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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宫里。
皇后娘娘身份尊贵常年养病,外头的消息轻易流传不进来,故而即便这里昨夜才发生了一件足以叫众人瞠目结舌打破后宫僵局的大事,宫内却因着主子的昏睡十分平静。
又到了皇后娘娘服药的时候,沄溪轻手轻脚地将药端进殿内,却迟迟不敢送到娘娘跟前。今日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宫中上下谁不知道娘娘亲自封赏了一位宫女令其一步登天,她实在不敢上前触这个霉头,便只有拿眼神不住地示意正在床边服侍的沅芷。后者心中轻叹,为了娘娘的身子着想,也只好福身上前轻声道:“娘娘,该喝药了。”
床榻上的女子不知听没听见,许久才翻了个身面朝床外。这样的天气,旁人无不抱着冰块不舍撒手,唯有她盖着毛毯还身形消瘦。伶仃的一把蜷缩在毯下,露出来的小半个下巴已然皮包骨,瘦得可怖。沅芷鼻头一酸,强忍着又小声问了一遍,安慧然才幽幽醒转,瞧着她拧眉,嗓音虚弱:“沅芷,你怎么又哭了,是谁给你气受了?我让爹爹……”
话未说完便已回神,她早就不是那个被人捧在手心如珠似宝的闺阁小姐,她的父母也不再是从前那般一心只为她着想的样子。如今连她自己受了委屈都无人做主,又谈什么给丫鬟出气呢?
沅芷本就心酸,此时见娘娘失神苦笑更觉酸涩。昨晚之事过后,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谁不知道?安府为了扶持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妹妹”,不顾娘娘的意思悄悄将她安插入宫,更不惜假借皇后病情危急,偷梁换柱让那“宫女”跟皇上……娘娘发现这事后气极反笑厥了过去,若不是太医下了虎狼之药将她生生逼醒,恐怕皇后便再也不会醒了。
思及此处,沅芷忙让一旁奉药的沄溪走上前来,又小心地将娘娘扶坐起来:“娘娘先喝药吧,莫为无关人等伤了身子。”
皇后并未拒绝,只是喝完后不要沅芷拿来的蜜饯。她终于找回了思绪,想起昨日自己娘家人为她联手献上的一份大礼,毫无血色的唇便不由漫上冷笑:“那宫女现在如何了?“
沅芷不敢提醒娘娘对方如今已不是宫女,还是她亲自下的命令。她放下药碗,让沄溪等人退出内殿,自己则立在床边低声道:“已收拾好东西,搬进了停云轩。临走前还感恩戴德地给娘娘谢了恩,只是娘娘睡着,奴婢便让她自己走了。”
停云轩与徐昭仪的凌波阁就在一处,徐昭仪如今代掌宫权,除了阮美人的华阳宫外,那儿正是如今人人想去的好地方,怪道人家兴高采烈地走了。皇后冷哼一声并未多言。总归她剩下的日子已经没多久了,这些人既想让她用剩下的时间再为安府发光发热一回,那她便如愿以偿给他们个好去处。
不是如此费尽心思地算计她,让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帮着把人送到了陛下床上么?她索性做个好人送佛送到西,把份位也给她封上去,也好看看自己都在后头使了这么大的力气,那人究竟能不能像她爹她祖父想的那般领着安府尊贵无匹荣华一世。
皇后神色冰冷,却在瞧见身边服侍自己许久亲如姐妹的宫女时软了下来:“我的日子不多了,只是苦了你。若你愿意,那……”
沅芷十分坚定摇了摇头:“娘娘多虑了。今日下了这样厉害的药,还不知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奴婢再请太医来看看。娘娘说了这么久一定累了,不妨再歇会儿吧。”
皇后还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继续。是了,她现在的身体已经连多说两句都坚持不下去了。想当年跟在那人身后,她也是能够恣意纵马与他一争高下的,要是到了下头他看见自己这样,不知会如何自责责备自己呢。
榻上的女子望着虚空凝视半响,又禁不住睡了过去。只是唇边依稀带着一抹怀念的微笑,沅芷瞧在眼里越发难过。
娘娘昨日晚间晕了一会了,不知谁传错消息竟把陛下请了过来。正巧昨日是初一,陛下索性留下来在书房处理公务歇了一晚,怎知竟有胆大的小宫女借机爬了皇上的床。这样也罢,偏宋女史也让人传过来顺势载入彤史。如此这一番番一件件难道不是浑然天成再凑巧不过了?可再蠢的人也该知道不重女色的皇上不挑地点就在皇后宫中无端临幸一个小宫女有多无稽!
