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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又一场的雨将草原浇了个透,春与那遍地铺开的绿一样疯长,到处撒下浓浓的颜色。风轻云淡,花草清香,无论苦春是否宜牧,却是十分宜人,金帐内外都是褪去冬袍的人们,五颜六色。
只是,天气如此明媚却仿佛不曾落进太师府后的小院。两日前,瓦剌大汗赐下金箭,六将军赛罕重掌探马大将军印。中原换防人马已然启程,事不宜迟,不日他便要重返乌德尔河。此时的雅予便像是那青黄不结没了牧草的羊羔,蔫蔫的,寡寡的,常是人在魂离,不知出神去了哪里。
相守起自那场大祸,从此被他霸在身边,日日夜夜。流放艰苦却如身在仙境,被他窝在怀里疼得发软,什么都不再去求,去想。农家日子过晕了头仿佛已是天长地久,怎的就忘了他是征战沙场的先锋将军,浴血撕杀,夺营拔寨,那才是他狼的本性。亲就算是糊里糊涂地成了,夫妻结发终是要栓一辈子,不管他是男人还是野兽,要她等还是要她随,她都心甘情愿,只是偶尔还是会心慌,彻夜难眠……
从不知道自己的心能变得这么小,容得天下安宁,忍得血海深仇,却容不下他偏离半分。看他摔门而去,那滋味竟像是生生剜割,痛得她发疯,明知是自己口无遮拦撒了泼却又觉得那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当真是心坎里的话,人似在热油中煎熬,再也排解不开。他回来哄她,赔不是,雅予听得出他并未让步,她却还是应下,舍不得,怎样都舍不得……他说他们是亲,绝不会有畜生之为,她信。可他如何能懂女人的心,并非只有肌肤之亲才是男女之情……他当人家是亲,人家却当他是自己的男人,她知道那种死活放不下的滋味,她能为了他委屈,阿莉娅又何尝不能?他又何尝不是?常见他忧心那病中人,锁眉出神,雅予再没多说一句。曾经许诺下的远走他乡、自在逍遥的绿洲岛也因着这份牵挂再不曾提起,如今更是缥缈远去,再无踪影。
他要走了,这两日预备起行异常忙碌,但得回到房中,言语轻淡很是平常,甚而多一句惜别的话都不曾与她说。可雅予听得出他的语声较之从前又低了些,除却当面商讨,任是书信公务都会带回房中来做。星夜挑灯,忙里偷闲总会拉她坐在怀中捏捏逗逗,也或者写着写着便抬头瞧她一眼;落下帐帘,柔情起缠//绵不尽,取悦她,他极尽男人的本事。汗淋淋招架不得,她的心酸都随那极致的欢愉散进四肢血脉,不及说一句相思,软在他怀中昏昏睡去。越是给得多越是不够,一觉醒来便是又近了一刻,直恨不得把一日掰开、揉碎,与他一点一滴细细数着过……
后天就是起行之日,这一去驻守边疆不知几时才能得见,可这一家兄弟似乎早已惯于分别,远处的兄长们倒也罢了,近处的四哥苏赫也不曾来道个别。雅予觉着这也好,能多匀些时候给她,谁知这天傍晚她正琢磨晚饭该给他做什么就接到了前院传话,说是太师设家宴于六将军饯行,请夫人同去。
雅予略皱了皱眉就赶紧换了衣裳,来到前头一瞧,不觉悄悄松了口气。说是饯行宴实则是摆在房中暖榻上,娜仁托娅见面就拉了她坐到床里,两个男人挨着自己的媳妇儿守在边上。四人围坐,一张小桌,一小坛陈酿,亲切随意。
随即一一布菜上来,连着好几样都是中原特有的稀罕物,荤素搭配,甚是精心,足见女主人的周到。雅予哪里有胃口,只不想他分心,遂也一脸笑意融融与娜仁托娅说话,赞不绝口。心自是片刻不肯离他,小碟子里都是他随手夹过来的菜,细细地品着,听他说话。
“这么说中原派来接防的除了秦良还有旁人?”边疆安置已定,兄弟二人边吃边聊着不算公务的公务,乌恩卜脱一句内情引得赛罕上了心。
“不能算是。”乌恩卜脱给自己和兄弟各斟了杯酒。此次庞德佑对中原换防的安排可说得是十分周密妥当,不但争得自己的旧部挚友大将军秦良重新出山接任,更将乌德尔河三方接线之处交于他最得力的副将,此人有勇善谋,且与老六赛罕有过一面之缘,两人脾性甚是相投,颇有些英雄相惜的味道,一旦局势有变,绝不会轻易开战。只是一切安排妥当后,庞德佑的私信中又提到了一个与大局无碍却十分微妙的安排。“此人官衔与来头都不小,却不在接防的名单上。”
“哦?” 赛罕越发提了兴致,“哪位大人啊?”
