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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春一向来得晚,今年更是格外的迟,直到了五月底才有了雨水。这一来便是绵绵不断,每过一场草原便如那墨下勾勒,一层又一层泼染,颜色从浅浅嫩芽的绿涂抹成浓浓碧玉;各色无名的小花,直把这厚厚的草儿做了玩伴,跳着翻儿地铺得满眼皆是。
一大早起来,诺珠就吩咐大开了帐帘。昨儿夜里又是一场小雨,最是中意这雨汽夹了花草的清香水腥味,吸一口都似细细熨帖进心肺里,再没有比这更适宜的香甜。
坐在铜镜前,仔细地描画着眉眼。平素里她最不是个好胭脂水粉的,只今儿这日子不同,旁人如何先不说,自己总要多给自己用些心思才是。再者,命虽不济,爹娘却挑了个水草起涨的时节给她生辰,这般好天气,骑马打猎,再带了往那远湖边去烤了吃,最是惬意不过。
也或者,他说怎样过就怎样过。
想起那人,诺珠停了手中,不觉就咧嘴儿笑。女人到了她这般年纪还如此想着男人实在是有些荒唐,可谁叫她省事的晚、命该如此呢?
十五岁那年她就嫁了人,男人是绍布大将军手下一员悍将,多少女人眼中的英雄。嫁的时候她也是血热得恨不能劈了这身皮肉做他的箭弩,征战四方。谁知,一年未曾从头过到尾,男人就战死沙场,留下她和其他几个女人一同落了寡。男人的兄长义不容辞要收下她们,旁人都应下,可新嫁的诺珠却不肯跟了去,一转头撑了帐篷自己过。
人这一辈子真若草原上的云彩,谁也说不出哪一朵雨、哪一朵阴,又有哪一朵上头掩着的是大太阳。若非婆家尴尬,她一个人过得艰难,姐姐姐夫怎会破了户制将她接到身边;又若非如此寄人篱下,如何……见得到他?
草原人尚英雄,姐夫为首的这兄弟六人,有人说他们是草原上真正的巴特尔,也有人说他们鼠胆奴颜,总想屈膝中原。若是搁在从前,诺珠定会好好思量,搁在今日,她眼里再容不下旁的,只有这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那钦……
这几年他兄弟一个个攀居要职、位高权重,只有他还是倚靠在大哥处,像是最不济、最没本事的,却哪里有人看得到他的忍、看得到他于这狼虎兄弟之间的维系。原先总觉得男人张口就该是大碗酒、大块肉,举起刀来便是铮铮铁骨、浴血厮杀;女人,就该是杯中酒,盘中肉,就该是那刀柄尾处红莹莹的穗儿。
直到见了他,才知道男人也有心,也有情,才知道男人的细致、男人的柔是如此戳人心窝,直疼得她今生再无所求。不知不觉就抛去了曾经那英雄的念头,只想守着这贴心的男人,一辈子都守着他……
他身边一直没有女人,她便求了姐姐姐夫想跟他。听姐姐的话说他也不曾拒,只是两人的事一直未成约,原本他兄弟一聚也有拿这说笑打趣的,可后来都不了了之。倒也无妨,她不急,她等得,他一辈子能不娶,她就一辈子这么在他身边过。
打扮齐整,诺珠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还真是添了不少颜色。只是平日少弄脂粉,这一折腾已是日上三竿,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仆女宝音也已折转了回来。
“回大姑娘,议事帐里早一刻就散了,五将军从里头出来就去了英格小主子那儿。”
“哦?此刻还在么?”
“不在。接了小主子和哑鱼姑娘往营外骑马去了。”
“知道了,你去吧。”
诺珠对着铜镜正了正发箍上的绿松石,起身也往马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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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子边因着雨水蓄出一小片水洼地,就着这水,周围生出五颜六色的花,竟是比那草地上的颜色丰美许多。春天的日头暖却不烈,此刻花瓣上还沾了昨夜的雨水滴,阳光下更衬得花叶饱满,闪闪晶莹,煞是好看。
雅予蹲下身,挑着颜色搭配采摘,口鼻中都是花草新鲜的味道。原先那栖身之处不曾迎得春,留在脑子里都是狂风呼号、冰封刺骨的恶。此刻这许多颜色拥在眼中本该觉得温暖,可“春意盎然”四个字说早,却晚,还是轻易不得用。
原以为游牧为生的草原人该是最盼着春暖之时,谁知真正来到大营,才知道牧民们有“苦春”一说。春来得晚,每年最怕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为冬天储备的牧草已经用完,新草尚浅、草场还要养。牧民们自己的吃食不够,也舍不得宰吃牛羊,如何能与那行军得胜、缴获了整个部落储备的探马营相比?况一冬的干草吃下来,牛羊瘦,根本就是皮包骨头,哪来的肉?再有,这时节正是牛羊产崽之时,大的不够,小的又添,如此一来,救济各处成了开春各营首领们的当务之急。
自己随着大将军家的小主子英格一道住,吃的、用的自是丰足,可雅予在一旁看着,大营里人们一个个忙忙碌碌,眉头紧锁,又耳听得各处征调粮草应急,偶尔出门还有小羊羔细微微、饥饿的叫声,这一个“苦”字当真是贴切,惹得她这异乡之客也不免随之心忧起来。
好在这两个月熬过,如今雨水充足、草场肥美,牧民们总算得着喘口气。只是,雅予在夜里仍是少有安眠,那嗷嗷待哺的咩咩声有气无力,留在耳中,存在心里,想着,听着,就变成了那不足月的娃娃……
屈辱与暴怒,一走了之,冷了心肠之后,又怎能不牵挂?心里的后怕时时将她纠缠……
小景同该是还平安吧,否则依着那狼贼的嚣张,若当真杀了他,也定会让她亲眼看着。只是,她和景同虽说是捏在他手中出其不意的底牌,可如今庞将军与他兄弟重拾旧好,边疆安宁,这已然入了皇陵的郡主又当真能让他有多少忌惮?兔子急了尚且咬人,更况是狼?当时她一怒而走,他也大怒失色,但凡闪失伤了景同,她如何面对死去的爹娘、兄嫂?