也是因此,娘娘早上醒来得知消息气得发慌,一怒之下将那私下竟跟自己有关系的宫女赐了封赏。安府为了算计这一出不知私下安排了多久,居然连皇后娘娘的身子都不顾。长宁宫上下都有人谈论娘娘是不是怕阮美人风投太盛想另外扶持一个起来跟她打擂台,外头的人更不知会如何说娘娘了。
她愈加心疼娘娘,摇摇头退了出去。一一交代长宁宫其他人,再不多提此事。
……
连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都会如此猜测,长宁宫外的风言风语更是如同盛夏秋初燃起的林间大火,只要有个火星子,不借风势也能刮遍后宫内外。
杜阮阮今日醒得晚,陛下还没出现,流言蜚语已经听了满耳朵。她早上起来时那一阵真是吓得华阳宫上下都快掉了魂,这宫里谁不知道陛下最宠爱阮美人,却只有华阳宫的人才知道阮美人也是拿着颗心再真切不过地与皇上相互倾慕。其他宫妃听到这消息若只是摔个东西骂骂宫人,这位宫女出身的美人却躺在床上险些失了魂魄,任谁都唤不醒。
芝麻汤圆赵德福急得上火,偏又闹出虔州干旱灾民暴动等事,陛下一下朝便去御书房与朝中重臣商议公务,即便赵德福是李公公的徒弟也无计可施。
幸好阮美人还算清明,迷瞪一段时间就自己清醒过来。醒来后没哭也没闹,更不急着求见陛下,只是愣愣地坐了一会儿,便让芝麻去尚食局给她要几份烧鸡烧鸭甜点心过来,说自己饿了。
饿了好呀!芝麻等人头一回庆幸这位是个吃饱了便得了一切的主子。亲自去尚食局点了几个娘娘最喜欢的菜品,尚食局的人知道这位受宠,收了赏钱做得既精心份量又足。待到各种色香味俱全的菜一碟一碟端上桌,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引得旁边的汤圆都有些馋了,惯来吃饭风卷残云的小胖拿筷子拣着道多宝鱼尝了两口,突然抬头问她:“你觉得我胖么?”
