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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
深秋的夜,很寒凉。
有一只羽毛灰褐的鸟儿飞过了帝都厚厚的城墙,飞向了丞相府的方向,那已经被官府封了的丞相府。
鸟儿飞到了棠园,却未飞进去,而是停在了院墙上而已。
院子里有人。
君倾和小白。
小白坐在一张摇椅上,摇椅轻轻地一晃又一晃,他看起来,很是惬意的模样。
只听他还懒洋洋地问站在一旁的君倾道:“又准备回那脏得不行的牢房去蹲着了?”
“嗯。”君倾淡淡应声,“不回去,明日便没有被处刑的人,总不能让帝君对百姓食言不是?”
“哟,你什么时候开始为那小帝君着想了?”小白笑道。
“身为臣子,总要为帝君着想的。”
“说的好像你真的是打心眼里为那小帝君卖命一样。”小白又笑,嗤笑,“行了,要去就去吧,天已经黑了,是你这种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人出现的时候了。”
“嗯,我走了。”君倾依旧是一副淡淡的口吻,在抬脚之前又道,“别忘了我求你办的事。”
小白用脚点了点地,将摇椅摇晃得厉害了些,同时将双手枕到了脑袋后,懒懒道:“那你也别忘了你还要做甜糕给我吃。”
“我记得。”君倾道。
小白笑:“那我也没忘。”
君倾不再说什么,抬了脚,走离了小白身侧,朝院门走了去。
小白本是躺在摇椅上随着摇椅一摇一晃,却在君倾转身后将双脚定在了地上,静坐着看着君倾的背影。
直到君倾走出了院门,他才抬起脚。
摇椅猛地往后压倒。
小白却未再靠到椅背上。
那只停在院墙上的灰褐色鸟儿这时扑着翅膀朝小白飞来,停到了他的肩膀上,啾啾叫着,像是在与他说话一样。
只听小白似叹了一口气,沉声道:“看来那小猪还不算太笨,终是到了这一天了。”
“啾啾——”
小白慢慢靠到椅背上,让自己的身子随着摇椅慢慢晃动,看着已完全黑沉下来了的天色,慢悠悠道:“都要结束的,结束了,就好了。”
“啾?”
小白又笑了,微微笑着,笑得温柔,却也笑得悲伤。
过了会儿,有一道瘦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到了棠园外,一副贼头贼脑的模样将头探进院门内瞧了瞧,瞧见了坐在院子里的小白,还不待出声,便听得小白道:“用不着这么蹑手蹑脚的,我的小倾倾已经走了,走远了。”
“这还差不多,不然我怕他又想打死我。”瘦小身影吁了一口大气。
是宁瑶。
只见她从院门外跑了进来,瞧着她本是要和小白说什么,可当她看到小白微敞衣襟下的锁骨时,她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出不来了,只有往下咽唾沫的声音。
这妖人的锁骨,真的很漂亮哎,真的想要摸一摸,啃一啃。
宁瑶看着小白的锁骨,垂涎欲滴,又是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忍不住将心里话说了出来,“阿白,能不能让我摸摸你的锁骨啊?”
要不,啃一口也成。
“你觉得呢?”小白挑挑眉,并未将衣襟拢上。
他知道这小野丫头喜欢他的锁骨,比饿极了的小狗看到肉骨头还要垂涎欲滴的模样。
不过不巧,他就偏偏喜欢看她这副像小狗一般流着哈喇子的模样。
“你当然是不给的啦。”宁瑶用手背擦了一把自己嘴角的口水。
“那你还问来做什么。”小白笑眯眯的,倒不见丝毫嫌弃之意。
“问又不会掉一块肉,憋在心里不说,多难受,你说是吧?”看到小白笑,宁瑶也笑了。
“说的倒是有道理。”
“喂喂,阿白,我们打个商量呗。”宁瑶笑得眼睛有些亮。
“嗯?”
“我帮你把事办成之后,你让我摸摸你的锁骨呗?或者……让我咬一口?”宁瑶又盯着小白的锁骨看,似乎小白那不是锁骨,而是什么天下美味一般。
“这个嘛……”小白只当宁瑶说的是小孩子的话,既是小孩子,骗骗小孩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怎么表现?”宁瑶眨眨眼。
“一次成功,我就让你在这上边啃上一口。”小白笑着用自己修长的手指点点自己的锁骨,笑如桃花,“不,两口。”
“好!一言为定!”宁瑶笑着立刻朝小白伸出了手。
小白看着宁瑶的手,只是挑眉,却不说话。
“击掌呀,击掌表示成交。”宁瑶催他道。
小白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才将手伸出来。
宁瑶却是嫌他的动作慢,竟是抓了他手过来,而后将自己的手在他手心上拍下一掌,笑道:“好了,击过掌了。”
“这个事情,我绝对办得妥妥的!不过……什么时候去啊?”
