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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她?”
顾少顷喃喃自语。
“怎么忘?”
宁园的夜仿佛是群山环绕中
凭空造出的一副参差不齐的西洋画,屋内满室金黄刺目的光华,隔着一扇西洋门,屋外的天却彻底变了样。疏落的星辰落在画布的外延,连带着底色也像自来水笔撒了墨汁,一丁点儿黑,一丁点儿蓝,然后就是摧枯拉朽不可阻挡的气势。
这样的宁园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感,处处都是对照,男人与女人的对照,老人与小孩的对照,就连今晚来宾梳的发式,也有敝旧和新潮的对照。语言的组合如此神奇,原本不相干不相识的两人,可通过一组对话拉近了联系。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也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时空的幻像。
而此时讲台上的顾儒林不知说了什么有趣的妙语,惹得台下的诸人掌声连连,甚至连许久不见笑容的父亲也不禁微微一笑。
顾先生的讲话便在此刻到达高潮:“信之要讲得就是这些,最后,我想借着亲友们都在场的好时机,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
顾儒林的视线越过在场的宾客直直落到了我和顾少顷身上,随即高声道,“诸位都知道,犬子自少年时出游欧洲留学,去岁才归国回家。孩子大了,总是要成家立业的,他母亲去的早,我这个做父亲的看着孩子长大,学成归来,少不得要为他操心一翻。顾家与……”
“父亲。”
顾儒林尚未来得及说出后面的话,我已被师哥拉着走上了讲台。他的动作太快,快到我和世珂都沉浸在他刚刚质问的无声叹息中,我已被掌心微微握紧的汗意迫着往前跟去。他的脚步快且急切,生怕慢上几分顾儒林便要破口说出斐家的名字,说出那个一直在我面前坦坦荡荡的女孩。她此时在哪里呢?一定等在某处等着顾家的宣布吧。我这样想着,脚下不由拖住脚步,茫然地扫视着人群中各色人等的表情。
今日在场的客人繁多,大家本等着顾先生的话音一落就纷纷送上祝福,却没想到顾少顷突然在此时拉着我打断了他父亲接下来要讲的话。
而我被他紧紧拽着,此刻也很明白这是我们两人最后的机会,错过今日,不仅他便成了斐家七小姐的未婚夫婿,而我,大概也会成了即将是他继母的娘家小妹,
他名义上要唤一声“姨母”的人。数载过后,或许他还会记得我,却将永远从此萧郎是路人。
赌还是不赌?我问自己。
父亲锐利沉稳的眼神在眼前闪过,我看到母亲惊慌失措的脸色,看到姐姐死死攥着的衣角,看到小报记者随手拿起的照相机镁光灯,心内不由一顿,我的任性也仅到此刻,仅到此刻了。
我跟着他走到这里,是内心割舍不下的情愫,我此时的离开,亦是内心割舍不断的情愫,这两种情愫鱼龙混杂,长期占据着我的思想,我的内心,久而久之,连我自己也忘了哪一个才更为重要。爱情吗?还是亲情,我不知道,也不想明白。
台下众人本已惊愕不已,乍然见我停下脚步,对着顾少顷凄惨一笑,便也大概明白了几分。
“师哥,对不起,纵我理解了你,我们之间隔得的,也远不止这些了……原谅我,你还是……”心中想了千万遍,等到真正说出口才知其中艰难,“你还是……忘了我罢。”
此时众人议论纷纷,这份议论不同往日,很快,斐英树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她艳丽的面庞还是刚刚在大厅见我时的和煦,声音却早已冷若冰霜:“刘罕昭,你便要这般伤他的心吗?他为你做的原来这般不值,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退让了。诸位,父亲与顾先生曾私下商议了我的婚事,英树今日就恬不知耻一回,向诸位宣告一个好消息,我与顾……”
“斐小姐!”顾少顷大喊一声,想出声制止斐英树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却还是听到她不管不顾的说了出来:“我与顾家少爷情投意合,不日将缔结秦晋之好,还请届时诸位能来捧个场。”
话音一落,宾客们原本的惊异之色随即被道贺声掩盖。在上流圈子混久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们还是非常清楚的,尽管此时他们的好奇心早已如涨潮的潮水般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去,可是多年浸淫官场商场的诸人,早已约会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道理。至少,闲话也是茶余饭后的私下交议。
音乐声,欢笑声,将刚刚尴尬的气氛重新烘托到了高潮。人群攒动中,顾少顷惊怒的面容仿佛要说些什么,却在随后的嘴唇微张中轰然倒地。“师哥……”
我大叫着,不敢相信一向身体强健的他竟硬生生的倒了下去,恍惚间,顾少顷刚刚在花园的一幕重新跃在眼前,他的胸口,他受伤了,他竟然受伤了。所以和我说话时他才一直捂着胸口,我怎么没发现呢,我竟然没发现,我真痛恨自己的铁石心肠。
顾家的人早在顾少顷倒地的瞬间就将他扶起抬了下去,世珂因着医生的身份也跟着众人去了休息室。这突然的变故一时令在场诸人应接不暇,乐队的配乐戛然而止,刚刚还欢笑的众人再也按捺不住,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顾家少爷会突然晕倒。
我跟着众人将顾少顷互送到最临近大厅的房间,还来不及迈进脚步,斐英树已赫然挡在门口:“止步吧,你伤他还不够吗?原先我以为成全他最重要,可是你让他伤心了,所以恕我现在不想你见他。明日的小报还不知怎么写呢?至少我现在是名正言顺的。”
世珂本已进去,听到她的话不由又退了回来:“阿昭,回去吧,这里有我。你放心,他的伤是我治的,现下只是伤口崩裂了。外面已乱做了一团,你回家去等消息,听话。”
听话,我一直听话吗?我自己也不知道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人对我说的最多的不是其他,而是听话。我明明很听话,听父亲的话,听母亲的话,听老师的话,听姐姐的话,却唯独不肯听他的话,只是现今,我还有机会再听他的话吗?即使他苏醒过来,他也是别的女人名义上的未婚夫婿了,而我,只是一个让他痛心疾首的人罢了。
“好,我会走的。只求你再让我看一眼师哥,只一眼,算我求你。”
斐英树原本挡在门口的身子慢慢向后移了移,我看到被众人扶着躺下的顾少顷双眼紧闭,脸色潮红,唇角却无半分血色,这一幕,与当时被闵爷施了赭红袍并无二异,却又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