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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穿着银红的衫子,葱白色西式长裤,脸颊消瘦的带着点儿屋外的寒气走了进来。 她扫了众人一眼,看也不看一旁的二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光滑的地面照着人的影儿,由着傍晚起灯的星火在众人身上闪烁,窗子外屋檐的瓦渠突然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一滴又一滴,逐渐连起了无数细密的雨,流下满面惊愕的泪。
姐姐跪着,向着父亲母亲所在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开口说道:“女儿幼承庭训,一直在父母身前尽孝。自小受父母疼爱,读了书,上了学,过着别人羡慕不已的生活。二十五年来,蒙父母不弃,任由明昭自由来往。如今女儿遇到一件难事,不得不请父母答应,如若不然,宁肯从此青灯古佛,终生不嫁!”
一旁的二婶婶听了这话,冷哼一笑,对着错愕不已的父亲说道:“大哥你听听,这是什么话?逼爹娘吗?”
父亲本来就不明所以,见姐姐如此慎重,刘王氏从进门又一直在旁边阴阳怪气的,声音也沉了下来:“明昭,有什么问题起来说话。跪在那里像什么话,当着诸位亲朋的面,不怕丢人吗?”
“诶呦,她已经做了丢人的事,还怕什么丢人的。”二婶婶一面说着,一面扶着门框,墨绿色的袖口里攥着一条牙白手绢,随着手臂的摆动轻轻划出一条弧线。
“你消停点吧,我自己的姑娘自己管,还轮不到你大晚上跑家里来闹,像什么话,上次的事还没有教训吗?”父亲瞪她。
她见众人皆一脸嫌弃的瞧着她,也不说话了,扶着腰从门边一扭一捏地走了进来,就着一个梨木圆凳坐了下去,口中振振有词:“我看你们待会儿怎么说。”
父亲不再看她,对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姐姐说:“还不打算起来?”
“我要嫁人!”姐姐说。
“嫁人就嫁人,这么多年惯着你,也该嫁了。”
“我要嫁的人,是顾先生。”
顾先生!
咣当一声,有清脆的茶碗被摔在了地上,浅黄色的水渍随着乌亮的地板迅蔓延,不一会儿,有红色的液体顺着水流滴到了天青色碎裂的茶碗上。海朱一声惊呼,叫醒了仿佛睡梦中的我:“罕昭,你的手在流血!”
我该猜到的,自宁园回来的这四个月,姐姐的举止比平时随性了很多,每次外出,必精心修饰一番,她本身就身得美,仔细一打扮,人更像古代仕女图走出来的美人,带着风流婉约的美感。如今,她孤零零地跪在墨黑色的地板上,神情倔强严肃,又带着恋爱时期女子特有的执着无情,等待着众人的审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刚刚还欢欣鼓舞的众人神情严肃,面露不解,都希望这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话,说过之后也就散了。唯有二婶婶坐在一旁,捶着腿开始假嚎:“我说丢了人,你们一个个嫌弃我胡说。如今儿事实摆在眼前,我看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哎呦,我们刘家是败了什么性儿,好好的闺女要跑去给人家做小?你刘家妄为世代书香,还不如我们王家拾脸拾皮。那姓顾的儿子都能做你们家女婿了,家里还有一房姨太太,你嫁过去是给人当夫人?还是当老妈子。哎呦,我那苦命的二爷,儿子正找人说亲呢,侄女就做出这样败坏门风的事,这叫我们二房可怎么活呀?”
“我还没死呢,你不用在这儿鬼哭狼嚎的。”二叔穿着锦色长袍,戴着平时长戴的石青锦缎相滚边的小帽大步走了进来,他先是对着父亲和母亲深深鞠了一躬,这才再次开口:“大哥,我们也是听人说,这才赶过来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人说?听谁说?难道这事已经传开了?
父亲疲惫地叹了口气,对着在座的众人说道:“都坐吧,今儿这顿饭是吃不成了。改明儿我再请大家。明昭,你起来。我要你亲自再把话给我说一遍!”
“我……”姐姐抿着唇,手死死的绞着帕子,指甲已经泛白,留了掌心一道深深的红痕。
“我和儒林是真心相爱。您曾说,这辈子希望我和小妹都能找到自己的所爱,如今我找到了,深思熟虑后来禀报您。希望您和母亲能成全我!”
“顾儒林知道你今天说的话吗?”
“他知道,我们商量好了,今天我先来让您二老知晓,明天他亲自登门拜访,正式向您提亲。”
“提亲?他有说娶你做正室夫人?”
“自然是正室。”
“你这般笃定?”
“我……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其他的,我…我不在意。”
“好…好…好,我刘庆松竟然养出个不记名分的痴情种!你想让我怎么做?”