“今夜。”
“今夜?”
“对,今夜。”
*
青茵看着床榻上冷汗直流、浑身抽搐不已、双腿被紧紧绑在床尾处的朱砂,不由得拧起了眉心,她死死按着朱砂的双肩,续断公子手上的针正紧密不断地在她身上刺下。
银针有半尺长,每次刺入都差不多尽根没入,其中滋味,可想而知,更何况——
还是刺进被她用匕首划开的伤口里!
朱砂睁着双眼,清楚地感受着身上的每一点疼痛,她浑身无力,连微微动上一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她此时唯一有力气做的事情,就是睁着眼而已。
睁着眼,清醒着,清醒着感受身上这一次又一次好似能将她整个身子都撕裂开来的疼痛,好像在野狼的利爪和尖牙撕开了身体,好像在刀山火海上滚爬,好像从高高的悬崖上重重摔到了荆棘从里,浑身的血都在翻滚,翻滚着想要往外涌,使得她的身子不由自控地痉挛,使得她身上不断有冷汗沁出,湿透她的发,湿透她的衣裳,也湿透她头下的枕头和身下的被褥!
血水与冷汗,使得她好似受了重伤又受了暴雨冲刷的一样,可明明,她身上没有重伤,这屋里也不会有暴雨。
可纵是如此,朱砂都未曾叫过一声,更莫说喊疼,她只是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而已。
一次又一次咬破下唇,她又尝到了自己的血的味道。
腥甜,却也是咸的。
此时的续断公子,像个没有情感的石雕一样,对着剧痛到浑身痉挛的朱砂,他像是视而不见,继续将自己手上半尺长的银针刺入朱砂的皮肉里。
忽又见他将摆放在一旁的匕首拿起,而后对着朱砂的腰腹划开一道一寸来长的口子,青茵见状,将眉心拧得更紧,再看朱砂头上陡然冒出的豆大汗珠,她心存不忍道:“公子……”
青茵的话还未说,便听得续断公子冷冷道:“她都未喊疼,你又何须为她觉得疼?这是她自己选的,纵是死,她也要忍着。”
续断公子说着,面无表情地将他手上的银针从朱砂腰腹上的那道一寸来长的血口子扎了进去,尽根没入。
朱砂的身子痉挛得愈加厉害,痉挛得她突地想要坐起身来。
只听续断公子一声沉喝道:“按稳她,不要让她乱动!”
青茵咬牙,死死按住朱砂的双肩。
续断公子却在这时伸出手,就着他的衣袖替朱砂拭掉她额上大颗大颗的冷汗,看着她因剧痛而大睁而腥红的眼睛,动作温柔,声音却是冷冷淡淡没有多少温度,道:“这才是开始,可还能出声说话?”
“……能。”朱砂松开被她自己咬破才下唇,声音沙哑道。
疼,的确很疼,但她还能忍,她也必须忍!
“能说话,便证明你还能忍。”续断公子幽幽叹了一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朱砂没有再说话,只是勉强地扬了扬唇角,对续断公子轻轻笑了一笑。
她才被续断公子拭掉汗珠的额头又重新冒出了大滴大滴的冷汗来。
续断公子收回了手,静静坐在一旁,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才将扎入朱砂身体里的银针一一取出来,这个时候,朱砂又难免要承受如在刀山暴雨里走过一遭的苦痛折磨。
续断公子将银针取出来后一一递给了青茵,随后青茵递给他一只精雕细琢的小香炉,他倒了些香粉在香炉里,点燃,将这香炉放到了床头旁,让朱砂能闻到香粉燃烧后的清浅香味。
这个味道朱砂认得,正是那日在马车里她睡着时闻到的清香,也是在客栈里睡觉时,那屋子里点着的熏香味。
渐渐的,朱砂觉得身子没有那么疼了,她急促的呼吸也渐渐趋于平稳。
“你说你一直在做一个梦,一个只要你一睡着就会出现的梦,一个漆黑冰冷的梦,这个梦的存在,让她从不能安眠,所以,但凡你要入睡,就会点上这安神香。”续断公子看着双眼渐渐褪去腥红的朱砂,缓缓道,“天下间,这有我会做这个安神香,只有我这个安神香能驱散你的噩梦,你累了,又到了该睡一觉的时候了。”