可若是留下,又当如何?他喜怒无常、人鬼难辨,她根本……撑不过去……
逃了这么远,还是要见,睡里梦里,一闭上眼睛就要见……一时是朦朦的烛光下暖暖的揉捏,一时是狼口血腥,肉//欲扭缠!撕心裂肺的痛烙刻在记忆里都是他的身体,他的喘息,那紧紧相贴的碾压,那肆无忌惮的进入,洗不尽,剐不去,他已是把她撕碎、浸入在她每一分细碎的粉末里。惊醒来,一身一身的冷汗,睁眼到天明,一眨不眨,一动不动,身上还纠缠着他的粘腻……
他就是有这阴魂不散、让人生不如死的本事……
“我瞧你多折了带杆儿的,是要编花冠么?”
应着这熟悉的语声,雅予抬起头,弯腰与她说话的正是那钦。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和暖,她却一时挥不去那阴冷的回忆,迎不出一个笑。这看似莽憨之人其实心极细,这些日子为她遮掩过多少尴尬,不知不觉的近,让她在他面前再不必客套勉强。此时虽说是因着走了神儿手下才没了把握,将花儿连茎带根拔了出来,让他这么一问,倒真提了个醒,不如就编个什么给英格玩,遂点点头。
那钦笑,“花茎软撑不住什么,编花冠还是得拿这个做龙骨。”说着展开手,握了一把藤茎,已是剥去了枝叶,茎杆也刮抹得光滑平整,“这是铁筋刺,一种野草,别看它瞧着又细又软,其实极韧,牛羊吃了不化,易缠成结,不过用来编东西却是极结实。”
那钦蹲下身来,将手中的藤茎高低错开,合拢搓扭在一起。
没想到这粗壮的男人手可以如此灵巧,雅予认真地看着、学着,那动作看似简单,却怎的一不留神就已经挽成了一个环,如何连接的头她都没瞧真了。待接到她手中里里外外仔细地瞅、寻,却还是不见结缠的痕迹,心里不觉叹,这也真是本事呢。
那钦略略侧身,同她一道将那些小花别进冠中。难得挨得这么近,身上那女孩儿清香的味道已是淡淡飘进鼻中。不敢呼,不敢吸,屏着气。目光悄悄落在她的发丝、她的眼睫,还有那白净如玉、削尖的下巴。
这是怎么了?那钦不由轻轻蹙眉,日日见,怎的眼看着日日消瘦?是吃的不好?还是睡的不安稳?是有人与她气受,还是思乡心切?接她时将将受了凌//辱,大恸失神,可那个时候虽惨白没了人色,小脸庞却是圆圆润润,身子也比夺下狼口之时丰泽了许多。如今远离了那伤害之处,总算展开了眉头露了笑,可这人却似寒霜覆过的新草,缓不及,边摇摇晃晃地长边暗暗地萎蔫。
这一回伤果然是太重,心里的结不是何时才解得开……
“五叔!哑姐姐!快来!”
听着不远处毡毯上英格的喊叫,那钦和雅予赶紧起身赶过去。
“怎的了?”瞧那丫头仰着一脸的笑,那钦知道没什么当紧的,遂只管坐了下来。
英格两只手拢成捧罩在毡毯上,神秘秘地看着雅予,“猜猜我扣着什么了?”
雅予摇摇头,那钦笑着应道,“你能扣着什么了不得的?蚂蚱。”
“不是,是一只……草上飞!”
说着英格忽地打开手,好容易脱了身的小蛤蟆立刻一蹿跳了起来,雅予吓得赶紧往一边闪,乐得英格哈哈笑。
“瞧瞧!”那钦抬手就敲了她一记,“还费劲给她编什么花冠,逮两只蛤蟆是正经!”
“哎哟!五叔下这么狠的手!”英格抬手就还。
叔侄俩只管闹,雅予也笑了,跪下身,也不管那小丫头乐意不乐意,将手中的花冠扣在她头上,又把她脸拨正,仔细地将散落的发丝掖着头巾。英格停了手,乖乖地听任摆布。许是自幼腿疾常年卧床,少有风吹日晒,英格的面色虽说不上如何白净,却不似其他蒙族女人那般色重,加之眉目清秀、身型娇可,落在雅予眼中越看越像中原女孩,便更自亲近了几分。
一旁看着,那钦笑,当初是为的不敢急着收她进帐才把人放在英格身边,谁知这两个真真是投缘,不说话也能互通了心意,好得亲姐妹一般,让他宽慰许多。
“如何?”
“五叔编的,还能不好么?”
“花儿可不是我挑的。”
“这我还不晓得?五叔哪里知道我中意什么颜色,只有哑姐姐知道。”说着英格从身旁捡起扎好的两朵嫩黄蕊雪白瓣的花,“哑姐姐,这个是我采的,来,给你戴。”
雅予笑着点头,俯身在她身边。自见面那一日起,小丫头张口闭口唤她哑姐姐,那钦出口拦过,雅予却依了她。她喜欢听英格这么叫,不想听人叫她鱼儿,不管是谁,一句都不想听到……
“到处寻不见,谁知你们竟是跑出这么远!”
应着声儿几人回头,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欢快快奔来。
作者有话要说:
咱们这就乱将起来哈!
谢谢亲爱的C,手榴弹君威武!爱你╭(╯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