“父亲……”姐姐错愕,她想不到父亲会这样问她。
我也想不到,想不到姐姐会喜欢42岁的顾儒林。我以为我的奇怪只是自己的胡乱猜测,我以为我可以高高兴兴的和姐姐分享我恋爱了的喜悦,我以为父亲母亲会欣慰的看到我终于找到心爱的先生,可惜啊,这一切只不过是我的以为,我做了三个月的美梦,如今,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它就这样轻轻易易的破碎了,甚至容不得我细想。我总以为那个疼爱我的姐姐会带给我一个相貌英俊的姐夫,也会爱屋及乌的宠爱我。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我爱人的父亲。这是什么天大的好消息,竟然说都不说一声就砸到了我的头上,我呵呵大笑了起来。
海朱一脸惊吓的看着我,又看看姐姐,也哭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接风宴,怎么变成这样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大表姐,你为什么要喜欢顾先生呢?罕昭她……罕昭她……”
“海朱!”童世舫及时阻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这个时候说顾少顷和罕昭的事,不是火上浇油么?他想着,安抚好哭泣的海朱,走到我面前轻轻的抱了我,拍着我的背安慰道:“好妹妹,先把手包扎了,哥会给你做主的。”
我凄惨一下,比哭还难看:“做什么主?我没什么可说的,你也不许说!”说罢,指甲死死嵌进肉里,生生得疼。
老师沉着脸走上前去,一把扶起跪地的姐姐,对着其他人说:“今日晚了,大伙都散了罢。明日再议,韩妈你代我去给戴甄打个电话,说今儿要与庆松不醉不归,就歇儿在这了,明儿再回!”一旁陪着母亲的韩妈听了,忙抹了眼泪,答应着去打电话了。
老师又转头问世舫:“你们回吗?还是留下。”
呜咽的海朱已说道:“我要留下陪罕昭。”
世舫也点了点头,和老师说:“我们回去也不安生,还是留下吧。”
“好,你们这就叫厨房端了吃的自去吃吧,明昭,你随我和你父亲母亲到书房来!”
从二叔进门就一直未开口的二婶婶见状,忙不迭的跛着小脚,也随着长辈们往书房走。二叔见了,忙拉她:“你凑什么热闹,在这儿等着。”
刘王氏扶了扶头上戴的翡翠鎏金步摇,打着二叔抓着她的手,气道:“我怎么不能去,我是她二婶婶!这刘家的事我怎么不能管!别忘了,我可是你们老刘家儿的二太太!正儿八经的主子。”
“你还不嫌丢人,当着小辈们的面,你看你哪有一点儿为长者的尊严。”
“好你个刘仁松,你嫌弃我!你嫌弃我就赶紧休了我,也好像顾先生一样找个年轻小姐做姨太太。”
她的话像一把尖尖的刀,戳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偏偏今天她说的话那样真,叫人想反驳也生出了无尽的挫败感,只好闷闷听着不做声。
她看了,越起劲儿,平时她说话,人们总假仁假义的截断她,打她的脸。如今她也有了武器,不用出战就能扇得他们抬不起头,捂不住脸,刘王氏简直要笑了起来,她得意的想,乱吧,闹吧,越乱越好,她被大房压了几十年,老太太在时被压着,老太太死了她也活得不自在,如今老天开了眼,终于叫她逮着这么个错处,看以后他们还拿什么得意?看以后他们还怎样打她的脸?刘王氏想着,嘴里越不饶人:“姑娘做出不要脸的事,就别怕人说啊。横竖你们大房有的是本事,怕什么人听啊!”
“啪……”还未待她说出最后一个听字,一声响亮的耳光已打了过来。父亲面色深沉,带着不容忽视的怒气,看着一脸惊慌的刘王氏骂道:“我敬你为我们刘家生儿育女,一再忍让你。当初分家的时候把上海的产业给了老三,那是我做大哥的不对,所以你吵闹,我立即又给了老二苏州的厂子。如今,你在我女儿的拜师宴上做乱,我看在老二和孩子们的份上又容忍了你!没想到你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辱骂我们刘门,就别怪我翻脸无情。母亲虽然死了,我这个做大哥的还管点儿用处,不想在家待着就早点放屁,我让老二一纸休书送你走!”
刘王氏正哭着,听父亲这样说,忽然住了声,停了一停,又抽搭着大声哭了起来。
这就是我想念多时的家,过往那些温馨的场面,不过是短暂的安宁。在北平时顾少顷说,他羡慕我有爱我的父亲母亲和姐姐,其实他不知道,我有的也仅此而已,之后的岁月里,可能这仅有的一点儿也会随着姐姐的心意烟消云散。我想问她,真的很爱顾先生吗?大概很爱,所以才会不计后果不顾世俗的眼光愿意给人做小。我还想问二婶婶,真的很恨我们家吗?大概很恨,所以才会不管不顾的吵着全世界都要知晓,也忘了长昭、冬昭,婉昭都是我们刘家的子孙。
雨还在萧萧索索的下着,入了秋,南京的天儿又恢复了低低沉沉的闷,隔着绣楼高大的墙,漆黑的夜像一双无形的手,压着人喘不过气来。此时的顾少顷在做什么呢?他知道了他父亲和姐姐的事吗?他是什么反应?错愕?不解?疼痛?还是像我一样,生生的闷,生生的气,生生的说不出话来。
其实,姐姐大概没错吧,为爱追求自由,这是父亲从小教我们的道理,在别的女孩都裹着小脚的年代里,七八岁的我伏在父亲膝头,对着母亲笑。他们溺爱的看着我,和姐姐说:明儿和阿昭以后也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才嫁,这样我们一家才能很幸福的生活在蓝天下。我那时说:“我刚得了姐姐,不要和她分开。我们以后要嫁双生兄弟,这样就能同在屋檐下。”
如今,我们没有爱上同胞的兄弟,却阴差阳错的选择了亲生父子!这是谁的错呢?我不知道。
书房里的灯亮了一晚,二婶婶不断的哭声也伴随了一晚,这一个无眠的夜,终究随着众人的惊呼声迎来了天亮。
小厨房叮叮咚咚地响着,乱了一夜,大家都要吃点儿东西了。韩妈端上了莲子粥,众人正要开动,有小厮跑了进来急急禀道:“老爷,顾先生和顾少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