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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是太子大婚的时候,秦淮两边夹岸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红霞满布绿柳成荫,莺莺娇软燕燕轻盈,百草百花正是繁盛的时节,陈湘宁接了太子妃的金册金印。
因着楚地大水,太子还上了折子要把婚礼一应用物减上几分,是圣人驳了,打内库里取出钱来修葺东宫的院子,写了佳儿佳妇四个字,刻在匾上送给太子太子妃。
宫城里大婚,宋老太爷却告病,臣子送上贺仪,宋家送的是百子千孙的一套甜白瓷烧碗碟,取个好意头,也带着期盼,若是太子能早些生下嫡子来,他也就跟着安定了。
大婚这一日,清凉馆的灯亮了一宿都没熄,宋之湄第二日却照常起来给老太太请安,对着甘氏纹丝不露,还做了一道小莲蓬汤奉上来。
老太太倒满意宋之湄这些日子的行事,若是她早些时候就明白了,也不至于如今还没个着落,甘氏说过几回要在甜水替她找人家,既不犯糊涂了,也能寻摸一回。
太子妃册立大典上见着陈湘宁的都说陈家教养出来一个好女儿,那通身的气象,便该是母仪天下的,陈家的女儿一时之间水涨船高,四房的媳妇本就是皇后的族妹,她的女儿越发炙手可热起来。
老太太心知叶家那门亲是万万不了的,心里盘过一回,若不是陈家出位太子妃,倒也能结一结亲,只不敢把这心思露出来,怕孙子犯了儿子的犟脾气,只等着三年里对叶文心的情宜淡了,再作旁的打算。
总不比他爹娘,是打小一道长起来的情份,老太太心里叹息一回,吩咐叶氏清明好好祭一回,又特意让静中观办了场法事。
宋望海的丧事到第二年的清明再祭一回,就算是囫囵办完了,几个孩子都去了重孝,不出门的时节换上素服,青紫蓝绿的穿起来,比满眼白看着要有生机得多。
乡下的屋子修得差不多,田地又耕种起来,店铺也照常开了,宋敬堂一封信比一封信说得更好些,知道母亲妹妹要来,还替宋之湄扎了一架千秋,趁着天还没热起来,甘氏又一次跟老太太辞行,老太太这回才点头答应了。
宋荫堂自请送婶娘妹妹回乡去,老太太虽皱了眉头,到底应了,宋老太爷正好趁着这个时机写信回去,把宋荫堂过继到宋思远名下,从此各归各位,这一院子事才能有个了断。
老太太想到这一节,这才勉强答应下来,怎么捡点都不足,就怕委屈了宋荫堂,路上这许多时日,又有这么些个路程,再三问了老太爷,流民可作乱,知道逃出来的都叫赶了回去,赶不回去的都赶到北地去开荒地,这才把心往肚子里装。
捡点了两房牢靠的人家跟了去,又是打理衣裳又是调派丫头,忙得一阵才把车船都安排好了,又翻时宪书挑个顺当的日子出门。
宋荫堂知道不叫祖母忙这一轮她是再放心不下的,也只得由着她,他自来周到,船上有甘氏宋之湄,就越发想得多了,她们没想着的也添减进去,带的多些总比少了什么要好。
石桂没成想,葡萄竟也能跟着一道去,这事儿还是葡萄求了来的,她家就在甜水镇上,宋荫堂倒还记着这一茬,他回乡去,身边总不能没有侍候的人,老太太跟叶氏派来的都一并跟了去,小丫头子里原来没有葡萄,是葡萄自家去求的。
宋荫堂为人和气,从不曾训斥过丫头小厮,说话就带三分笑意,有求必应,葡萄这才敢乍着胆子求上一求。
论理不该回去的,卖都卖了出来,再想着回家那就是不规矩,可宋荫堂却点头答应了,还让玉兰把人加进去,葡萄不过是个三等丫头,跟着也就是端茶递水打打帘子,宋荫堂的性子摆在那儿,也没人为着这个为难她。
葡萄不及收拾东西就先去告诉了石桂,还拉了她的手:“我若有法子,也替你问一问。”石桂等了半年,想着家里重建房子要费些东西,石头爹回了乡也得修整屋田,倒也不急,拿了几个金银锞子出来交给葡萄:“若是你爹还在,你也不必就……”
葡萄抿出点笑意来:“我知道,全了骨肉情份就罢了。”若还活着那就是老天保佑,若是死了,她一个奴身,也法子替她爹立坟立碑。
她能跟着去,石桂自然也想去,到这会儿才后悔起来,若是一直呆在幽篁里,说不准就能跟葡萄一道回乡,闷闷两日,寻着由头在春燕跟前露了两句,春燕扫她一眼,只笑不说话,石桂便知再不能够。
