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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跟我开玩笑呢?”
六月的正午,烈日炎炎,在崎水城南边一个说偏不偏说正不正的巷子口里,一个少年坐在小扎凳上,他背靠着门框,笔直的双腿叠在面前的四方宽桌上,桌子上摆着一把锄头。
少年抱着手臂,眼睛因为光线的缘故,半睁不睁,瞧着有些慵懒。
“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呢?”他对着桌子对面站着的人道。
那人个头不高,有些敦实,从模样看差不多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副酒楼店小二的打扮。他手里握着一把长锅铲,正面有难色地看着少年。
“可、可是……”也许是因为太热的原因,小伙子脸上红红的,他偷偷看了少年一眼,又把目光缩回去了。“可是,我们店里不缺锄头啊,老的那把还——”
他话说一半,少年一动,他抬头看见少年细尖的眼角,不知怎么,汗刷刷地往下流,话也说不出口了。
少年也没做什么,只是把搭在一起的脚上下换了个位置。
“就你们店那把破锄头,我说句不好听的,刨个地瓜都掉齿,你怎么用。”
这小伙子是街头上“王家酒铺”的活计王二,他听了少年的话,愣头愣脑地道:“没掉过齿啊。”
少年一脸淡定,道:“那是因为还没刨地瓜。”
王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少年又动了动,他放下双腿,起了身,手掌支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向前探。
王二忽然感觉到面前一暗,转神的时候就看见一双细长眼眸正淡然地看着自己。他心里一抖,那感觉就像是在烈阳高照的天气里,忽地叫人泼了一身冰水一样,虽然起初有些瘆人,可还是觉得很爽快。
“你……”
少年嘴角一勾,用轻细的声音慢慢道:“其实,上次去你店里打酒的时候,我就瞧过那把锄头了,就是因为看见了,所以我回来后,才特地准备了一个新的给你。你那个真的用不了了。”他说着,将桌上那把新锄头递给王二,道:“我家的铁器活全城都有名,你拿回去用个几年都不成问题。”
少年把锄头放到王二手里,后者战战兢兢地接过,少年又道:“掂掂分量。”
王二把锄头拿在手里掂了掂,少年站起身,道:“怎么样。”
王二点点头,“是好锄头。”
少年道:“你常来我这买东西,我不会骗你的。”
王二还是有些犹豫。
少年看着他道:“你怕钱不够也不打紧,算我送你好了,拿回去吧。”
王二诧异地抬起头,“送、送我?”
少年轻轻一笑,道:“本也是给你们店里打的。”
王二看着少年,觉得有些恍惚。面前人站在金色的暖光和无限的蝉鸣声中,他的笑容很淡很淡,淡得好像是自己的幻觉一样。
少年年纪不大,看着比自己小了不少,他面色不算白皙,可是极为干净,一双眼睛淡薄尖锐。他的嘴角好似永远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那笑容看起来跟别人的有些不同。
具体哪里不同,王二也说不清楚,只是他每次看到这种笑容的时候,脑袋里就像刮了大风一样,呼呼地乱作一团。
此时也一样。
王二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银钱,数了些,递给少年。
“不、不能白拿你的东西,我们掌柜的会骂人的。”
少年接过,圆圆的钱币在他手里打了个圈,他对王二道:“下次再有什么活,记得来找我。”
王二头如捣蒜,“好。”
王二抱着东西离开,少年打了个哈欠,抬头瞧瞧天气。
太阳高高在上,晃得少年眯起眼睛。
他被晒得颇为舒服,打了个哈欠,道:“收摊收摊,回去睡了。”说着,他伸了个懒腰,可胳膊刚伸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来了。
而后他仿佛是有所感觉一样,头一扭,看到路口站着一个人。
那男人穿了件薄薄的青色短打衣衫,胸口微敞,窄腰长腿,一副铁打的身材。
袁飞飞咧嘴一笑,慢悠悠喊了声:“老爷——”
岁月如梭,五载过去,张平已近而立,他的发丝随意束在脑后,下颌坚硬,脖筋结实,面容也如千锤百炼的铁器一般,越发的深邃沉静。
袁飞飞凑过去,讨好一乐,“老爷,刚好卖光,走走,回家。”
张平看了看她身后,空荡荡的桌子,抬手比划道——
【多做的那把锄头为何不在。】
袁飞飞:“卖了啊。”
张平微微皱眉。
【卖给谁了。】
袁飞飞:“王家酒铺。”说完,她又补充道,“他们的锄头破得不能使了,我帮他们换一个。”
张平点点头,转身,袁飞飞跟在他后面,两人一起往家走。
路上,张平又冲袁飞飞比划了一句。
【莫要强迫于人。】
袁飞飞摊手:“我本是要白送的,结果他说怕被掌柜的骂,非要给钱。”
张平侧目看了她一眼,袁飞飞一脸坦然。
张平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尤带着些说不明的意味,或许是笑,亦或许是无奈。
袁飞飞同张平回了家,两人一起闲了下来。
本来张平打好了几样东西,袁飞飞拿去卖,中午吃完饭袁飞飞就出去了,结果没过一个时辰呢,就卖完收工了。
袁飞飞在院子里,一边给自己扇了风,一边把头上的方巾解下。
“哎呦可热死了。”袁飞飞跑到水缸边,舀了水,给自己洗了洗脸,然后到树荫底下纳凉。
院子那棵袁飞飞叫不出名字的老树,每到一年春日的时候,便会开始抽新枝,到了夏天,树叶茂盛,坐在下面十分凉快。
袁飞飞这里的第一个夏天,就拉着张平在树下面磨了两个石垫子,为了将石头抛平了,张平花费了不少时间。
不过现在躺在上面,也是舒服得很。
张平去泡了壶茶,拿到树下,坐到袁飞飞身旁。
袁飞飞躺着,张平坐着,她看不到张平的表情,只能看见张平宽阔的后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张平的背脊上,一点一点的,袁飞飞看得有些怔忪。
张平转过头,刚好与袁飞飞四目相对,张平抿抿嘴,将茶壶放到一边,把袁飞飞拉起来坐着。
袁飞飞一眼张平的表情就知道,又来了。
还没等张平抬手,袁飞飞就先一步把他的手掌按下去。
“老爷,又要搬出去住?”
