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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偏西。
屋里只有续断公子与朱砂二人,昨夜朱砂与阿离小家伙睡过的那间屋子。
朱砂坐在床头边的那张竹编小凳上,续断公子则是坐在她对面。
续断公子面上不见了他寻日里的温和与如春风般的浅笑,他的面色很沉重,目光很严肃,便是语气与声音,都是低低沉沉的。
“小砂子。”续断公子语气沉沉地唤了朱砂一声,是“小砂子”,而不再是“姑娘”。
“小砂子……”朱砂轻声重复着续断公子对她的这个称呼,而后问他道,“敢问公子,我的名字是否是朱砂?朱砂色的朱砂。”
“是。”续断公子给了朱砂肯定的答案,却不给她多问什么的时间,而是继续问道,“我可以给你两种选择,一,由我将我所知道的关于你的所有过往告诉你,二,由你自己来想起,但——”
“你若选择第二种,你将要承受你无法想象的身体上乃至心神上的痛苦与折磨,而若你选第一种的话……”
“我选第二种。”还未等续断公子将话说完,朱砂便说出了她的答案,毫不犹豫,“就算要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折磨,我也选择我自己想起所有的一切来。”
既可以选择,那她的过往,便由她自己来想起,哪怕要受上炼狱般的折磨,她也愿意。
“你……”续断公子眼波微动,那双向来温和的眼睛里浮上了浓浓的哀伤与疼惜,“你确定吗小砂子,倘若我一旦开始,你纵是想改变主意,也改不了了。”
“公子,我确定。”朱砂的答案依旧坚决肯定,她的眼眸莹亮,仿佛她稍后要承受的不是苦痛与折磨,而是要去往一个美好的地方似的。
“罢,既是你的意愿,便随了你,但我有话需你必须记住。”续断公子的眼中重新被严肃与冷沉覆盖。
“公子请说,我……朱砂定将谨记。”
“一,稍后从你服下我给你的药开始,你会有整整两日只能躺在这床榻上动弹不得,这两日里,你不可进食,亦不能饮水,你甚至会痛苦得有可能连声音都发不出,若你承受不住,你可向我连续眨上三次眼睛,我便会立刻停手,但我一旦停手,便不会再继续,届时就算你还什么都想不起,我也不会再帮你。”续断公子定定看着朱砂的眼睛,此时的他已不像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而像是一个有血有肉但却无情的大夫,有着无双的医术,却没有丝毫悬壶济世的心,冷得就像他脸上的那半边银面具,“你可记住了?”
“朱砂记住了,公子放心。”
“二,你若反悔,现下还来得及。”
“朱砂绝不悔。”
“……你意已决,那便到床榻上躺下吧。”续断公子声音沉沉。
“公子,朱砂还有一不情之请。”朱砂在床榻上躺下前对续断公子道。
续断公子根本就未问朱砂是何事,像是他已知道她想要说的是什么一样,道:“那个孩子你不用担心,放心吧。”
“多谢公子。”朱砂朝续断公子微微躬了躬身后才脱下鞋子,在床榻上躺了下来。
朱砂躺到床榻上后不再看续断公子,而是看着布满了尘灰的帐顶,双手交握着放在小腹上,握得紧紧的。
她很紧张,不过是未表现在面上罢了。
她不看续断公子,续断公子却是在看她,看了许久许久,看得出了神,也看得想起了许多往事,欢喜的,悲伤的。
朱砂的双手愈握愈紧,然她并未催促续断公子,也未看他一眼。
她只是在等。
就算她心中再如何急切地想要想起,她也仅是安静地等,就好像她知道他喜欢谁多话或是催促一样。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才见得续断公子将手移到轮椅左手椅把的下方,用手指朝上用力一按,那有一寸半厚的椅把便突地变长了——椅把里的暗格朝前方伸了出来。
这小小的暗格里,竟还放着一只小小的锦盒。
只见续断公子将这只小小的锦盒从暗格里拿出来,打开了盒盖上的铜扣。
锦盒里有一颗如成人小指甲般大小的药丸,深绿色的药丸。
只有一颗而已。
续断公子伸过来的手在这小锦盒边顿了顿,而后才将这颗深绿色的药丸拈起,递到朱砂嘴边,沉默了许久之后这才又终是出声道:“含在嘴里,含化了再咽下去。”
朱砂没有张嘴,而是抬手来接,续断公子没有执意要喂她,他只是将这颗墨绿色的药丸交到了朱砂手里。
而当朱砂正要将这颗药丸放进嘴里时,续断公子却又忽地伸过手来挡。
朱砂抬眸看他。
续断公子迟疑片刻,才稍稍收回手。
这颗药丸,全天之下,只有这唯一一颗而已,然就连这唯一一颗药丸,他原本都没有打算做,往后,也不会再有,就像他当年本不愿意做忘情丹一样。
本不愿意,终还是做了。
忘情丹,他做了两颗,可解药,就只有这么一颗。
四年之前……
朱砂将这深绿色的药丸含进了嘴里。
含到了嘴里,便不会再吐出来,她也不会想着要吐出来。
续断公子将椅把上的暗格收了回来,而后滚动着木轮慢慢转了身,低沉的语气又变回了往日的温和,道:“你先且睡一觉吧,我先准备些东西,一个时辰后再来,届时你当是也睡一觉醒来了。”
续断公子说完话,滚动着木轮朝屋门方向去了。
所幸门槛修得并不高,他离开得并不困难。
柯甲在门外候着,见着续断公子出来,作势就要替他推轮椅,却被续断公子屏退,他独自滚动着木轮往院子里的那三株海棠树下去了。
树凋了花落了叶,来年还会再长。
人的记忆呢?忘却了,可还有再能想起来的一天?