甘氏既要回乡,也得打点起孝服来,隔了十来年再回去侍候正经婆母,心里半点也不怵,她手上有田有地有铺子,便是再两个女儿也置办得起嫁妆,哪里还怕婆母公爹。
那头自来就不少要,但凡有些都得张口来刮,恨不得刮下一层油去,这许多年宋老太爷宋老太太没少给,家里的积攒却不多,甘氏先还顺着丈夫,眼看着再顺日子过不下去,干脆仗着天高皇帝远,截了一半的财路,日子这才富裕起来。
已经扯破了脸皮,再想糊上可就难了,甘氏这才觉出手里有钱的好处来,面子上做得周道,一并把夏日里要穿的孝衣都预备好了,嘱咐女儿:“你哥哥再有两年就是孝廉,咱们回去也不是夹着尾巴做人的。”
宋之湄小时候就常见甘氏为着寄钱回去发愁,如今又怕甘氏成了寡妇被婆婆搓磨,虽是名分上的祖母祖父,却一天都没亲近过,那边两个在她心里比宋老太太宋老太爷还不如,哥哥又是个呆头鹅,自打了主意要回乡,她就怕母亲受欺负。
这会儿才知宋老太太宋老太爷才是能撑腰的,越发老实起来,跟着甘氏一道,给宋老太太做了件夏衣。
真个上路回乡已是谷雨时节,天儿一天天热起来,院子里头换过夏衫,石桂比去岁又长了一大截,葡萄走之前理了她的两条裙子一件衫儿给石桂,俱是她穿不下的,石桂拿了竟正好合适,若是再短就得滚边了。
她旧年夏天的鞋子衣裳拿出来都小了一圈,全理了拿回去给郑婆子的孙女穿,淡竹看着她的鞋子就咋舌:“你这脚可不能再放了,这么空落落的鞋子穿了,可不越长越大,鞋子就得紧些,裹得紧点长得慢。”
石桂比淡竹小两岁,却快跟淡竹一边高了,连脚都差不多大,两个抬起来比一比,淡竹就大一圈边,石菊看着就笑:“叫你挑嘴,哪回你不吃的不是全叫她给吃了。”
白绵薄衫上头绣着绿叶紫花的缠枝花叶,里头一件绿罗裙,清清爽爽的过夏天,葡萄的那两身,就要再好上些,芙蓉暗花的绿罗衣衫,石桂生得白,甚样的嫩色上了身都显着好气色,淡竹还开了胭脂盒子,给石桂点口脂:“你看看满院子你这个年纪的,哪一个不用粉,偏你不爱呢。”
“天立时三刻就要热的,到时候一动一个粉腻子,我才不爱用。”石桂生得一双好眉毛,浓淡得宜,连修都不必修,鼻子高挺,眼睛更是明亮,不必涂脂抹粉就有十足颜色。
先前年岁小,这会儿再往院里走,守门的小厮都要多打量她一回,往至乐斋再不能冒冒然进门,问宋勉借书,都得定好了日子在木樨香径边上等。
全唐诗看了三卷,啃完了李太白,再看王少伯,同宋勉的话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不敢打量这个丫头。
石桂就是在他眼前长起来的,看着丁点儿瘦弱的小姑娘,原来看着像个豆芽菜,没两年的功夫,竟有了少女模样,脸盘也尖了,腰身也细了,只说话还改不脱那活泼的模样,听着就跟山涧里的泉水,叮叮咚咚响个不住。
夏日里被日头一晒,鼻尖沁出汗珠儿,额上也带着薄汗,越发显得皮子白腻,嘴唇新菱角似的泛着红,一呼一吸俱是香气,宋勉再不敢跟她多呆,匆匆交换过书,立时就要走。
这一日石桂却带了腌蜜梅子给他,两个就钻在那猫儿产崽的地方,躲在树荫底下,怕落了人的眼,挨得近了,宋勉屏着气半点不敢喘,石桂把青花小坛子往他手里一塞:“眼看着天就要热了,拿这个泡水解暑气,你可别忘了。”
两个一天比一天熟,也不再少爷奴婢的自称,论诗文的时候也能说上句你我,宋勉往日听了只觉着舒坦,他打小就不是少爷,每每一叫都跟戳他脊梁骨似的,可今儿再听,却真跟吃了蜜梅子似的,甜过了又有些牙酸。
石桂知道他读起书来浑然忘我,哪还记着吃喝,特意提上一句,放下坛子就要走,宋勉自来不多话的,可看她起身却鬼使神差多加了一句:“狸奴怎么样了?”
石桂半矮着身子,裙子拖在地上,耳边两个绿玉环儿摇摇晃晃,听见宋勉提狸奴“扑哧”一声笑起来:“跑出去啦,可不能留它再呆在院子里了。”
宋勉不明所以,呆呆望着她,石桂半是叹半是笑:“闹猫儿啦。”春天可不就是猫儿闹腾的时候,狸奴是只母猫,放它在叶氏院子里头叫上两天,只怕它就得被送出去了。
宋勉脸庞涨成了猪肝色,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石桂都觉着是自己欺负了老实人,不好再说,笑眯眯的道:“等它回来生小崽子,我给你送一只去,替你的书斋把门,不叫耗子咬了书。”
宋勉倏地笑起来:“那好,我等着你。”