续断公子说完这话时,朱砂发现青茵又站到了床榻边来。
她手上拿着一盏灯,一盏花灯。
海棠花模样的海棠花灯,灯纸是浅朱砂色的。
灯里点上了蜡烛,让本是浅朱砂色的灯纸衬成了朱砂色。
续断公子接过这盏花灯,捧在手心里,又是缓缓淡淡道:“这盏海棠花灯或许能让你愿意入眠,看着它,睡一觉吧。”
朱砂色的海棠花灯……
渐渐的,朱砂觉得自己倦了,眼睑沉重得厉害,沉得她闭起了眼,听了续断公子的话,又睡去了。
续断公子没有离开,但他的面色却不好看,青茵不放心,便轻声唤他道:“公子可要歇上一歇?朱砂姑娘这儿,青茵可以替公子看着。”
“不必,我自己守着她便好,你出去看看那个孩子,与他玩会儿,以免他又想着他的娘亲。”
“是,公子。”
*
秋天,树叶枯黄纷落的时节,却也是金黄丰收的时节,欢笑多于悲苦的丰收之季。
她知道什么叫做丰收,因为她看到了田间那些人们脸上洋溢的欢笑,听到了他们在田间的欢歌。
十岁那年,从她第一次有机会坐在那株在春日里会开满粉色花儿的树下开始,从她见到那个面上带着半边银制面具的男子开始,她就不用再住进那个一丈见方的石屋。
她有了她自己的屋子,真正的屋子,屋子不止两丈宽,还有院子。
只不过,依旧只有她自己,会到她这院子来的人,除了她自己,便只有那个戴着半边银面具的男子。
他是个温柔的人,会时常来看她,会对她笑,会给她带些好吃的来,当然,他还会给她带来命令,主人的命令。
她的饭不是白吃的,是要帮主人做事的,她的名字也不是白取的,她叫诛杀,那就一定是要杀人的。
没有人会愿意养一条没用的狗,她的主人更是如此。
只是她的主人不再用那个石屋拴着她,而是将石屋换成了每月两粒的药丸,月初一粒,月末一粒,月初是毒药,月末是解药,她要是听话,月末不仅能吃到香喷喷的白米饭,还能得到解药,若是不听话的话——
后果无需想,她也能知道。
所以她很听话。
其实主人不用这般对她,她也不会逃跑,更不会不听话,因为她还要吃饭,她除了会用自己手上的刀来换米饭吃,她就再也不会其他。
其他地方,也不会有人需要她。
那个戴着半边银面具的男子告诉她,他叫溯风,很好听的名字。
她自也告诉他,她叫诛杀,诛灭的诛,杀人的杀。
然后他笑着说,这名字不好,不如叫朱砂,朱砂色的朱砂。
她不知什么是朱砂色。
他说,她右眼角下的这颗坠泪痣,就是朱砂色。
她照过镜子,知道自己右眼角下的那颗痣是怎样的一种颜色,原来,那是朱砂色。
她也觉得朱砂比诛杀好听。
有时候,他会唤她一声小砂子,温柔的,亲昵的,会让她觉得他就像她的兄长一样。
她知道他在主人面前是特别的,所以他才总是能来看她,只是,她不会问罢了。
没有问的必要。
他这般唤她,唤了六年,当然,这六年里,她都会有任务,她都要做诛杀该做的事情。
那一年的秋天,也一样。
她要去杀一个人,她不知道是什么人,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她知道那个人的长相,其余的,她都不知道,一如从前她每杀掉的任何一人一样,她都不认识,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她每一次杀人,都是溯风带她去的,带她到那个地方,又在那个地方等着她,一起来,一起回。
但那个秋天,那一天,事情很棘手,她身受重伤,溯风没有与她一齐离开,而是让她先走。
她先走了,她是要回她住了六年的小院的,可她走着走着,却如何都找不到回去的路,走着走着,她走到了一个小小的山坳里,那小山坳里,除了荒草,便只有一棵树。
一棵结满了小小果子的树。
那棵树她认得!
与她住在石屋里那几年天窗外种着的那棵树一样的树!