张平面容沉稳,点点头。
袁飞飞面无表情,道:“老爷,你是不是觉得把我养胖了。”
张平一愣,上下看了看袁飞飞,摇摇头。
袁飞飞是远远称不上胖的,这几年来,她长高了不少,如今站在张平的身边,也快到他胸口的位置了,可不管张平怎么喂她,她就是长不胖。夏天里光着脚丫子满地跑的时候,她小脚一翘,上面的筋脉看得一清二楚。
袁飞飞一副“就是如此”的表情,又一本正经道:“老爷,你也没胖。”
张平:“……”
袁飞飞往后一坐,道:“对吧,没必要。”
袁飞飞说完就往后一躺,闭眼睛装死。
这不是张平第一次同袁飞飞说起这件事,所以袁飞飞早就应对自如了。
其实,一直以来,她同张平一起住,完全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不管是她,还是张平,都视作平常,直到不久前,马婆子来到家中。
这个马婆子是崎水城南街上,最有名的媒婆,说过的亲数不胜数,那日她找上门的时候,还是一大清早。
袁飞飞睡得热火朝天,张平为马婆子开了门。
马婆子一见张平就喜笑颜开。
张平也认得她,把她请进屋里,那时袁飞飞埋在被子里蒙头大睡,马婆子并没有注意到。她一心同张平套亲近。
马婆子是来给张平牵线的。
“张铁匠,你可是了不得哟。”马婆子一脸笑意,自上往下将张平看了遍,“那日你在街上一过,刘家的寡妇眼睛都直了。”马婆在媒妁行当里浸染多年,年纪虽然大了,可眼睛里总是透着一股淫光。张平口不能言,捡起一旁的纸,要在上面写着什么。
麻婆拦住他,道:“张铁匠,咱婆子不识字,你也不用麻烦了,过几天婆子挑个日子,让你们两个见上一见,可好。”
张平笔直地坐着,说不出,也写不了,最后他只得起身。马婆子一脸疑惑间,他到床上,把被子拉开点,露出袁飞飞的小脸。
袁飞飞觉得脸上一凉,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老爷?”
这床上突然爬起来个活人,马婆子吓得差点没坐地上去。而后她定睛一眼,眼神里便透出几丝奇怪的神色来。
张平冲半睡半醒的袁飞飞比划了几个手势,袁飞飞歪过头,看到马婆子,迷糊道:“他说多谢。”
马婆子又笑了,道:“那张铁匠,咱们可这么说定了。”
张平连忙拉住袁飞飞胳膊,袁飞飞还处于混沌状态,被张平一抓可算清醒了点,把下半句补全了。
“——但是不必了。”
马婆一张脸也不见僵,依旧笑得开怀,她看着张平,语气轻飘道:“别看刘氏是个寡妇,那模样可是一等一的好,而且家里还有些产业,定不会辱没了你。”
张平还想“说”些什么,可袁飞飞脖子一软,又睡了过去,张平不想再把她弄醒,只得作罢。
马婆子告辞,张平将之送至门口。
临别之际,马婆子有意无意道:“张铁匠,那房里的小姑娘,年岁瞧着也不小了吧……”
张平一顿,看着马婆子。马婆子摸了摸头上的插花,随口道:“这个年纪,也该注意一下了,婆子我倒是无所谓,可若要这左邻右舍的知道了,难免会有嚼舌根子的。”
马婆子斜眼看了张平一眼,又道:“那刘寡妇虽然死了相公,可人到底是个本分人家,人家托婆子来寻你,也是颇有诚意的。要我婆子说呀,张铁匠把自个儿铺子打理的不错,但说到底……”
马婆子说一半,留一半,只有眼神若有若无地瞄了张平紧闭的嘴唇上,最后轻飘飘地叹了一气。
“婆子改日再登门。”说罢,便离开了。
张平沉默地站在门口,看着门外通往大街的青石路,面色铁青。
半响,屋里传来袁飞飞起床的声音,张平回神进屋,那破旧的门框上,已经握出了深深的掌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