若是足够诚心,是可以的吧。
若不是这般,他又怎会答应小砂子的请求呢?
只是这世间之事何其弄人呵……
四年之前,亲手抹去小砂子所有记忆的人,不是姬灏川,而是——
而是他,是银面书生。
如今,来让小砂子想起所有过往的人,仍是他。
他这所做的事情,又都究竟是什么……?
续断公子痛苦地闭起了眼。
秋风在他耳畔微微拂过。
青茵怕他双腿寒凉,拿了一方棉衾来为他搭盖在双腿上。
“青茵。”续断公子没有睁眼,只是唤了青茵一声。
“青茵在,公子可是有吩咐?”
“你与柯甲,替我准备好几样东西吧。”
*
饿。
冷。
除了饿,就是冷,除了冷,便是饿。
手里的馒头已经冷硬得长了霉斑,她却还蹲在冰冷肮脏的角落里用力地啃,好像她正在啃的不是半个早已发霉冷硬的馒头,而是一块肥得流油的香喷喷的烧肉,就像街角那一家卖的一样。
那肥得流油的烧肉吃起来是什么味道的?
甜的?酸的?
她没吃过,从来没有,所以她想象不出来。
她只吃过酸的米饭,硬得没有味道的馒头,发臭的青菜,就连偶尔能吃到的一小块发黑了的肉,也是酸的苦的味道。
她想尝一尝那白花花的米饭是什么味道,想尝尝街边那红灿灿的糖葫芦是什么味道,可她手里只有一个又冷又硬还发霉了的馒头。
然后,她见到了一个人,一个生得高大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问她,想不想以后都能吃到香喷喷的米饭和肉。
想。
那好,那你就跟我走,从今往后,只要你听话,就不会饿肚子。
嗯。
她跟着那个高大的男人走了。
那一天,是冬天,很冷,雨下得很大,很大,那个男人打着一柄油纸伞,雨水打在伞面上,哗哗的响。
他走在伞下,她走在雨里,他的人是冷的,天是冷的,雨也是冷的。
她想,是不是从今天开始,她以后就不会再受冻再挨饿肚子了。
是。
她不会再挨饿受冻,因为那个高大的男人说过,只要她听话,她就不会挨饿肚子。
只不过,代价很大,是要拿命来换的。
在财狼的尖牙利爪下换,在刀山火海上换,在悬崖峭壁上换,她的每一顿饭,都要以性命相博。
她不想挨饿,饿肚子的味道,不好受,很不好受,比被野狼狠狠咬了一口还要不好受,所以她换得了一碗又一碗饭。
白花花的米饭,肥得流油的烧肉。
米饭很香,烧肉也很香。
米饭是带着淡淡甜味的,不是酸的也不是臭的,烧肉是香喷喷的咸味,不是甜的更不是酸的。
米饭很软,烧肉很美味。
那是她第一次吃到。
可她却不觉得好吃,她甚至觉得没有味道。
因为她已尝过最甜也最咸的味道。
她已尝过她自己的血的味道。
那一顿饭,第一顿有米饭有烧肉的饭,她是趴在地上吃的,因为她除了头和嘴还能动,她全身上下都疼得不能动,她刚从狼牙下搏回自己这条命,全身都在淌血的身子已没有丝毫力气。
那一顿饭,她是趴在地上吃的,像狗一样。
可能在别人眼里,她一直以来都像一条狗,只不过从前是野狗,如今是一条有主人的狗罢了。
不管是人还是狗,只要不挨饿肚子,她都愿意做。
那一年,她六岁,那个给她米饭和烧肉吃的高大男人告诉她的,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几岁,没爹没娘从小都在乞丐堆里滚爬的小杂种,是不会知道自己几岁的。
那一年,她有了一个名字,同样是那个男人给她的,叫诛杀,诛灭的诛,杀人的杀。
他说,从今往后,他是她的主人,第二主人。
她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吃摆在地上的米饭和烧肉,她的血流到了碗里,她将自己的血一并吃进了肚里。
她没有哭。
她觉得她不会哭。
她只知道血是又甜又咸的,并不知道眼泪的味道。
*
她住的地方是一个一丈见方的石砌小屋,门是精铁打造的,上边的铁锁很沉重,门是锁着的,铁锁是扣着的,屋里只有一张冷硬的石床,一张还不算硬的被褥,一个很硬的枕头,一只恭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屋子的窗户,是朝顶上开的,天窗。
是这小小屋子的唯一一扇窗户,不过一尺见方的大小。