“兵部新提拔的总部郎中。”
“总部郎中?这不是个文官儿么,来做什么?”
瞧赛罕一脸纳闷儿,娜仁托娅笑了,“不管文官武官,管的是他究竟是谁。”
“谁啊?”
“大周朝内阁首辅、左相褚开诚的公子。”
“褚安哲?”
这三个字从赛罕口中一出来,小桌上瞬时静了一静。乌恩卜脱惊讶地与娜仁托娅对看了一眼,老六是个不可多得的领兵奇才,可性子冷、心思傲慢,沙场之下论到汗政虽也会出谋划策却只在大局,于那暗处谋略、行事他极少参与。至于中原,除去边疆守卫,千里之外的朝局他知之甚少,连官衔品阶都不大清楚。如今这朝中新秀自己也才将将从庞德佑处听说,老六怎的竟是能如此便宜地道出全名全姓、像是提起了故人?再看自家兄弟那浑不觉、无所谓的模样,乌恩卜脱不觉笑了,“你倒知道他?”
“嗯。”赛罕随口应了一声,将割下的一块小羊腿肉沾好了料,丢进雅予那将将空出一点点地方的碟子里。
“都知道什么?”乌恩卜脱搁了筷子,“说来听听。”
“褚开诚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体弱多病,性子木讷,跟他爹一样,死读书的秧子。十六岁中状元入了翰林院,被太后瞧上,要给招了附马。”
赛罕的语气平淡,一点起伏都没有,娜仁托娅闻言却惊道,“附马?不是说他是肃王的女婿么?”
正要夹菜的手忽地顿住,赛罕挑眉瞪着眼前人,“谁女婿啊?哪就女婿了?肃王闺女死的时候还是个小丫头呢。”
“亲应该是定了。”乌恩卜脱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说说这位褚公子是怎么从附马成了郡马,还没连累他爹爹、没被杀头?”
“那小子十岁的时候死过一次,装殓都预备了,不知怎的又活了。据说八字太阴难合姻缘,太后将将露了些意思,他就出了些离奇症状,一病就是半年,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十九岁跟肃王府定了亲。”
乌恩卜脱听着,脸上的笑渐渐有些淡,“你是大夫,那能是什么病?”
“不知道。”尝了一口新端上来的米羹,又香又糯,赛罕就手盛了一大勺递在雅予跟前儿,看她张嘴吃下他这才转回头。
“依我这女人的心思看,”娜仁托娅想了想道,“他这病别是因着有了意中人做出来的吧?衍州屠城之后,他发了疯似的在尸体里翻了那么多天,多年恩爱的夫妻也不见得能如此,若非演戏,他对这未过门的媳妇该是早就生了情意。雅予,你说呢?”
“哼,”雅予未及开口,便听赛罕不屑地冷笑一声,“他爹爹都是个在朝里和稀泥的老儒生,就他那点病秧子的胆色还敢跟太后周旋?”
“难说,少年时候动了真心最难排解。长远郡主都走了两年多了他也未娶,至今府里还……”
“咳!”赛罕重重嗽了一声打断了娜仁托娅的话,伸手去拿酒壶。雅予轻轻夺了去给他递了茶,赛罕低头就着抿了一口。
“最好不是。”乌恩卜脱眉头微皱,捏着酒杯却未抬手, “若是他真的曾为她抗旨,又在成亲前痛失心爱,守到今日恐已成病。肃王一族惨遭灭门,朝中再是震动,随着朝局重整、权利划分都会消去。可这世上最难咽下的就是至亲之仇,此人若是当真还将自己作为肃王的半子、郡主的夫君,带着杀妻弑父之仇,他来到边疆就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