尽管已不是吹着暖风的时节,尽管树上开着的不是粉红色的花儿,可她认得那树干,认得那些小果子。
是她喜欢的却一直不知名的树。
她想在那株树下坐一坐,歇一歇,就算下着雨,寒凉极了,她也还是想过去坐一坐。
她在树下坐下了。
然后她看到了一只兔子,灰毛兔子,与她一样,受了伤。
灰毛兔子的伤在右腿上,跑不了,只能窝在这树下,受着雨淋。
她的右腿上也有伤,伤得很重,透过模糊的血肉,能看到她自己的腿骨。
很疼,但她能忍。
只是不知道这只兔子能不能忍。
受伤的时候,她总是觉得很饿,兔子,应该也一样的。
所以她用自己锋利的刀划破了自己的指尖,将冒着血的指尖凑到那灰毛兔子跟前,让它舔舔她的血。
虽然她身上处处都在流着血,但怕是会脏了这只灰毛兔子,还是用指尖的血吧。
她什么吃的都没有,只能喂灰毛兔子喝一点她的血,她只有血能喂它。
好在的是,兔子不嫌弃她的血,反是将她指头上的血舔了个干净。
温暖柔软的舌头,碰在指尖,从未有过的感觉,好玩极了。
所以,她笑了。
可那灰毛兔子却从她面前跑开了,就像她的笑很吓人一样。
兔子跑得很慢,因为它腿上有伤,可它却又跑得很急,就像等到了它想见到的人一样。
真的是有人来了。
一个身穿黑色锦衣,墨色的发,墨色的眼,便是连手上的油纸伞都是黑色的人,一个男人,眼睛很漂亮却又冷得像一块寒铁一样的人。
好在的是,他身上没有杀意,若是他身上有杀意的话,她怕是难逃一死了。
他应该不会杀人的,因为看起来就像个羸弱的书生,苍白的脸,削瘦的肩,手上没有刀亦没有剑,而是打着一把伞,提着一只竹篮子。
最主要的是,若是满身杀气的人,身边是不会有生灵的,而他身边,飞满了鸟儿,或停在他肩上,或停在他手中的竹篮子上,或围着他打转儿,啾啾地叫,就好像在唱歌儿与他听一样。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景象,也从未在秋日的雨里还见到这么多的鸟儿。
她的身边,就从来没有这样的小东西靠近,所以她喜欢方才那只受了伤的灰毛兔子,她的身边,只有血,腥红的血。
便是方才那只灰毛兔子,都跑到了他的脚步,努力地站起身来,用前腿抱着他的腿,用下巴在他腿上蹭了蹭。
她一直觉得,能得这些小家伙喜爱的人,定是好人,她身边没有这些,所以她不是好人。
她喜欢好人。
不过好人一般不会喜欢她这种人。
果然,那人没有理她,只是抓起兔子的耳朵,将它放进了竹篮子里,从她身边走过,朝山坳后边的方向走去。
他在经过她身边时,她看到了他手中竹篮子里装的东西,青草和红萝卜。
都是兔子喜欢吃的。
他果然是个好人。
他既是个好人,那她就不能害他,所以在她再瞧不见他的身影后,她离开了。
虽然她伤得重,走得很吃力,但她还是必须尽快离开,若是因她而坏了这个地方,她会觉得自己有罪。
她喜欢这个地方,喜欢那棵树。
她离开前摘了一个树上的果子来吃。
酸涩极了,还未成熟。
她希望下次她还能再找得到这个地方来,再吃一回这个果子,若是再能遇到那个书生一样的男人,就更好。
这样她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树。
从好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应该会很好听吧。
她还从没和好人说过话。
但愿她还能找到这个地方。
*
下雪了,寒风带着雪扑到脸上,冷得很。
她找到了那个小山坳,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山坳,她找了两个多月,终于找到了!
只不过,树上的果子早已落了,枯草在寒风中摇摆得厉害。
那样的时节,那样的天气,那个地方,是不当有人到那儿去的,可她却在那树下看到一个人,一个身上披着黑色厚斗篷,墨衣墨发,便是连手边的油纸伞都是黑色的男人!
是,是她曾见过的那个男人!
那一瞬间,她的心跳是紧张的,呼吸也是紧张的,因为他正抬眸来看她,那双好看的眼眸,在风雪中显得黑亮极了。
他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个馒头,正在慢慢地吃,只看她一眼,又垂下眼睑,静静慢慢地吃他手里的馒头,就像根本就没有看见过她似的。
朱砂却觉开心极了,从来没有过的开心。
因为那一天,她觉得自己很幸运,非常幸运。
但她还希望自己可以再幸运一点,希望她也在树下坐下来的时候,他不撵她走。
她慢慢地在树下坐了下来,他没有撵她走。
她不由轻轻笑了起来,真好。
就在那时,她只觉一旁他那垂在地上的斗篷下似有什么东西在动,而后只见一只兔子从斗篷下边钻出一个脑袋,灰毛兔子,嘴里还正咬着半根红萝卜!