天窗修得并不高,只要她站起身,踮起脚抬起手,就能碰到,这是为了方便外边的人给在石屋里的他们送饭菜。
这个地方的石屋,并不只有她这一间。
所以这个地方住着的人,并不只有她一个。
这些屋子虽然都有门,但外边的人从来不会打开门给他们递饭菜,这扇精铁做的门,只有二主人吩咐打开时才能打开,又或是外边的人来提恭桶的时候。
在这里的人,过着如同狗一般的日子,却比狗都不如,因为至少狗还能吠叫,他们不能,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张冷硬的石床上打坐调息,等着二主人的命令。
但她不悔,不悔当初为了能吃饱饭而来到这里,因为不管在哪里,对她来说,都一样。
这些石屋,全都修建在地下,天窗是唯一能看到外边看到蓝天的地方。
她喜欢这扇天窗,她庆幸这些窗户是朝上开的而不是朝旁边开的,因为,她喜欢蓝天,喜欢阳光,便是下雨的天,她也喜欢,但她最喜欢的,是天窗上边的那株每到温暖的风吹过来时节就会开出好多好多粉红色花儿的树。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树,她只知道,当她伸出天窗的手能抓到温暖的风的时候,那株树就开了花儿,一天比一天多,好看极了。
有时风吹落树上的花瓣掉落下来,掉落在天窗上,她将手伸出窗户便能摸得到花瓣,有时候还能摸到一两朵花儿。
花儿很美,有清香,就像是她的手能触摸到的暖风,能让她觉得欢喜。
她的枕边已放了很多的花瓣,就算早已干枯,她也不舍得扔。
扔了的话,待这树上的花儿都落了,她还要等上一年才能再看到。
她其实想到这树下坐上一坐,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她也觉得满足,只是,绝不可能。
她从它旁边经过过,却连停留的时间都没有,又怎可能在下边坐上一坐。
就像其他人想从这石门逃出去一样,不可能。
他们的日子都一样,白日出去拼杀,或与虎狼,或与崖壁,又或与……他们对方,活下来,就回来这间石屋吃饭睡觉养伤,死了的,便就这样死了。
她不想饿肚子,同样,她也不想死,死了,就再看不到在暖风中开出的花儿了。
她活了下来。
她活下来,那与她一同住在这个地方的人就注定愈来愈少,少到独剩下她一人的时候,石屋的铁门打开了,她见到二主人。
见到主人,按理说当跪下才是,可她没有,因为根本就没有力气站起来,更没有力气下跪,她有的,只有血,淌了满床的血。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问她,可以让她提出一个请求,当做这唯一胜者的奖赏。
她想要坐在上边的那株树下,吃上一个白面馒头。
这便是她的请求。
他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定定看了她许久,才命人将她抬到上边那株树下,给了她一只白面馒头。
天已转冷,树已无叶。
馒头是热的,热得烫手。
她的心却不热,热不起来。
不过能在这树下坐一坐,她很满足。
她终于能在这树下坐一坐了。
只是,她不知这是什么树。
然后,她看到了一名年轻的男子,身穿月白长衫,脸上扣着半张银制面具的男子。
男子身上有伤,而且伤势颇重,因为他身上都是血,呼吸也急促得要命。
受伤的人,一般都会觉得肚子饿,她受伤时便是这样。
她知道肚子饿是种什么滋味。
她不会治伤,但她手上有馒头。
所以她将手里还没有咬过一口的馒头递了出去,道,给你,吃吧。
男子怔怔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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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哦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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