影幼时的样子。
他在她所在的路面上落脚,忍不住就想到“孩子”这个词。
若是他和陌影有个女儿,也该是这般模样的,娇俏美丽,有倔强而直接的眼神,令人忍不住心疼。
“你怎么把自己变成这幅样子?”
“那个人跟着坏女人走了。”
“那个人?”他凝眉,脑子里首先蹦出“莫锦年”三个字。
“是……严怀景。”
小小的她,像是失去了情*人的怨妇,嘟着嘴,横着眉头,拿大眼睛瞪着他,好像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蹲下来,贪恋看着她的眼睛。
这一双眸子如水,却干净的一滴泪也没有。
“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
她只是重复,“今天是妈妈的忌日,我和果果一起求他去给妈妈送花,可他和坏女人走了。”
他看她的娃娃,奇怪于她竟与自己有相同的遭遇。
母妃那年忌日,他鼓起勇气去御书房,想恳求父皇与自己一起祭拜母妃,却撞见父皇正与新入宫的妃子在罗汉榻上欢爱……
他悄悄溜进去,又悄悄溜出来,无人发现他,也无人注意到他的悲伤。
宫里,后来有了很多受宠的皇子与公主,而他,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一个。
他对父亲二字,彻底绝望,再无任何念想。
甚至至今,他都想尽快除掉那人,取而代之,一统天下,从此再不受任何人掌控。
可是,他不得不佯装千依百顺,当一个完美的儿子。
所幸,现在,他有了这个叫严陌影的女子……
“陌影,果果是谁呀?”
小丫头把布娃娃举到他面前,“就是它喽!妈妈送给我的,它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认真打量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布娃娃,“很漂亮,她和你有一样的发式,衣服和鞋子呢!”
“我格外给她打扮过。”
“你很聪明。”女为悦己者容,这小丫头这么小就懂了?!
“可是那人只是看了我们一眼就走了。”
“我很喜欢你们,而且,我不会丢下你们的。不如这样,你当果果的姐姐,我当果果的哥哥,我们就成了一家人。”
“果果是我的孩子!我是果果的妈咪!”
他失笑,品位着陌生而新奇的词,说道,“你是妈咪……那
我当果果的父亲好了。”
她疏冷打量他,“可是……我不认识你耶!”
“我叫做百里玹夜,是你以身相许的男人。”
以身相许?!小丫头疑惑地思索着这个词,“电影里的人以身相许都会结婚,你会娶我吗?”
他窘迫地低下头,思忖片刻,终于还是决定不要给这认真的小女子任何奢望。
“虽然我很想,可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那……你心里还有别的女人吗?”
“没有。”
她万分认真地从头到脚地打量过他,虽然已经被他惊艳的容貌迷得七荤八素,却还是一本正经地板着小脸儿,霸气四射地说道,“你样子有点怪,不过,眼睛头发身材倒是很漂亮,我要了!”
“多谢!”
他忙把她抱在怀里,大掌轻柔把小小的身体拥紧。
细细的骨,柔软的身子,在怀里,像是随时会消失。
心莫名地痛,他忽然很想留在她的梦里,陪她长大,陪她欢笑,做她独一无二的男人。
“百里玹夜,你不去上朝吗?”
他回过神来,就见怀里的小丫头,变成婷婷玉立的大美人,她神情又恢复沉静淡漠,一点都不可爱了。
“严陌影,你怎突然就长大了?”
她转过身去,仰望苍灰的天空,冷声说道,“别到我梦里来搅合!”
“我们生个女儿吧!”
她闭上眼睛,仍是哭不出,眼泪早就流尽了,在梦里,眼眶也是干涸的。
“幽芙说,我不能怀孕。”
他绕到她身前,“血誓既然已经违背,我陪你一起承担。你小时候的样子很美,如果我们有个女儿……”
她哽咽笑道,“会害死你!”
他恍然失笑,捧住她的脸儿,寻找蛛丝马迹,“所以那天……你……”
“我在安全期!”
他微怔,安全期,这词汇又是新颖的,却很明白,很清楚。
温柔的绿眸,陡然诡变,“本皇子是被你算计了?”
他为了让她退热忙了一个晚上,现在这女人告诉他那天是在安全期,她可真是会知恩图报!
他愠怒睁开眼睛,就见陌影还在睡。
他静看她片刻,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终于还是妥协,原谅她。
他倾身凑近她,这一吻尚未成,就……
“咳咳咳……”
有人很不识趣地,拼了命地咳嗽。
百里玹夜听得这熟悉的声音,狐疑转头,就见栾毅正单膝跪在薄纱屏风那边,脸上的黑色面巾拉到了下巴上,似已进来许久。
---题外话---二更很快来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