兔子!上回她见到的那一只!
又见他的斗篷动了动,又有几个小脑袋从斗篷后边钻了出来。
是三只花小兔子,嘴里也正各咬着一块红萝卜,很显然,它们是躲在他的厚斗篷下享受它们的美味。
只见那只灰毛兔子先从斗篷底下将身子全都钻了出来,钻到了她的斗篷底下,那三只花小兔子也跟着它这般做,转移地方,到了她这边来继续享用它们的美味。
她有些怔怔,问他道:‘这,这是你养的兔子?’
他并未理会她。
她不介意,又问:‘这三只小的花兔子,是灰兔子的孩子?’
他依旧未理她。
她还是继续问:‘是你给它们带的萝卜吗?它们有没有名字?灰兔子是叫小灰吗?它腿上的伤好了吗?’
就在这时,她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她有些不好意思,这种时候,任是谁的肚子这么叫上一声,都是会让人不好意思的。
她也是人。
但下一刻,就有一样东西扔到了她怀里来。
一个小纸包。
纸包里是一只白面馒头,与他手里的一样。
是冷的,好在的是还没有硬。
馒头是冷的,朱砂却觉得它是热的,至少比热的吃起来要好吃,好吃得多。
他还是未理会她,只是冷冷淡淡地看她一眼,然后就又别回了眼,继续静静地吃他的馒头,也不管他斗篷底下的小兔子们都挪到了她的斗篷下边。
风明明很大,天明明很冷,可那一天,她却觉得自己的心是暖的,暖得她想要与他说话,尽管他并不回过她任何一句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的话,直到她觉得有些口干,抓了一把身旁的学来放进嘴里,一直沉默不语的他才转过头来淡漠地看她一眼。
她却对他笑了一笑,问他要不要试一口,他只又扭回了头。
未多久,他便起身离开了,她没有站起身来,只是看着他,问道:‘我们可还会再见?’
他头也不回。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棵树叫什么?’她又问。
‘海棠。’这是他从头至尾说的唯一一句话。
就两个字而已。
低沉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样,冷冷的,不过……
她觉得好听。
原来他会说话,她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原来,那棵树叫海棠,那上边开的花,就叫海棠花?
是这样吗?
不如……下次再遇到他时再问问?
从那时起,她的日子开始有了期待,期待能再一次遇到不喜欢说话的他,期待来年海棠花开。
有了期待的日子会让人变得开心,她也一样。
有了期待的日子会让人心里藏着一点秘密,她也一样。
她依旧每一个月初都要吃两次主人给的药,她依旧会接到主人让她去完成的任务,她也依旧会到那个小山坳去,去看看能不能遇到他。
当然,她不会让任何人发现她的行踪,也没有任何人能跟得上她的速度,包括溯风,也跟不上她的速度。
她第三次见到他时,雪已化,寒冬已过,绿草抽了新芽,山坳里的海棠树也长出了满树的绿芽。
他就坐在树下,身边趴着一窝好几只兔子,肩上头上腿上手上停着一只又一只鸟儿,他正用伸出手,掌心里托着一小把碎米,鸟儿正不断飞过来啄食,他静静看着,面色平静,没有前两次她见过的寒意。
他还是一袭黑衣,仿佛那是他唯一钟爱的颜色。
他看见她,还是如前两次一般,像是没有看见她一样,并未理会,但也未离开。
她慢慢走过去,他依旧视而不见,只从放在身旁的纸包里又抓起一把碎米,继续让鸟儿到他手心来啄食。
她在他身旁坐下,盯着他看了许久,许是看得他不自在了,他便将装着碎米的纸包递给她,她惊喜,‘我也可以喂喂它们?’
‘嗯。’这是他与她说的第二句话,上次的‘海棠’是第一句。
她欢喜,她笑了,学着他的样子抓了一把碎米在手里,鸟儿立刻扑过来啄食,它们的喙轻啄在她手心里的感觉,好玩极了。
那一天,她又说了很多很多话,她从来不是个的多话的人,但在这个地方,在他面前,她便总想说话。
因为开心。
后来,她在那个小山坳里能遇到他的次数愈来愈多,她说的话愈来愈多,她能听到他说的话也愈来愈多,不过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很吵’,她不难过,反是觉得更开心。
他虽然觉得她吵,但他从来没有打断她的话,更从来没有未听完她说话便离开,尽管他的话多也不过是几句而已。
也尽管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对方是谁,连名字都不知道。
但她想将她的名字告诉他,她想让他记住她。
她说她叫朱砂,朱砂色的朱砂。
他没有要将他的名字告诉她的意思,她也没有执意要问,所以,她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阿兔’,他没有反对,算是默认了。
阿兔,她喜欢这个名字!
