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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答应了不涨租,也依旧照着之前答应的这几年免租,别云山庄的这八家佃户顿时放下心来。
如今年头不好,田产一年不如一年,能少缴一年的租金,对于佃户们来说,都是件好事。
他们早做了打算,要是新来的那位管事说涨租的事是真的,他们就大闹山庄,然后豪气地跟郎君辞行,到别处当佃户去。
如今一切照旧,他们又可以乐淘淘地留下照顾租赁的那几十亩地。
听白术描述了佃户们各自回家后,一家老小欢天喜地的样子,楚衡微微扬唇,觉得舒心了不少。
他上辈子学的是理工科,种地这事对他来说,简直两眼一抹黑,要是这些人一气之下走人了,前任留下的这四百多亩地到了他的手上,可就真的都要荒了。
好在,佃户们最好说话。只要条件达到了,自然还是愿意留在熟悉的地方继续耕种的。
再怎么说,别云山庄都是前任分到手的家业,不求兴旺发达,但求无功无过。
要不然,楚衡睡着了都怕前任夜里入梦,掐着他脖子哭喊“还我命来”。
前任楚衡是庶出,他娘是良家女,小门小户的被楚衡他爹楚大富的正头娘子看中,抬进楚家做了妾。
楚大富的几个妾都是正房亲自纳进家门的,在楚衡的记忆里,各个都是娇花,但无一例外没有生育。
前任的出生,是意外。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外,有些碍了人眼。
八岁那年,前任过童子科,如果没有楚家阻挠,应该早就授官了。
十四岁前任又过关斩将,一路从扬州考进了燕都参加殿试,结果殿前失仪,被斥,幸好捡回一条性命。
等到十六岁再考……
大概是因为这段记忆太过难以启齿,楚衡回忆了很久都只有些模糊不清的记忆。
可他知道,这段记忆,应当和前任的死脱不了关系。
不过不管怎样。
楚衡打了个哈欠。他有的是时间搞清楚前任的死因究竟是什么,等搞清楚了这桩事,接下来就该好好谋划怎么活过二十岁,混吃等死到六十了。
于是,楚衡就这样一边在山庄里好吃好喝,一边温习离经心法,顺带着调理这具身体,过了几日,终于等来了去接老陈头的邵阿牛。
老陈头是别云山庄的老人了。
前任他爹楚大富三十多岁的时候,从人手里买下了这座山庄和周围的田地山头。楚大富虽然对小儿子没多大感情,可也怕别人议论楚家苛待庶子,分家的时候,直接就把这里给了小儿子。
老陈头那时候就已经在这里当差了。
正是日头西下时分,从内院出来,迎头就能看见天边毫不吝啬地铺满了大片的红霞金光。楚衡站在原地,看得有些呆了,直到白术又催促了几声这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
五味就跟在边上,仰着脖子问:“三郎在看什么?”
“在看天边的红云。”
“好看吗?”
“好看。”楚衡伸手摸了摸五味的脑袋,“去叫厨房准备一桌菜,再要几坛酒。”
五味闻言,似乎是怕他大病初愈又贪杯,瞪圆了眼睛。等楚衡再三保证只小酌两杯,这才听话地奔去了厨房。
等人一走,楚衡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一脸忍笑的白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看着强做镇定,背着手大步往前走的主子,白术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
进了中堂,楚衡一眼就瞧见正手舞足蹈说话的邵阿牛。再看他跟前的老头,抖了抖眉毛,指着邵阿牛教训了几句。
这人就是老陈头了。
楚衡一眼便认出了他。老陈头如今已经五十多了,额头上的褶子多得能夹死蚊子。和诸枋不同,老陈头在别云山庄当了这么多年的大管事,身上穿的依旧是那几套粗布衣裳。
楚衡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老陈头,脑海里很快就对他的身体情况做了个判断。
五十多岁的年纪,放在古代,已经步入老年。但兴许是一直做活的缘故,老陈头的底子并不差。
起码,比楚衡自己要好上许多。
楚衡叹了口气,想着靠帮忙调理身体来拉拢老陈头,大概是不行了。
只盼着这一位,是好相处的。
老陈头余光瞥见他进了中堂,眼皮子往上抬了抬,不吭声。倒是邵阿牛,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立马安静了,垂着手站在跟前:“郎君。”
“嗯。”楚衡点了点头,说,“回头下去找我的小童领赏。另外,从明日起,你暂时跟在陈管事的身边做事。我若是要找你,记得随叫随到。”
邵阿牛闻言,脸上顿时绽放开大大的笑容,嘿嘿笑着摸了两把自己的后脑勺,忙听话地往中堂外走。
白术和五味这时候也退了下去。中堂之中,只留下了楚衡和老陈头。
老陈头站着不动,一言不发,直到楚衡径直走到跟前,俯身行了一礼,这才叹息道:“郎君这是何必。”
楚衡惭愧:“前些日子染病在床,竟不知陈管事被寻了理由赶走,实在是愧疚。”
“你一个读书人,腰板要直,怎么能向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行大礼。”老陈头皱眉,又等了一小会儿,才开口道,“何必使人找我回来,别云山庄有诸管事在,郎君可高枕无忧。”
楚衡不信邵阿牛这一路上没把涨租的事同老陈头说,只当不知,又仔仔细细从头说了一遍。末了又道:“若他能安分一些,我倒是能留他在庄子上当个小管事,月俸方面自然不会少了他。可如今看来,只怕这人野心不小,别云山庄留不得他。”
老陈头沉默地听着,完了终于给了回应:“郎君可下定了主意?”