“奴婢……”汤圆性子直,险些傻乎乎应了,芝麻掐了她一把忙把话头接过来,笑道:“怎么会呢!娘娘这样挺好的,奴婢可羡慕娘娘了。”
小胖瘪了瘪嘴,没有说什么,只是却头一回没了往下吃的心思。她就着两道菜随便吃了几口,到底心情不好没那个胃口,把剩下没动过的碟子分出来,叹口气道:“我饱了。这么多菜我没碰,扔了怪可惜的。你们要是想尝尝就端下去分了吧,若是不想就放在那儿,等我醒了再吃。”
说罢回床上躺着了,倒把芝麻等人吓得一惊一乍。
娘娘这果真是受了情伤么……连烧鸡烧鹅糖醋排骨摆在面前都不想吃了,还分给他们。
这要是以前,连皇上想从娘娘手下分口肉那都是要被咬的呀……
宫中妃嫔赐菜给下人不少见,令人担忧的是娘娘如今是状态。大家都看得出,虽陛下宠幸了别人,但按皇上之前那热乎劲,娘娘也不是轻易能失宠的呀。只是娘娘如今这么悲观,若是陛下来了惹他不喜,那——
即便如此,众人对视一眼皆不敢多劝。
其他人轻手轻脚各忙各的去了,躺在床上的小胖却摸摸自己难显真容的瘪肚皮有些惆怅。从早上到现在这段时间当然足够她冷静了,皇上不能与她一起用午膳的消息李公公也派人来说了一声。这肯定不是要失宠的前奏,但她有满肚子的疑惑无人可说,心情定然好不到哪去。
她在床上不知呆了多久,皇上过来时正看到只饿得奄奄一息的小胖睁着眼发呆。他这一路进来无人敢通报,杜阮阮并不知他已在悄无声息之际兵临城下。
她还在愣神自己午饭不吃待会要多吃多少才能补回来,便觉身侧一大片阴影忽如雪山崩塌倾倒而下,一下令她面前暗了许多。
“……”杜阮阮没有转头看他,而是抿抿唇,直接扭过身子避开了他的视线。
吃个醋不犯法不会杀头吧?她心里虽有七八分信他,可也有九分介意这谣言这件事。他答应她宫里不会再有新人,他没做到,难道还不许她发发脾气赌赌气?
皇上果然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屋内其他人已识趣退下,贴心的李荣海更把门都掩上。他在床边坐下,还没有开口,半张脸捂在被子里的小胖已经闷闷地开了口:“我这次没有不信你,是你自己食言,我才会生气。”
这般理直气壮又有些心虚的样子,令皇上一时欲失笑。他忙完公务一刻未歇匆匆赶来,原有许多话想说,此刻反而佯装平静地问她:“若……我这次辜负了你的信任,真的要食言呢?”
“……”
这次他却失算了,床上人身子一僵,并未如他所想一般冷不丁地跳起来冲他瞪眼。他等了许久,仍只看她将头闷在枕头里背对着他不动。皇上沉默片刻忽觉不对,握住肩膀猛然将她扳过身子,才见那张圆圆的脸上已经一片濡湿。
她那双被泪水洗净宛如夜幕的眼眸竟还倔强地盯住他:“如果陛下果真要这样,还请完成之前的诺言,送我出宫。”
“……”
皇上一时间哑口无言,心头仿若被人狠狠用指甲抠了一把般浮肿生痛。想捉弄她却不料捉弄了自己,他说不出话,却一把将她摁在了怀里,苦笑道:“我怎么可能会那样待你……”
话未说尽便长呼一口气,这眼泪有如刀剑透过衣裳扎得他胸口生疼,无法把剩下的话说完。
是他太自视甚高自以为是,总觉得作为一个皇帝而言自己所作所为已是放下架子纡尊降贵,可一段感情中若连身份都要分出高低,他又如何责备对方没有足够的安全感。
他搂着她手足无措,反而杜阮阮憋了一阵眼泪狠狠发泄出来,却像挪开了大石松快许多。
皇上忙忙乱乱地与她解释昨晚发生了什么。他难得言辞颠倒,她也听懂他没有碰别人,册封之事是皇后一力促成。杜阮阮心思不在上头也没过多纠结这事,待他舔舔唇说得差不多,她才握握拳头仰起脸看他:“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皇上就怕她不说话,自然不会拒绝。小胖在他胸前又握了握拳,鼓足勇气才道:“之前我不敢问,可有人对我说了似是而非的话,我不想疑神疑鬼,但不知道答案实在寝食难安。那回醉酒以后,你口中想念的人究竟是谁?”
“你会喜欢我……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
她神色那么认真,陛下却隐约有些释然。他眉目平和温柔,像早料到会有这幕,依稀还有点孩子气儿的埋怨,不高兴她此时才开口:“我等了这么久,你总算问我了。”
杜阮阮眨着眼睛看他,他的神态却非常平静,好像有许多话许多事情早就为她装在匣子里。等了许久许久,只等她自己有一天终于小心翼翼地主动走到他面前,推开那扇门,打开这个匣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