“阿兔,阿兔……”朱砂躺在床榻上,紧闭着双眼,她在梦中。
尽管床头有安神香,她还是睡得不安稳,眉心紧紧拧着,额上的冷汗一颗接一颗地冒出,嘴里一直在喃喃一个名字,双唇干涸,面色苍白。
续断公子听着她一直唤着这个名字,他的眉心也拧着,他的眼眸里,尽是疼惜与惆怅,只见他用帕子沾着水轻轻抹到朱砂干裂的嘴唇上,沉沉叹了一口气。
阿兔,这个名字,他听她唤过无数回,可他,却没有帮她。
假若当初他帮了她的话,是否一切都会与如今不一样?
这世上从没有假若。
就像他永远也走不进她的心一样,她心里,永远只有“阿兔”一人,不管她是否记得这个名字,不管她是否记得阿兔的容貌,不管她是否记得她与阿兔之间的所有,只要阿兔这个人出现在她面前,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因他失去心神,她都会再一次让他走进她的心来。
这就是她与阿兔之间的情,即便是用忘情水也抹不掉斩不断的情。
她真的是,爱他无悔。
*
阿兔……
阿兔是个温柔的人,尽管他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是他的心比任何人都要柔软,若没有一颗柔软的心,又怎会得到这么多小生灵的喜爱?
若他的心不柔软,她也不会喜欢上他。
是的,她喜欢他,可她——
不敢承认。
她甚至……不敢想他,不敢想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她怕被主人知道,她怕被他受到伤害。
因为她见到了大主人,一个看起来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子,却又有着一颗狠厉的心,她不怕死,但她怕阿兔受到伤害。
因为,他们在她心里下了蛊,情蛊,只要她动情,哪怕一点点,她的心就会如针扎般疼,情动得愈深,想得愈多,这疼痛就会愈甚,而她疼得愈甚,主人那儿的母蛊能有的感应就愈多,届时一旦被发现,她就是百口也莫辩。
所以,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她的情,不能让任何人发现阿兔。
可,情这种东西,怎是想挡便挡得了的呢。
主人发现了。
一条不听话的狗,难免是要挨主人打骂的,甚至可能打死。
但主人没有骂她没有打她也没有折磨她,甚至没有问她对方是谁,只是让她去完成一个任务,杀掉一个人,主人就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甚至还会奖赏她。
然后,一如以前的每一次,溯风将她这次她要杀的人的画像带来给她看。
当她看到画像上的人时,她惊了愣了,可她却不敢表现在面上,生怕被旁人发现了什么去。
画像上的人,赫赫然就是……阿兔!
主人要她去杀的人,竟是阿兔!
阿兔,阿兔……她怎么可能去杀阿兔,她怎可能去杀阿兔!
阿兔那么温柔,阿兔那么好,阿兔还说要给她一个家,她怎么能杀了阿兔,她宁可杀了自己,也不会杀了阿兔。
主人说给她半年的时间做准备,因为她这次要对付的这个人,很棘手。
没有人知道她在看到阿兔的画像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她想阿兔,她喜欢阿兔,可她又不能背叛主人,她的命,是主人给的。
阿兔是何人,为何主人想要他的命?
她想过这个问题,却没有想过要知道这个答案。
因为不管阿兔是谁,他都只是她心里的阿兔,就算他是天下人眼里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他也是她心里很温柔的一个人,一个说要给她一个家的人。
她还没有答应他,那一天,她逃开了。
像她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拥有一个家,怎么有资格拥有阿兔?
