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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湛一时之间怔住,良久,才蓦地反应过来,脱口而出的却是:“高湛早年听闻太后娘娘曾是有名的才女,可左手画画右手同时题书……”
被一旁高演厉声喝断:“阿湛!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怨不得高演会这般动怒,高湛他此番所言的确太过火了些。怀疑太后写密信要谋害他已是大不敬,高演自觉对不起他才会对他如此一忍再忍,更不用说高演心里本就存了几分疑问,想着问一问也是好的,便默许了高湛的这个行为。可这并不代表高湛可以得寸进尺!
高湛说这封信是娄太后所写,而现在昭君证明了自己右手已伤,实在是写不出这样子的信。他却说出这样子的话,无异是已确定昭君就是写信的那人,若不是昭君用右手写的那便是左手写的,不是左手写的便是别人代笔的……
高演此刻的怒容十分真切,眼见高湛还想开口,忙的上前一把拽住他,怒斥道:“你今日是着魔了吗!怎么敢对母后这样子说话!快点给母后赔罪道歉!”
高湛却很是固执,硬是直了脖子不肯低头赔罪。那样子的形容到像是破釜沉舟的样子,想来他自昏迷之中醒来得知皇位已经自他身上落空,且还这般理所当然的落了空,心里头憋闷了这么多年的怨气也就在这个当口一并的撒了出来。然则他有几分不晓得的事情是,如今的娄昭君已然不是从前的娄昭君,如今的高演也已然不是从前的高演。
他在宫外的这段时间里,宫里头的一些事物更迭他不清楚。
所以他现下有这番举动很正常。高演在一旁岌岌的拽着他,是不想让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可很明显高演此举有些失妥当,想要让一个人闭嘴应当是去捂他的嘴而不是拉他的胳膊。
于是,高湛便毫无障碍的开了口,他直直望着昭君,一字一顿道:“还望太后娘娘能替高湛解惑。”
登时之间大殿里寂然一片,昭君只觉得三道闪亮的目光直直的落到了自己身上。沉默良久,昭君才又伸了手进怀里掏了掏,将方才那张擦鼻血的绢帕掏出来抹了把鼻血,顾自一笑。然后才温吞道:“原来你也听说过,哀家本是个才女。”略停顿片刻,她将绢帕揉进手心,转过头来瞧着高湛:“你说的不错,哀家原本是可以左右手同时书写的,你也听说过那是件多么难办到的事情吧?”
高湛没有回答她。
昭君似乎也并不想听到他的回答,顾自笑了笑,继续道:“只是现在已经不行了,很多年前就不行了。湛儿,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哀家会伤了一只手?”
是了,她费了这般大的功夫,为的便是这件事情。那封书信本就是假的,她娄昭君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又怎么会以城池为诱央魏国国君去做?那不过是封让别人仿了她的笔迹写的假信,无论用何种手段都无法证明是娄昭君所写。倘若这封信,高湛不曾拿出来,那么他便是空口无凭,大齐朝纲最为动荡的时期他这位先皇最看重的皇子却留在宫外迟迟不归,此等品行日后朝中大臣如何能服他为大齐储君。倘若这封信,高湛拿出来了,那么她同他娘之间的陈年旧账也可以适时的清算一番。无论他做何选择,最终收益之人皆是昭君。
高湛何其聪明,昭君不过是开了个头,他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始知这是一个陷阱。
昭君手上的伤宫中鲜有传闻,但也不是说没有半点的传闻听见。早些年高演便曾听到过宫中的老姑姑提起当年的旧事,说的是柔然嫁过来的蠕蠕公主初是个急躁的性子。大抵是因为柔然是个草原之上的民族,郁氏初嫁过来的那段日子里,日日皆吵着要出宫骑马射箭。
先皇被吵得无奈,便只能在花园之中树了块靶子让那蠕蠕公主射箭玩儿,这个习惯便持续了好些年,郁氏诞下高湛之后的几年中也时常会在花园之中射箭玩儿。后来有一日不知怎地,蠕蠕公主的箭不小心偏离了靶心射中了过路的昭君。那时郁氏是皇后,而昭君不过是个不大得宠的贵妃。先皇虽说为此大怒,冷落了郁氏一段时日,后来却也是不了了之。
高演当初听闻这样的传闻之时,其实并不相信。可他的记性却很好,昭君受了受伤的那段日子他虽然年幼,却有几分记得。他觉得自己有些想不出来郁氏那样温柔的性子骑马射箭之时是个什么模样,但想来她心地那般善良应当只是一时失误,才错伤了过路的昭君。
可现下突然提起这件事,高演却有几分恍惚。他蹙了眉,从前不曾想到这个层面上,只觉得他娘亲能养好手伤抱一抱他已是很好,但现在想来却觉得不是滋味。双手同书是何等艰难之事,他活了这么些年都不曾见过。他的娘亲原本是个才女,却被郁氏那一箭射穿了手。
高湛欲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高演高声再次喝断:“阿湛!朕今日顾念你重伤初愈,神志不清,所以才说出这些混账话!你马上给朕回修文殿去!”见高湛还有开口的意思,便补了一句:“不许多言!”