他停了一停,抬眼朝楚衡笑了一下:“郎君若是执意要我回来,可就要得罪人了。”
回应老陈头的,是楚衡唇角扬起的弧度。
“自然是,不怕的。”
*****
老陈头才回山庄,诸枋就得了消息。
田间地头的佃户们都在谈论他回来的消息。这些佃户同老陈头认识的久一些,关系也都不错,知道老陈头被赶走来了位新管事的时候,还有人自发地送了他一段路。
于是人一回来,佃户们就又都高兴了起来,纷纷商量着什么时候请老陈头到自个儿家里喝上两壶。
可佃户们高兴了,诸枋却气得无处发泄。
他来别云山庄的路上,早就盘算好了日后要怎么把楚衡踩在脚底下。可才接管了庄子没几天,楚衡竟然病愈了,不光如此,还一来就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
诸枋怒气冲冲的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偏院中,刚进院门,来山庄的路上新纳的小妾,就妖妖娆娆地迎了上来。
“阿郎这是怎么了?”
诸枋怒道:“怎么了?被个不长眼的小畜生踩了一脚!他竟然把姓陈的那个老东西找了回来,这会儿正跟人在中堂那边把酒言欢!”
小妾一愣:“郎君不是读书人吗,怎么会和这种田舍郎1在一块喝酒?”
“书读傻了,可不是脑子糊涂了。也不看看楚家现在什么情况,都已经把人踢到乡下来了,还连个脑子都不带,早晚有一天被自己玩死。”诸枋憋了一肚子气,一把拽过小妾,顾不上天色还没黑,直接把人压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搓揉。
等到泄了火气,诸枋从地上起来,抖了抖裤子,对着听见动静就躲进柴房不出来的小丫头吼道:“去把林管事、朱管事都叫过来!”
说完,他又抓了把小妾的胸脯,咬牙切齿:“我就不信了,这么个书呆子我还拿不下他!等明日他哭着求我管事的时候,我就给你打一支金簪。”
“好呀。”小妾娇笑着贴到诸枋身上蹭了蹭,“我要跟皇宫里的娘娘一样,做凤头的,还要嵌玛瑙翡翠。”
“给你做,都给你做。”
楚大富把别云山庄给楚衡的时候,庄子上还配了三五个小管事。
老陈头算是总管,底下还有负责采买的林管事,负责粮食买卖的朱管事等人。
当初老陈头在的时候,林朱两人的位置是油水最多,但被盯得最牢的。一年也贪不了多少钱。
等到老陈头被赶走,诸枋一进庄子,就把这里头的几个小管事都摸了个一清二楚,更是明里暗里试图拉拢。
林朱两人心思活络,当即就跟了诸枋,如今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楚衡不肯涨租,要给佃户们免租,一定程度上,也影响到这两人能到手的钱。
一听说诸枋找,两人顾不上正打算跟婆娘钻被窝,套上衣裳,连滚带爬地从各自家里跑了出来。
这一晚,诸枋的偏院亮了一晚上的蜡烛。
翌日一大早,楚衡从榻上坐了起来。
外头阳光正好,五味和白术都不在门外,楚衡乐得自在地站在走廊上舒展筋骨。
前任不知道是怎么糟蹋身体的。这几日虽然好吃好喝,再加上楚衡靠着金手指,开了几道万花谷调理身体的方子,终于是把身体调整得好了一些。
可说到底,依然是副风一吹说不定就能飞走的身体。
楚衡十指相扣,弯腰利索地往走廊上拍了一下。等直起腰来,就瞧见走廊那头,五味端着铜盆,一脸懵逼地站在那儿。
在满脑子“三郎中邪了”的胡思乱想中,五味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楚衡的脸。
实在是被盯得不好意思了,楚衡这才咳嗽两声,把换下的中衣盖在了他的脸上。
“你阿兄呢?”
“阿兄去厨房端药了。”五味抓下中衣,仔细叠好放到了榻边,“自从病好后,三郎变样了。”
楚衡一顿,心里苦笑:“以前的三郎是什么样子的?”
“啊,不是说三郎以前不好。”五味抓了抓头发,有些不知所措,直到看到楚衡脸上微微扬着的唇角似乎带着笑,这才道,“三郎从前总是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日夜颠倒的做文章。三郎从前也很少说话,每日同我和阿兄说的最多的是点灯、研墨。不像……不像现在,总是笑盈盈的,还常摸我的头,给我好吃的糖果。”
听见五味的应声,楚衡有些哭笑不得地抬手摸了摸唇角。
前任的笑唇不是天生的吗,怎么轮到他了,就变成总是笑盈盈的?
至于糖果。
楚衡垂下眼帘。他给五味和白术喂的糖果,其实是他这几日得空买来药材亲手制成的健骨丸,两个小童的底子比前任好不了多少,养得好一些,才能一块混吃等死到老不是。
又哄着五味吃了一颗今天份的健骨丸,白术也端着热腾腾的药进了屋。
楚衡端过药,刚准备入口,忽然停住。
他低头,凑近了药碗,闻了闻。
“三郎怎么了?这药香吗?”五味好奇地凑过来闻。
楚衡摇头,端着药碗看向白术:“今日的药,是你盯着熬的?”
白术点头。
楚衡看着他那副模样,知道这是多半和白术无关:“五味,去书房把药案拿来。白术,你去找陈管事,就说我要见负责抓药熬药的人。”
白术很聪明,当下眼神就变了:“郎君,难不成这药里放了什么?”
楚衡很庆幸这段时间的适应,让他了解到,在大延,读书人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还要粗通医理。再加上前任在书房里的确摆了不少医书,也给他自带的金手指找了一个不错的借口。
他伸手,摸了把五味的脑袋瓜子,对着白术感叹道:“有人给我的药里,加了点不错的佐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