可她却是一天比一天要更为思念他,她想见他,很想很想。
又是海棠花开的时节,她完成了主人交给她的另一个任务后异常异常地想他,想那个小山坳,想坐在海棠树下的他。
所以她终是忍不住,去见了他。
她真的见到了他,就在那株开满了花儿的海棠树下,就像他一直都在那儿等她一样,只要她来,就一定能见到他。
海棠花开得很多,很漂亮。
她喜欢海棠花。
她更喜欢站在树下的他。
她想……嫁给他,当他的妻子,就算她不配,可就算只有一天,她也想当他的妻子。
主人给的半年期限已到。
她没有对阿兔动手,她反是……嫁给了他。
他在那小山坳附近搭了一处小院,竹屋,他说,等着做他们的家的。
他们是在海棠花开得最繁盛的那一日成婚的,就在那株他们亲手挂满了红绫的海棠树下,天为证地为媒,他们结为了夫妻。
他们还亲手在小院里种下三株海棠树,一株是他,一株是她,还有一株,是他们的孩子。
他们总要有孩子的。
这是洞房之时,他附在她耳畔说的。
她用力拥住了他,用力点点头,她却不敢告诉他,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他还说,待过段时日,便将她接下山去,因为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一直住在这山上,当然也不能将她独自一人留在这山上。
他什么都没有问她,他根本就不介意她身上有多少秘密,他只要她在他身旁,便行了。
他的话依旧很少,却是她与他相识以来说得最多的一次。
他将她抱得很紧,就像怕她会突然消失不见一样。
她的心,疼得厉害,像是有人拿着锋利的匕首在慢慢地剖慢慢地捅着一样,可她却要笑,她不能让他发现她的异样。
她不能让他因她而去冒任何的险,她虽不是聪明人,但她感觉得出,她的两个主人,有着至上的权利与地位,绝不是寻常之辈。
她不能让阿兔有任何危险,一点都不能。
可——
上天是否总是喜欢弄人,她愈是害怕什么,就愈是要承受什么。
为何偏偏这等时候让她有了孩子,有了阿兔的孩子。
孩子……
她想为阿兔生下这个孩子。
她想生下这个孩子,那她就必须回去,回去找主人,否则她身上的毒,怎可能生得出孩子……
要保住这个孩子,她必须先见到溯风。
溯风会帮她的,只有溯风会帮她。
可她还是忘了,溯风也是主人的人,怎可能为了她而背叛主人。
溯风将她带到了大主人面前,大主人竟是没有生气,他反是在笑,然后,又喂她吃下一种药,一种随时都能让她的孩子离开她的药,她朝大主人磕头,求他饶过她的孩子,他说,只要她还是听话地去将阿兔给杀了,他就饶过她。
大主人放她走了,他是让她在阿兔和孩子里二选一。
她回到了她与阿兔的家,那一夜,她抱着阿兔,哭了一夜。
她不能杀了阿兔,就算不要这个孩子,她也要守住阿兔,不让他受丝毫的伤害!她宁愿独自承受所有的苦痛!
她离开了。
带着她的双刀,离开了。
她不能在阿兔的身边,她不想让阿兔看到她杀人时的模样。
她没有动手杀阿兔,主人定会再派人来的。
她要在暗处守着她的阿兔。
可她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也从未想过,她身体里的毒与蛊虫,竟会如此厉害,厉害得让她根本就无法动弹!
她跌在山涧边。
然后,她看到了溯风。
她以为他又会将他拖到主人面前,谁知,他没有。
他将他带回了那个她最初住着的石屋。
那个地方,早已没有人,便连天窗上边的海棠树,都早已枯死了。
那一天,他与她说了许多许多的话,最后,他将她锁了起来,一如从前那般,她被锁在了这一丈见方的小黑屋里,她手上的双刀,也没有了,纵使她还有一身力气,她也摧不毁那扇精铁做的门与天窗。
她也没有吵没有闹,更没有求溯风放了她。
因为溯风说得对,天下间,只有这个地方,主人不会想得到,她可以在这里,直到生下她的孩子。
主人身边的人,也没人能杀得了阿兔,若是有人能杀得了,主人就不会派她去。
她是主人身边最厉最狠的刀,再没有人比得过她,既然用到了她,证明对方觉不会轻易死在别人的手上。
只要能顺利生下孩子,只要阿兔无恙,她如何,都不要紧。
最主要,溯风能给她解药,让她保住她腹中的孩子。
阿兔,阿兔……她的阿兔,可会来找她?
她从不是个怕死的人,也从不是个矛盾的人,可在这狭小黑暗的石屋里,她竟生出了不当有的念头。
阿兔会来救她的念头。
阿兔不会来救她的吧,阿兔若是知道她是想要杀他的人,怕是恨她都来不及,又怎会想要救她。
从阿兔身边离开,其实,不全是为了保护阿兔,还因为她怕阿兔发现她的身份。
她跟阿兔说过她是杀手,却没有告诉他她是谁人养的杀手,更没有告诉他,主人要她杀了他。
她怕阿兔恨她。
她不想阿兔恨她。
与其说她是走,不如说她是逃。
天窗外的海棠树已枯死,再不会开出花儿来。
她在这石屋里,再也见不到海棠花,就像她再也见不到阿兔一样。
她被锁在那石屋里,整整九个月。
十个月暗无天日,因为天窗外头长满了荒草,挡住了苍穹落下来的光线,只有蒙蒙淡淡的光落进屋子里来而已。
好在的是,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的孩子很乖巧,像是会心疼她一样,从不在她睡着的时候胡乱踢打她,在她与他说话的时候,他会在里边翻个身,好像听到了她说话一样。
她每天都会与孩子说很多很多的话。
她与孩子,说的最多的,便是孩子的爹爹。
她说,孩儿出来以后不能闹爹爹。
她说,孩儿想不想见见爹爹?