高湛眸光几番明暗,最终还是走了,只是临走之前回头望了一眼金榻之上正襟危坐的昭君,面色晦暗难明。
这件事就此做了个了断。高湛离开未多久,高演便将那封信丢进了殿中灯柱里,火舌舔上薄纸,顷刻间便燃起了一片幽蓝火光,不稍多时便已经烧的成了灰烬。高演立在一旁望着那残存的灰烬半晌,才回过神来。
昭君极轻的长吁一口气,今日情形不用多说也能知道,萧唤云的这一颗种子种的很好,她就像是一株爬藤草,日后还会伸出更多的藤蔓来将他紧紧捆住。不管萧唤云闹也好,撒娇也好,只要她的目的是为了高湛,高演心中的那株藤蔓就会缚的他越紧。没有人能永远忍受这一切,总会有一日,他会忍受不了这重重累赘从而产生想要将它挣脱开的想法。
而高演,这个儿子他总算是有一日站在了她的身边。
接下来的半日之中,高演便一直留在昭阳殿中同昭君闲话几许。昭君打算绣一幅山河图做成屏风送与高湛为新邸的贺礼,高演便陪着她挑选着图上各种山水绣线的颜色。大抵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缘故,昭君觉得这半日很是圆满。
待到夜色四合,宫灯初上之时,高演依旧没有离去的意思。只是昭君嫌那针线太过于密麻瞧着人眼疼,便索性搁置在了一旁。高演从正殿金榻之上转于后殿的窗畔软榻之上,且脱了鞋袜,同他当初未娶萧唤云之时一趟,很是随意。因担心他枯坐着无趣,昭君便挑了几个略有趣味的话本子给他。
昭君素来对这个儿子期望甚大,自她开始同郁氏争斗不休开始,在学识之上便处处苛求高演,从而养成了如今这样一板一眼的脾性。大抵是从未曾看过话本子的缘故,高演此番看的很是入迷,催促着青蔷添了好几次灯油。
瞧着那窗边执书闲散而卧的侧影,昭君很欢喜,见天色已晚便索性携了青蔷一同去了趟侧屋的小厨房。她平日里对吃食不大挑剔,如今挽了袖子打算在小厨房里坐一桌饭菜让她的儿子吃,却开始挑剔起来。嫌青菜太寡淡,嫌红焖肉太油腻,嫌这嫌那的嫌弃了半日,都不曾想到做什么好菜出来,便被青蔷一把推出了门。青蔷取笑她道:“依照姑妈这样子嫌弃下去,皇上今儿晚膳就不必吃了,回头直接吃了当做早膳然后上朝去好了。”
昭君捏一捏她面颊上的软肉,慢条斯理道:“若是今晚你煮的饭菜有半丝不合演儿的胃口,明日便将你打发到慎刑司去服役。”
青蔷做了个十分愁苦的表情。
昭君不再说话,只转身走了。因昭阳殿位置处的略高一些,立在殿前最高的那一处台阶之上时便能瞧见十里宫灯的盛景。走过回廊,穿过一片扶苏花木林间的碎石小道,殿门外亦是悬了一排宫灯,照的殿前水榭一片亮堂。
昭君疾走了两步,停在紧阖的殿门之前,正要抬手去推门而入,却听见里头传出细碎的话语声。
因是隔了些许距离又有一扇门,里头说话那人又是可以压低了嗓音的,昭君听在耳里之时便觉得不是那么的清楚。但依稀能辩之一二,说话的那人说的估摸着是萧唤云,其间有几个字眼清晰落入昭君耳里。说的是知错了,上缴凤印之类的余余。
昭君抬头望了会儿漆黑的天幕,觉得这样沉寂的夜晚大约是瞧不见月色了。时有清凉晚风吹过她身侧,惊起宫装广袖,簌簌得作响。
良久,紧阖的门里才响起高演的嗓音,徐缓且坚定:“你回去告诉皇后,凤印她且拿着,倘若她真的是德行不当,朕自然会拿回来。”继而响起翻页的声音,殿内似乎瞬间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高演又漫不经心的补了一句:“朕今晚不想见她,你回去转告她,她想求的那些事朕帮不了她。”
又是良久沉默,里头渐渐响起脚步声,朝着门口而来。昭君敛了裙角往边上站了站,里头推门而出的那位姑娘似乎有几分落寞,不曾发现旁边站着的昭君。只极轻的叹了口气,便垂着头迎着夜色走了。
夜凉如水,昭君在门口站了站便觉得有些受不住那逼人的凉意,裹了裹衣领便往殿里迈。一只脚方迈出去一步,她便生生的顿了住。
地上缓缓洒落泠泠月光,身后不知何处响起一声悠长而又婉转的鸟鸣之声。她回过身来,覆手于眉骨处搭了个棚远望了会儿,夜幕如同墨汁一般渐渐挤满整个天幕,可她却觉得在这漆黑天幕之下,依旧能听见草木拔节而长的声音。
那句话怎么说来的?
无论凛冽隆冬如何漫长且刺骨,春意总是会悄悄爬上枝头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