她说,孩儿乖乖的,爹爹会给孩儿取一个好听的名字的。
她说,爹爹很寂寞,爹爹不喜欢说话,孩儿要与爹爹多说些话,明白吗?
她说,孩儿一定要听爹爹的话。
……
溯风似是心疼她,给她拿了些布与针线来,还有一两件小儿的衣裳来,让她照着裁照着缝。
她缝了很多,却也缝坏很多,最后她只给孩子缝好一块襁褓,襁褓上绣着三只歪歪扭扭的兔子,表示她、阿兔还有这个孩子,他们三人。
然后,她抓着襁褓,哭了。
孩子,是溯风帮她接生的,溯风是大夫,她信得过,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只要能顺利生下孩子,让她死她都愿意。
孩子是溯风帮她清洗干净帮她用襁褓包好的,她根本就不等溯风将她也清理好,她便拖着满是血污的身子咬着牙跪在了溯风面前,求他放过她的孩子,求他不要将这个孩子交给主人,求他……将这个孩子送给阿兔。
阿兔,这是她第一次对溯风说出这个名字。
溯风是不想答应她的请求的,但最后他还是答应了。
后来她才知道,她的孩子,活不长,不管在谁人那里,他都活不长,既是如此,这个忙无甚不可帮的,更何况,稚子无辜,所以他答应她,替她将这个孩子,送到那株海棠树下。
她只看过她的孩子一眼,只知道她生下的是一个男娃娃,孩子便被溯风抱走了。
孩子送走了,她在那石屋里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整三日。
三日后,铁门再一次打开。
可那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却不止是溯风一人,还有……
他们的两个主人!
大主人年轻,喜欢笑,可他的笑总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二主人年纪已有四十,他不喜欢笑,一张脸总似拢在阴暗里,一双眼却如鹰一般锐利,看着你,总让你觉得芒刺在背。
他们还是没有生气,就像她不曾做过错事一样。
她做的事,与背叛主人无异。
叛徒,从来都是不可饶恕的。
但大主人却慢悠悠地说,只要她愿意忘掉一切,他可以既往不咎,她依旧是他们最得意的诛杀。
忘掉一切,忘掉她与阿兔的一切?
她宁可死无葬身之地,宁可永生永世不得入轮回井,她也不要忘了与阿兔的一切!
阿兔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阿兔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给她一个家的人!
让她忘了阿兔,她做不到!
可——他们又岂给她选择的余地?
忘掉了所有,她就还是诛杀,一把只会杀人而不会有感情更不会有异心的锋刀。
这才是他们真正需要的。
所以溯风捏着她的嘴,将一颗药丸放进了她嘴里,强行让她服下。
他说,吃下去,只需要半个时辰,她便能忘了所有,她,还是原来的她。
可她要是忘了阿兔,她怎么可能还是原来的她!
但药已经吃下去。
溯风的手已经从她嘴边松开。
她看到了溯风腰间的匕首。
只有一个办法了。
她扑到了溯风身上,抢了他腰间的匕首,拔开鞘套。
他们以为她要相博。
可她不是。
她只是抓着这把匕首,冲回了那间石屋,从里将门顶上,然后,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脱得只剩下亵衣亵裤。
再然后,她抬起匕首,隔着薄薄的亵衣亵裤,在自己身上刻下一个又一个“兔”字!
这个字,阿兔教她写过,教她写过!
她不要忘了阿兔!
她要把他,刻在身上!
刻在身上,就永远也不会忘了!
永远不会忘!
*
床榻上朱砂,如掉进了可怖至极的噩梦,颤抖的身子挣扎得厉害,挣得整张床榻都在晃动,手上力道更是大得可怕,就算是在噩梦中,就算服下了续断公子的药,她还是一掌狠狠打在了正死死按着她双肩的续断公子的胸膛上,打得他嘴角流出了血来。
“公子!”青茵惊呼一声。
“不用管我,将东西递给我!”续断公子只沉喝一声,根本就不管自己嘴角的血。
青茵咬咬唇,从一旁的盆里拿起一样长柄的东西,递给了续断公子。
竟是一块在火盆里烧得通红的烙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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